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寻常的并不浪漫的爱情

文摘   情感   2024-08-11 22:13   上海  

我们村里有对老夫妻,我一直都记得他们。

男方是外地来的知青,姓孙,不知道是武汉下放的,还是从鄂州来的。

在我的印象里,他已经说着一口几乎和我一样的孝感土话,我母亲告诉我,他们刚来的时候,讲的是很生硬的普通话。

他们当时来了二三十人,住在村子最西边的知青点,他的伙伴们后来都陆续回城了,他没有走。

他说他城里已经没有家人了,留着这里挺好的,李家村就是他的家,第二故乡。

 

他娶了我本家的一位姑娘为妻,姑娘只比我大二十二岁,但按照老家族谱排下来,我得叫她姑婆,所以,我路上碰见他,也得不情不愿地称呼他一声,姑爹。

我姑婆跟这位知青好上时,家里人是不同意的,女孩子性子很烈,就是要嫁过去,父亲鞭子抽断了好几根,也毫不妥协。

男方很知趣,也不说什么,只是埋头帮着女孩子家干活。

当时正值双抢,早上天还没亮,男孩子就跑去给女方割稻子,看到女孩家里人要来了,就默默地跑到下一块田,接着干活。

如此过了半个月,女孩母亲心软,让女孩送了半个西瓜过去,这事儿就成了。

他们结婚后,就住在知青点里,当年知青们耕种的田地,大部分还给了大队,剩下几块就给了他们,够他们过日子的。

 

我上学的路上,经常遇见他们。

一次是他们在池塘里洗衣服,男的说,必须从左往右拧,这样衣服拧干更容易。

女方说,我不信。

偏要从右往左拧,哗哗拧出了很多水。

男方把衣服接过来,从左往右拧,果然就只拧出了一点点水,然后得意洋洋地说,你看看是不是水少了很多。

然后,两个人一起呵呵呵地傻笑起来。

又有一次,他们不知道为了何事,在稻田里打架,两个人抱成一团,在泥巴滚来滚去,我们一群孩子站在高高的田埂上,喊着加油。

真是奇怪,这些小细节,过了快三十年,我居然依旧记忆清晰。

后来,我去县城上高中,去武汉上大学,渐渐地忽略了他们的消息。

 

我大四时某次回家,母亲说姑婆不小心压断了腿,下半辈子就得在轮椅上过了。

我们打完稻谷后,得用板车拉到镇上用碾米机再加工,碾出来大米给人吃,米糠拿来喂猪。

这活儿我经常干,我拉板车,母亲在后面推车。

母亲一来谨慎,二来心疼我,每次车子上放的米袋不多,宁可后来多跑几次。

但他们那次太贪心,装了满满一车,打算一次性完成任务。

刚下完雨,坡陡路滑,女方在后面推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满满一车稻谷倒滑,从她左边大腿、右边膝盖上碾了过去。

花了很多钱,堪堪保住了性命,但此后再也不能走路了。

 

我去看望他们,男方一下子老了几十岁,女方一直在抱怨。

拍着轮椅骂着丈夫,没用的东西,嫁给他真是瞎了眼睛,拉个车也不会,这辈子让他害惨了,云云。

以后每次回家,我都会去看看他们,我姑婆依旧是火气十足,指着老公一顿骂,老头子渐渐地平静了很多,蹲在角落抽烟,偶尔争辩几句。

一晃又是二十年过去,村子里变化很大,几乎家家都翻新了楼房,只有他们还窝在那间破旧的知青点。

早年间,他们还在房前屋后种点花和树,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精力和心情了。

他们没有生下孩子,女方的父母已然过世,兄弟姐妹们也渐行渐远,真的只有二人相依为命。

二年前,我回了老家,去看望他们。

情景跟过往一样,我突然发现,姑婆依旧是中气十足,红光满面,骂声惊雷一般。

我回家跟母亲说起,母亲说,你姑爹这些年,对她真的是好,难得的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好啊。

 

去年某天,我跟家里打电话,快结束时,母亲突然跟我说,对了,你姑婆和姑爹几天前过世了。

我忙问其详。

母亲说,老太太是心梗死的,晚上还好好的,喝了一大碗莲藕排骨汤,早上起来就走了。

本家人帮着办白事,老头也没哭,看得还有些乐滋滋的。

人家都劝他说,你以后可好了,清闲了,没了负担,好好地过几年自在日子。

老头还一个劲地点头,嘴里说着,是啊是啊,以后舒服了。

没想到,刚把老太太入土为安,老头子当天晚上也走了,没吃药,也没寻短见。

人家都说,他舍不得老太太,又不放心,就跟着过去了。

 

 

晚上看书,看到一则苏东坡的短文,叫《书刘庭式事》

有一位叫刘庭式的人,跟一家姑娘定了亲,后来,刘庭式考上了进士,而女方突然患了眼疾,瞎了。

双方门户已然不相当了,一位新科进士怎么会去娶一位盲女呢?女方做好了撕毁婚约的心理准备。

谁知,刘庭式执意要完成婚约,他笑着说,我心已经许给了她,她虽然盲了,但她还是她。

两人婚后,感情甚笃,后来盲女病逝了,庭式便终身未娶。

苏东坡听说这事,跑过去问他,哀生于爱,爱生于色。子娶盲女,与之偕老,义也。爱从何生,哀从何出乎?

哀痛从爱恋中产生,爱恋又从喜好美色中产生,你娶这位盲女,只是你的大义。如今你的爱恋从哪里产生,哀痛又从哪里呢?

刘庭式正色回答,我只知道失去了爱妻,她有眼睛是我的妻子,没有眼睛也是我的妻子。

我如果是因为美貌而爱她,因为爱她而生悲哀,那么美色衰减后,爱会消失,我的悲哀就会忘掉,如果这样,那些衣袂飘飘的风尘女子岂不都可以做我的妻子?

苏东坡听完,大为拜服。

 

我看到这个故事,便想起了老家的这对夫妻,一段寻常的、并不浪漫的爱情。

李怡楚
读书、写字、阅己、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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