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也要内斗
文摘
2024-07-07 22:13
上海
公元1644年二月初二,李自成从陕西出发,渡过黄河,进兵北京。二月初八下太原,三月初一克宁武关,三月十一进宣府。三月十五,大顺军到达居庸关,三月十六攻入昌平,三月十七打下复兴门,三月十九从德胜门进了紫禁城。当天,崇祯自缢于煤山,头发解开挡着面孔,无颜见历代祖宗。临死前,他长叹一声,满朝文武都不是好东西,误了我的江山。在焦虑中苦苦等待的南京六部、督察院等中央机构官员们,心头其时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旧王既去,当立新皇,现在最重要的是,需要迎立一个新皇帝。崇祯的三个儿子下落不明,福王朱由菘、桂王朱常瀛、惠王朱常润、潞王朱常淓便都成为了皇位的候选人。其时,桂王、惠王远在广西,而福王在淮安,潞王在杭州,后面二位胜算更大。一部分官员希望拥立福王,福王跟崇祯同一辈分,符合“兄终弟及”的伦序,且近在淮安,朝夕可至。东林党人在万历年间,因郑贵妃一事与老福王有过节。他们担心,福藩继位,会找机会清算东林。东林党人摆在台面上的理由是立贤,福王品行不佳,潞王德才兼备,是更好的人选。两边争持不下,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站出来和了个稀泥,建议选桂王。大家都满意这个折中方案,只要不是对方的人选就行,于是南京礼部派人赶去了广西。先前,史可法就迎立桂王这事,跟凤阳总督马士英商量好了,获得了军方的支持。等马士英回到驻地,发现手下四位总兵已经被福王的人策反了,他们决定拥立福王。总兵们的理由很简单,拥立福王有“定策”之大功劳,新皇会感激不尽,回报将极为丰沃。史可法却并不知情,还给马士英追了一封信,写了福王如何不堪,七件不能立他的理由。军方旗帜鲜明地支持福王,大臣们也开始见风使舵,福王很快便成了弘光帝。新皇继位,马士英成为定策第一文臣,入阁做了首席大学士。史可法白纸黑字说福王不好,偌大把柄在人家手中,只得自请离京,去江北做了淮阳督师。弘光帝这位异乡逃难到江南的藩王,意外地获得了皇位,饮水思源,更加看重与依附武将。武将们飞扬跋扈,东林党寸步不让,朝堂内舌枪唇剑,无处不在的勾心斗角。内耗既烈,无暇他顾,恢复国力,渡江北伐,更无人提起。江南富庶之地都在版图之中,未受过战乱侵袭,一片繁茂,局面比南宋、东晋好太多。但满朝文武,不思进取,北伐是不可能北伐的,维持原状便是最大胜利。弘光帝意外得了个皇帝,自此纸醉金迷,整日忙着充实后宫,及时行乐。明军打不过闯军,闯军又败于清军,清军便更加碰不得了。文官们则是一贯清谈,问起治国策略,则慨然答曰,亲贤臣,远小人,事必达矣。北面的清廷与西面的大顺,他们的存在是不争事实,南明也不能完全坐视不管。弘光帝召集群臣商议,终于定下了一条策略,借虏平寇。与清廷议和,期望借用清人的力量,扫灭李自成与张献忠。淮河对面的山东和河南,也不用着急去收复了,以免刺激清兵,引来满人南下的口实。请求去昌平祭拜崇祯帝,对面奚落道,我朝已经替你们哭过了祭过了,你们还来哭什么祭什么?先帝活着,你们不来救,先帝死后,你们拥兵不讨贼,先帝不受你们江南不忠之臣的祭拜。按照清廷原先的计划,分兵两路,一路往西,攻打大顺军,一路向南,灭南明。