士荣阿伯
文/袁丽馨
◇
士荣阿伯是我妈的同事,比我妈小八九岁,我妈让我叫他“阿伯”。
我妈的单位全称叫“乌镇北栅合作饭店”,她的工作是管帐桌和包馄饨。而士荣阿伯没有固定的岗位,哪里忙,哪里帮一手,主要给灶台师傅当下手。
士荣阿伯身材短小、相貌怪异,像是鬼故事中的“丑八怪”再生。我去饭店里玩,总要避着他,他到东我到西,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过来,我马上像小鸟一样飞得老远。
然而,他对我却很热情,经常追着我问这问那,我不理他,他就与我妈唠叨。知道我六岁属老鼠后,他越加“关心”我了。
每次我进店,他都怔怔地看着我,时不时过来跟我说话,“小沁,又长高了!”“小沁,读一年级了?”有时塞给我一颗糖什么的,有时对着我自言自语:“六岁的孩子这么大了!”我讨厌他的啰哩啰嗦,经常对他翻白眼。
我妈也觉察到了他的异常,对别人凶巴巴的他,怎么对小沁那么“温柔”?
谜底终于在一个夏日的下午揭开。
那天,店里来了一对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母女。母亲三十来岁,小女孩如我一般大。那位母亲进店后四下探望,当他看到在灶台前洗碗的士荣阿伯时,激动地对孩子说:“找到了!我们终于找到了!快叫爸爸。”怯生生的小女孩躲在妈妈的身后,看着陌生的爸爸不肯开口。
士荣阿伯像是遭受了电击一样,瞪着双眼,呆呆地怔在那里。从天而降的这一对母女,让他不知所措。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宁夏那么远,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他一会儿拉着小女孩的手上下端详,一会儿又推开母亲拉住他的胳膊,左顾右盼。
店里的同事端上热茶,让母女俩坐下慢慢说。也许是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女儿说肚子饿,士荣阿伯马上给下了两大碗面条,母女俩端着面碗,呼噜呼噜吃了起来。看着低头吃面条的母女,士荣阿伯那张沟沟壑壑的脸布满了泪水。
先前,同事都知道士荣阿伯是“支援宁夏”回来的人,都知道他曾经是一名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青年,也都知道他的外貌丑陋是因为在宁夏石矿工作期间,火药意外爆炸,被重度烧伤所致。大难不死的士荣阿伯经此一劫后,身体再也无法忍受宁夏的恶劣气候和艰苦生活,曾经的一腔热血,再也沸腾不起来了,他与几位队友商量后,各自悄悄回到了老家。
回来后,原单位进不去了,只能躲藏着打点零工度日,日子穷得叮当响。烧伤留下的后遗症还时时折磨着他。夏天,他说自己的皮肤出不了汗,瘙痒难受;冬天,他说身体僵硬紧绷,四肢无力。
后来,好心人给他介绍了一位离异带孩的女士,让他当上门女婿并顶替老岳母进了合作饭店,他这才刚刚有了一个安定的家,有了一份工作。
他说自己烧伤前也是一名长得很帅的小伙子,他说宁夏的艰苦和原始超乎想象,他说自己曾经豪情万丈、目标远大。然而,在宁夏结婚生女的事,他从来没有跟同事提过一句。
眼下,怎么办?同事们都为他捏了把汗。上门女婿的他,明摆着没有能力安置这对千里迢迢赶来的母女。
士荣阿伯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母女俩吃完面条的那一刻,他的主意已经端定。他拉我妈到帐桌边,悄悄借了二十元钱。然后走到母女俩的身边坐了下来,一家三口围着方桌,开始了他们久别重逢后的交谈。
四目相对,士荣阿伯低下了头。擦去眼泪,士荣阿伯开口说话:“我前年已在这里入赘做女婿了,如今女儿也出生了。你们在这里没有户口,也没有住处,留不下来,还得回去。我们见了面,你也定心了,回去后找户人家把自己嫁了吧!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对不起你们了,20元钱,拿着当路费。”
士荣阿伯快刀斩乱麻。他抱了抱女儿,亲了亲她的额头,跟她说:“听妈妈的话,爸爸没法养活你。”
那位母亲或许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她当即站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盯着士荣阿伯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后,便像来时一样,一手提着包裹一手领着孩子,带着满脸泪痕头也不回地走了。
千里寻夫,寻到了,吃了碗面,便分手了。妈妈说,这样的情景让人心酸,这样爽快的女人少见!
往后的岁月里,士荣阿伯见到我,还是会问“小沁读几年级了?”“小沁与我一样高了!”他还曾悄悄地对我说:“我的大女儿比你大几个月,你要叫她姐姐的。”我不再讨厌他,因为听妈妈讲了他的故事后,我知道一个父亲对子女深入骨子里的那份牵挂是不能自持的。用我妈的话说:血浓于水。
后来,我工作调到了桐乡,与士荣阿伯见面少了。有一年重阳节我回家,发现家中有爸妈单位发的长寿面和白糖,我问妈妈:“这么沉的东西你们怎么拿回家的?”我妈说那天路上正好碰上士荣阿伯,他可热心了,硬是帮我们把东西提到家里,这一路上还不时地问起我,问小沁生小孩了吧?还喃喃自语说是该做外公了。我妈知道,他又在想她大女儿了。
新世纪到来的前一年,60多岁的士荣阿伯患肝癌过世。医生说可能是早年烧伤留下的疤痕皮肤,出不了汗排不了毒,伤及肝脏所致。那一年,士荣阿伯心中日夜挂记的大女儿39岁。不知这位与我同岁的小姐姐以及她的妈妈,当年乌镇一别,一切可否安好?
袁丽馨,乌镇北栅人,乌镇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桐乡市作家协会会员。
往期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