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生在一场盛世

文摘   2024-08-06 22:14   上海  

这一年是大隋开皇十四年,我十二岁。

我家在京师大兴城,也就是过往的长安,祖父当过几年信州刺史,已致仕归家养老,父亲在户部仓部司作一个员外郎,从五品的小官。

家里还有母亲,一个姐姐和弟弟,六口之家,简朴温馨。

自立春开始,一直到夏天,关中数月未雨,大旱绝收。

集市上的粮食越来越贵,一匹绢换不了一小袋面粉,开皇五铢更是没人要。

到了六月底,家里每天只吃一顿饭,弟弟经常饿得哇哇哭叫。

我们家还算有些家底,能勉强维系。

其他百姓就惨了,能找到的吃食,只有一点点大豆拌着麸糠,还掺了不少黄土。

街上饿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有天晚上,我偷听到祖父和父亲的对话。

祖父问父亲,关中不是有好几个粮仓么?

前年,有司上奏说,国家府库已经堆满了粮食和钱帛,再收来的财物都没有地方放了,只能堆在府库外的走廊上。

天子还特意问了,已经减轻了天下人的赋税,又大量地进行赏赐,为什么还有如此多余粮呢?

有司回奏,国家经济景气,虽然支出的多,但收入的更多,国库一直都有净收入。

天子听了很高兴,下令又建了一个左藏院来收藏新征来的钱粮。

这事天子觉得有面子,还明发天下,以示德政。

父亲苦笑道,是啊,没错,现在华州的广通仓,还是满满当当的。

但这些粮食不能给老百姓,太贵了,天子舍不得啊。


开皇年间,粮食从江南各地,先经山阳渎自长江到淮河,再由通济渠到黄河,溯河西上,经洛阳停陕州,最后陆运至都城。

沿途在卫州设置黎阳仓,洛阳设置了河阳仓,这二处随时容纳江淮漕运。

黄河逆行要看水期,故而在陕州设置广通仓,作储备缓冲。

还在京师近郊的华州设置常平仓,以备江淮新米未到时的京师用度。

关中大旱,黄河枯水,逆行不便,广通仓和常平仓米粟尤其珍贵。

民间卖一双儿女,仅能换一袋子小麦。

两处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绝不能拿出来赈灾,太浪费了。

但也不能看着关中百姓都活活饿死,总得做点什么。

天子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决定从现在开始,一年之内不再吃肉饮酒,以示与民共患难。

又下令说,大家都去洛阳找吃食,洛阳米贱,应有尽有。

天子带头出发,领着文武百官去了洛阳。



天子是八月初九出发的,我们家早走了十五天。

家里几乎粮尽,京师里再也找不到一点吃食。

祖父在洛阳的老友写信来,说过来吧,这里还有吃的。

大兴到洛阳,经潼关、陕州,八百里地,步行二十天可至,早点来,早点到,争取能活下去。

走之前,父亲用家里老驴给祖父做了一副驴车。

祖父笑了,这驴老了,能走多远,路上还得给它吃的,再说了,到处都是饥民,走不到潼关,便给人家抢去吃了。

父亲牵了老驴出去,在街上晃荡了半天,换回了几张面饼。

从京城东南门出发,向东而行,走了十几里,直道上密密麻麻全是灾民。

大家都知道,洛阳有吃食,熬过二十天,便能活下来。

父亲背着弟弟,母亲挽着我,姐姐搀着祖父,一家人裹挟在人群中,一路蜿蜒向前。


过潼关时,关门大开。

守城士兵褪出了铠甲,躲着阴凉处,木然看着我们穿行而过。

潼关走出百里地,祖父熬不住了,赤脚上的水泡刚刚磨平,变成一层白茧。

挽起裤脚,腿骨无一丝肌肉,一眼能望见青色的血管,颤颤巍巍,已然无法支撑纤弱的身躯。

这天早晨,祖父向远处的密林指了指,跟父亲说,我去林子里找些吃食,应该能找到些坚果什么的。

半个时辰后,我和父亲去寻他,发现他把自己挂在枝头,面朝着大兴城的方向。

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安详而满足。

林子里的树木光秃秃的,树皮被人们挖去了一些,破损处仿佛一只只瞪大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们。

不时有人倾倒在沟壑,远处几条野犬肚子干瘪,绿油油的眼睛,阴冷地注视着跌跌撞撞的行人。

逃荒的第十五天,父母带着姐姐走开了,不一会又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

晚上煮了一锅肉羹,我喝了几口汤,似乎嚼到什么细长的东西,猛地明白了,冲到河边树下,死命地呕吐起来。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姐姐。