西路军在与大顺军初次交锋时,吃了一场败仗,多尔衮因此改变了出兵计划,两路大军都转为攻打闯王。大顺逼死了先帝,是南明的死敌,联吴抗曹想都不要想。李自成行至通山县,身死于当地乡绅武装,大顺国就此殒灭。一件是睢州之变,打算投降清廷的河南总兵许定国,宴席之间,格杀了四大总兵之一的高杰。另一件是,左良玉为了躲避大顺军,借口讨伐马士英,率兵东下,先后占领彭泽、安庆,南京乱作一团。1645年四月,清军进犯扬州,途中南明军队望风而降,七天之内,攻至扬州城下。二十四日夜间,清军用红衣大炮攻城,二十五日,扬州陷落,史可法被俘后遇难。五月初十,弘光帝与马士英瞒着满朝文武,凌晨逃离出城。天亮后,群臣得知皇帝出逃,于是大开城门,郊迎清军。“清兵入城,百官争投职名求用”,给南明打工,还是给清廷效力,没什么区别,顺势而为罢了。弘光帝在位的一年内,君臣上下心头充满一种不能言说的情绪。大明朝这艘船注定要沉了,不论如何努力,结果是注定了。满朝文武当为不为,不思振作,只是在争权夺利里不遗余力,内斗便要亡国,亡国也要内斗。所有置身其中者心思一致,船便加速下沉,最后终于下沉,每个人都说,看吧,被我说中了。期间纵然夹杂着些许热血,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渐次冰凉,最终从失望走向绝望。李自成进北京时,明朝文武官员争相投靠大顺政权,请求另行录用,其中包括平西伯吴三桂。熟识的同事纷纷在大顺重新上岗,再加上父母家属都在北京,吴三桂做了一个很合理的选择。李自成给吴三桂的封赏是父子皆封侯,让他来北京觐见,见完后要派遣其出征四川,这一举动引起了吴三桂的警惕。再加上有人自北京传来消息,说父亲吴襄被大顺拘捕索财,吴三桂改变了主意,回师夺取了山海关。李自成亲自带队,大顺军匆忙赶到山海关,一场鏖战,吴三桂渐渐落了下风。多尔衮的军队以逸待劳,战场局势瞬间反转,大顺军败局已定,不得不撤退南归。半年后,弘光朝廷决定派员出使清廷,有人提议可以用好吴三桂这张牌,说不定能成为双面卧底。对于吴三桂的降清,弘光朝采取了一种巧妙的说辞,“大将军吴三桂借清兵平寇”,语气里颇为赞许。出使清廷的使团带着弘光皇帝给吴三桂的诰敕,曰《敕谕破贼总兵官》。其中写道,“闻尔星统关兵大挫贼锐,是用晋尔侯世爵,加坐蟒一袭,示宠异也”。又加封吴三桂为“蓟国公”,赏白银一万两,缎二千匹。使臣去北京,清人爱理不理,银子倒是全数收下,吴三桂自然是没有见着。不过就算见到了,也讨不下好来。吴三桂在北边被封的是平西王,南边仅授了一个“蓟国公”,爵位不升反降。跟李自成遇难后大顺军群龙无首不同,大西军组织体系并未涣散,张献忠的四个义子,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组成领导集体。其中,孙可望年纪较大,威望较高,又读书识字,逐渐成为了核心人物。孙可望改变了张献忠过往滥杀的做法,整顿军纪,大西军一路去往云南,秋毫无犯。几年的时间,孙可望将云南经营得有声有色,民众数百万,貔貅十数万。在出兵之前,孙可望跟广东的南明朝廷主动取得联系,希望能拿一个名分。目的有二,一是有了爵位,大西军便不是贼寇,而是朝廷军队。二来想拿南明背书,让自己从四兄弟里脱颖而出,可以名正言顺地节制李定国和刘文秀。这事在南明朝廷引起了轩然大波,当政大臣们坚决反对,“可望贼也,不可以封”。大臣们想着西贼居然意图晋升为王,气不打一处来,这事一定得搞黄了。