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影像工作坊
第5轮阅读素材笔记
写作/影像工作坊进入到涉及参与者创作阶段——阅读素材。参与者分享自己的素材并讨论,探讨创作的走向及构成。第一批参与者六人:郭昕盈、吴意思、袁喆、刘雨竹、海光、吴文光。
工作坊之后,继续有相关阅读素材笔记发到草场地邮件组。部分笔记选摘如下。
Ø林玲
Ø章梦奇
Ø哈比
Ø袁喆
Ø朱钰喆
关于"神奇”与”恐怖"的故事,影像创作作为哀悼,及工作坊反馈
*不好意思,这是从英文翻译到中文。不知道如果“神奇“ 是对的词,英文的是 “stories of wonder/nostalgia (怀旧).”
我们最近在皮博迪自然历史博物馆上课。博物馆里有好几个房间,都收藏着鸟类、昆虫和其他生物的标本。这些标本都经过消毒处理,在温控的环境下保存,为的是能在未来几百年里继续展出和研究。这些收藏空间给我一种感觉,像是一个面向未来的巨大坟墓,或者说是一个经过策划的诺亚方舟。我在收藏品中发现了一只来自福建的小甲虫,上面积着灰尘。想到一百年后,这只干燥的甲虫尸体还会在这里,而我却不在了,这感觉有点阴森。
我觉得皮博迪博物馆的保存方式,和我拍摄影像、父母讲述故事的方式有很多相似之处。我开始思考,保存本身就是一种哀悼的行为,而拍摄影像也是如此——既是一种哀悼,也是对遥远未来的一种意识。我在我的影像里时常看到这一点,也在郭郭地下室的物件中看到这一点。我一直在整理在福建拍摄的素材,却总觉得有些线索被我遗漏了。我采访父母关于故乡的想象,他们已经离开福建三十多年了。他们口述的记忆和故事,与我在福建拍摄的影像语言,究竟有什么关联?
在父母的记忆中,有两种特别突出的故事。爸爸妈妈都会讲述他们奶奶的鬼故事。有的说厨房里的老碗变成精怪,打架,摔碎;有的说爸爸小时候游泳的湖里出现鬼魂;还有说木制房顶和老房子的黑暗角落里有声音。这些故事往往与具体的空间有关——厨房,家里的内部,父母童年玩耍的地方。这些故事让我深入了解父母童年中难以言说的部分,那种"恐怖"。
但是当我问起他们的童年时,他们常常会讲一些现成的叙述:过年的故事,文化传统,或是聚会。这些故事会唤起对过去的神奇感,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距离感。我以前觉得这些"故乡故事"——家庭聚会和节日庆典的故事——是为了让我和妹妹更了解我们的中国根源。但现在我在想,这些故事是否反而让我们与故乡产生了距离。父母的真实经历,在讲述给我和妹妹听的过程中,因为距离而变得神话化了。在讲述"文化传统"的故事时,里面蕴含着哀悼、悲伤和一种向前看的态度。这在离散社区中很普遍——被迫离开根源的经历,必然会形成一种本质上不连贯的身份认同。
我知道,无论是这些口述故事,还是我在福建拍摄的影像,都有其局限性。我的影像捕捉到了一些动作,但对于老街和建筑的记录还是比较表面。比起父母过去讲给我听的"故乡故事",这些影像更缺少了那种"恐怖"的感觉。
看吴老师最近工作坊的影像时,我被"神奇"和"恐怖"这两种交织的叙述打动了。在今天的素材里,我们看到吴老师出门喂鸡。摄像机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变形效果,画面边缘看起来很远,中心却很近。在喂食的过程中——大概是在死鸡出现前的一分钟——画面让人感觉像在看一个奇幻游戏里的巫师。他撒出的食物像变魔术一样,直接飞进鸡食盆里。这个画面与之后的场景形成有趣的对比:吴老师捡起一只死去的小鸡,把它扔进门口的箱子里。