人们继续前行,父亲背着弟弟,母亲把我和她,用绳子绑着一起。

我跌跌撞撞地走着,身子一会轻飘欲飞起,一会沉重地迈不出步子。

过陕州时,城门口有司在发放灾粮,一人一个大饼。

也只能一人一个,士兵拔刀在一边守着,我看见有人多抢了一只,立刻砍翻在地。

小吏看着我弟弟,说这孩子已经死了吧,不能算人头。

母亲急了,狠狠在弟弟屁股上掐了一把,弟弟用尽全身力气,哇的哭了一声,我们家拿到了四张大饼。

小吏说,继续走吧,还有三百里到洛阳,十天就能到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传来了沉闷的马蹄声。

再往后看,远处烟尘四起。

父亲端详了很久,说,是天子来了。

中午时分,一群士兵簇拥着几位绣衣官吏,闹哄哄地来清理道路两侧的灾民。

面色不好,衣衫破败,行将就死的,全数赶到山上林中。

天子心善,不忍卒视。

绣衣吏喊着,控制一下人数,也不能太少,要有老人,还要有小孩子。

指着我说,这个孩子比较干净,把他留下。

母亲拼命过来抢夺,被推倒在地。

一位老奶奶牵着我的手,跟母亲说,放心吧,我护着孩子。

马路上人顿时少了很多,大家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身后跪倒一片,小吏低声呼叫,天子来了,大家都跪下。


大隋文皇帝从远处纵马驰来,走到跟前,翻身下马。

哈,你问我怎么知道他的谥号。

我可是穿行过隋末乱世,在玄武门城楼上见证风暴,一口气活到李治、武后二圣并立之人。

天子面带凄色,眼中满是血丝,将人们一个个扶起。

天子说道,天不佑人,关中大旱,不得不去洛阳寻食。

大家的心情,我很理解,但也不要有太多顾忌,灾情一定会过来,我跟你们永远在一起。

天子言罢,牵着马让在路边,让百姓先行。

有些路不好走,挑担负重的百姓步履艰难,天子便派侍卫去搭把手,一起渡过难关。

天子走到我身前,和颜悦色地宽慰我,问我是哪里人氏,家里还有几口人。

我不回答,只伸出手,直直地摆在天子眼前。

天子一愣,但很快明白了,从怀中掏出一张面饼,缓缓递给我。

身后的史官,低头奋笔疾书。

天子走后,老奶奶带着我侯在路边,黄昏时分等来了我的家人。



靠着这张面饼,我们一家四口熬到了洛阳。

洛阳西侧的厚载门外,一连串的长棚,很远便能闻到粥饭的香气。

人们欢呼雀跃着,能活下来真好。

一家六口人,逃荒跋涉八百里,最终能幸存四人。

翻遍过往史书,未曾见过,所幸生在这开皇盛世。


天子心情也很愉悦,灾民吃粥时,他走了一百里路去了北邙山。

天子在此宴请了陈后主,借机又跟群臣挖苦这位亡国之君,这么能喝酒,为什么不把这份功夫放在国家大事上呢?

下了北邙山,天子开始忙活一件大事情,他要去泰山封禅。

早在开皇九年,灭陈之战一统天下,大臣们就纷纷上书,请求举行封禅大礼。

天子下诏令严词拒绝,我们只是灭掉了一个小国,这点微末的功德,就要狂妄地祭告上天,你们这是把朕放在火上烤啊,以后不许任何人再提封禅的事。

这次,晋王杨广率领百官联名上表,恳恳陈情,坚决要求天子登泰山祭天地。

天子说,朕有何德能够承受?只是去东方巡视,顺便再去祭祀泰山。

次年正月,到达泰山,心里仍惦记着关中灾情,先向上天谢过请罪。

随后,祭祀青帝,大赦天下。

三月初一,从东方巡视完,回到了大兴。



是年夏天,关中下了数场大雨,一片生机勃勃。

一年前的饥荒已然过去,连同记忆一并抹去。

我们留在了洛阳,不回去了。

就在这里更努力地活着,卑微顽强,百折不回。

只有活着,才有明天,才能对得起这场盛世。


备注:

《隋书》帝纪·卷二:八月辛未,关中大旱,人饥。上率户口就食于洛阳。

李怡楚
读书、写字、阅己、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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