有个别有识之士说,封王而已,不过是个虚名,可望兵强,正好可以收买借力,有何不可啊?南明浔州守将庆国公陈邦傅听说这事,觉得是个结交讨好孙可望的好机会。拿出永历皇帝颁给他的空白敕书,自己填写了秦王的封号,又私自锻造了“秦王之宝”的大印,派人去云南,冒充朝廷使臣封孙可望为秦王。孙可望不知是假,以极为盛大的仪式来迎接秦王之封,随后昭告云南各地,庆祝三天。没几天,孙可望的使者回来,捧着好不容易从南明皇帝那里要来的“平辽王”封号。索性不管了,将错就错,孙可望以后便一直以秦王自居。清军逐渐南下,南明渐次丢掉广东和广西,永历皇帝只得去了云南,投奔大西军。孙可望将皇帝安置在几百公里外的安龙,保持一个合理的距离。孙可望的心思跟袁绍差不多,把天子接到身边,大小事情都得请示他,听天子的话权力就变小了,不听天子的话,又会被人说是抗命,这事一点好处都没有。完成对南明朝廷的收编后,大西军顺利转化成明军,开始着手抗清。李定国打湖南,刘文秀进军四川,两边都打得极为出色。尤其是李定国,连续取得数场大胜,桂林大捷和衡阳大捷,先是灭了定南王孔有德,接着杀死谨亲王尼堪。桂林大捷时,俘虏了降清的庆国公陈邦傅,也就是先前给孙可望做假秦王印的那位。李定国派人将陈邦傅送到贵阳,秦王孙可望下令将其剥皮,然后送到安龙示众。陈邦傅先前见风向不妙,直接投降清廷,还打算绑架皇帝去邀功,幸亏永历皇帝得知消息,提前逃走了。一位叫李如月的御史却跳了出来,说“秦王擅杀功勋,奸同操、莽”,要皇帝严惩孙可望。永历哭笑不得,觉得这位御史是非不明,莫名其妙,奏疏扔一边不理。没想到李如月特别地倔强耿直,直接把奏疏照抄了一份,送给了孙可望。孙可望回复说,将李如月按照陈邦傅那样,剥皮楦草,悬挂示众。陈邦傅品行败坏,乱臣贼子,绝对称不上功勋,李如月以此去招惹孙可望,典型的清流死谏博清名做法。到了最后,孙可望越发地膨胀,想自己做皇帝,找着机会要弄死永历和李定国。谁知一场混战下来,二十万人马或逃或降,孙可望输得精光,原因在于,孙可望终究是出师无名,大家不愿意跟着他打内战。先前数年在湖南,毫无进展,他都准备请假回家养病了。谁知道,敌人从内部崩溃,凭空送了个大礼给他。孙可望投降信中,言辞切切,“愿献滇、黔、蜀以归一统,更报不世之仇。清廷对孙可望也是极为重视,封为义王,招来北京,顺治皇帝亲自接见。孙可望自然是肝脑涂地,明军的山川形势要险、人员组织结构,各种军事机密,知无不言。以及后来清军攻打云南时,孙可望冲在最前面,招降了不少大西军的将领,功不可没。公元1662年,吴三桂在昆明用弓弦勒死了永历皇帝,南明政权最终泯灭。从1644年到1662年,十八年时间内,南明似乎有无数机会可以翻盘,但最终依旧败北,原因在于无穷无尽的内讧。就算是决意抗清,也是各自用战,拥兵自重,不愿意互相支援,最终被清兵集中兵力逐一击破。以及,绝大多数的将领心中总是在盘算着退路,跟谁打工不是打工呢,明朝与清廷之间反复横跳,随时随地准备倒戈投降。清廷之于南明,并不是胜在兵力强盛、国力富庶,而只是因为清廷大体能做到令行禁止、赏罚分明,一个凝聚的集体。而南明呢,一盘散沙,从成立的那天起,无时无刻不在内斗,在内斗消耗了绝大部分力量。假如南明能出一个刘裕、曹操这样的人物,有着睿智的远见和无比的定力,以及极强的个人魅力,振臂一呼,天下景从,历史或许会被改写。2,参考文献:《南明史》,顾诚,2022年,北京日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