这段影像让我意识到我对劳动和务农的某种想象。在我成长的地方,务农已经成为一种特权——土地很贵,维护成本也高。吴老师的影像与我想象中的农场劳动不同,它展现的不是务农的过程,而是那些中间时刻。更像是劳动的姿态,手、脚、身体的移动。工作坊上有人提到"农业纪录片",这也是对乡村的另一种想象。但在吴老师的影像里,既承认了"恐怖"的存在,又对这种"恐怖"显示出一种温柔和关怀。这是一种重新诠释的行动,重新诠释那些经常主导着乡村和劳动叙述的东西。
这种重新诠释让我想起诗人Ocean Vuong来艺术学院做的一次讲座。他展示了在康涅狄格州拍摄的风景和山脉照片,谈到他想要改变人们对新英格兰地区的观念——比如对贵族学校、精英主义和财富的想象。他说这座山曾经是"殖民、等级、垂直、俯瞰、征服的视觉场所",而现在酷儿群体重新诠释了这座山,使它成为了"温柔、欢愉和救赎的地方"。就像吴老师在鸡舍里同时展现死亡和关怀那样,这些重新诠释的行为提示着我们新的观看方式,以及如何保存我们所哀悼的事物。
破阵与拆迁
周六的阅读素材,我发言的关键词叫“借物抒怀”,但其中雨竹的素材没有列在其中,原因是雨竹的素材中没有了“物”,也似乎缺少了某种“抒怀”。我想到另一个词是破阵,在前面的素材里,在家庭室内空间中,似乎为雨竹营造出一种阵,这个阵因为物理空间上的限制,和家庭生活的构造成为一种叙述基调,一桌二椅,高低床,垃圾桶……都属于这个布阵过程中的重要物件。但是这次素材雨竹跟妈妈走到了户外,一个没头没尾,没有坐标与方位的地方,突然叙述被破阵了。但是从这个破阵中也可以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就是雨竹的创作将发生在哪里?家庭?公共空间?时代?我的选择?提出这些想象和期待。
郭郭的素材我第二遍看,重点落在了郭郭细致地把墙上的东西撕下来的动作上。因为有了地下室的寓意,这个动作变得非常有重量感,不亚于一场盛大的拆迁现场,也因为如此,郭郭的眼泪被赋予了重量。我其实觉得郭郭的创作越来越与母亲无直接关系了,而是郭郭的自画像,郭郭的地下地上。母亲只是不上不下时,让郭郭卡住的关卡。所以我更好奇,这个地上的美好的自我满意的房间被拆除后,地下有什么东西被牵痛了吗?所以我也想到了冰山理论的那副图像,浮出水面上的冰山的一角,与不被显露的更硕大的水下冰山体。所以我想郭郭的地下室似乎还只是看到了一层,似乎还有更多的什么需要一点点铺展开。
關鍵字「觸類旁通」
所謂觸類旁通的意思是,根據已知事物的認識與理解,進而通達對其他類似事物的認知。這個詞是從郭的素材來的,那裡是她另一個家,一個有著陽光,年輕活力化的空間,相對於地下室來說(咖啡店v.s.劇場)。第二次再看這段素材,直觀感受這搬家好遙遠了,從夏天到秋天不過才幾個月,地下室已經成了郭的代表空間,她的樣子也不太一樣了。
在上週六郵件組裡,郭對地下室的體會來到撕開表象這層,她將箭頭指向自己,好像真的要下到內心的地下室了。殘忍、惡意與暴力是她察覺到自己的真實之一,亦是她不想要的人性之一,以「我是不是很糟糕的人」、「我是不是脾氣很差」、「我是不是太廢了」等等負評來打壓自己(卻也是變相的鞭策自己),眾多的懷疑在與人相處時不時從內心地下室鑽出來。
郭是我認識的人裡面,最害怕顯露出自己「真實」面目的人,大部分人想掩蓋的是沒自信沒想法,她是太清楚自己要什麼想什麼感覺什麼,擔心自我太大會壓迫到別人,害怕她的誠實會傷害到別人,於是好壞對錯的標準被她深刻在身上,邊表達自己邊抹去自己的痕跡,就怕有一點點模糊都會讓不好的東西跑出來,不過標準的設立是依她為準,其他人的「應該」會像綑綁一樣,讓她不舒服,矛盾的地方也在此,她又想讓自己的標準貼近一個大眾的標準(這個大眾是不是假設定,暫且不討論),導致耗能心累。
我曾笑她像一個在威權時代長大的人,「多元」難以進到心裡,生活在強弱勝敗的價值觀裡,純粹的欣賞困難,純粹的有意思困難,純粹的浪費時間困難,難以不帶著目的性的視角去看去問然後所以呢。不過時代在改變,二元對立的價值觀漸漸鬆開了,話題從強者弱者變成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怎麼辦,如何接納自己是異質,接納別人是異質,在團體裡如何自處而不掉入評價的綑綁裡。
我想到小渝在讀書會裡提到自己轉學生的身分與經驗,從自己的落單掉隊到看見另一個落單掉隊的人並行動,進而反思「隊伍」存在的意義,然後海光再延伸談到多元的必要,與身體位置定位是有效溝通的基礎(錯過讀書會的人真是虧大了)。我發現這課題是普遍的,而且可以不用停在心理層面,可以延展至更遠的方向,也就是更積極去發現你我獨特之必要,「異」永遠是創作裡值得小題大作的主題。
從郭的素材來看好像扯遠了,但其實沒有,在講的都是同一件事,將自己陌生化之後,要怎麼看待之,這已經不僅僅是郭與媽媽的關係,更是郭與自己的關係。古亭的家跟上週老家一樣都像是地下室的延伸,拆物件的郭也是在地下室走動表演的郭之摺疊:殘忍、惡意與暴力的郭跟溫暖、傷心與行動力高的郭;憤怒、碎唸與臭臉的郭跟珍惜、共情與陪伴的郭等等等等,當這些都是身而為人的自然,就像地下室之所以為地下室是因為有地上空間的時候,在這些點來去自如,搭電梯或走樓梯,平等看待之,從見地下室不是地下室,見郭不是郭,見媽不是媽,再到見地下室就只是地下室,見郭只是郭,見媽只是媽,大概就功德圓滿了結這一題了。(虎頭蛇尾的me)
怎么抛弃才不留下你?
看郭郭素材给我感触最深的不是痛哭本身,而是刚开始郭郭用力取下一个物件,印象中那个拿走的动作用了不小力气才拿下,像是把自己一点一点从房间里拆除,所以才引得满身的疼痛。看到这部分的时候,隐约想起一部关于断舍离的泰国电影《Happy Old Year》,讲一个女孩在断舍离的过程里回忆过往,女主角在清理旧物的过程告别自己的过去。有意思的是,从泰语直接翻译电影原名,这句话本意是:怎么抛弃才不留下你。看到这个翻译的时候,我很容易将这句话与郭郭的叙事联系起来。在到目前看过的郭郭素材和文字里,看到郭郭从梳理旧物的过往,入住母亲的家,到回顾与母亲采访和日常交往,一路上一直在奔着‘想要成为怎样的自己’在寻求着答案,有时候感觉到郭郭也许认为自己应当先抛弃掉母亲翅膀下的自己,才能长出新的自己。但其实比‘长出’新的自己更难的,也许是直面自己。
我一直有个想法,所谓‘真正的自我’这件事如同爱一样是无法界定有无的。最近在看一些书的时候,偶然获得的新思路想要和郭郭分享:现代人经常谈起丢失自我,面目模糊,但也许我们费尽周折寻找的自我一直都静静站在那个现场,只是我们难以正视,或者难以承认,难以承认沉默以示认同的我,旁观的我,屈从的我,普通的我,奇怪的我... 所以我在想我们是否也一样正坐在这个怪圈里,是否已然察觉到真实的我,那个不让自己那么喜欢的我,认同的我,但同时又在告诉自己:No,我需要的是重建一个 ‘我’。但无论如何,无论最终的‘我’在哪里,或何时长出,追寻的过程才是最有意思的。
在过去的几次读书会里,小朱、小渝陆续带来了一些广阔且有份量的话题,人的普通,流转的恶,家族的裹挟,这些话题从分享之初看似是私人叙事,摊开之后实则每个题目都涉及人性,包含你我,让人想躲避都猝不及防。如果从思考‘我’的恶开始,我会想到什么?我想这是一个可以启发我写一篇关于自己成长的长篇了,一直隐约觉得相关的记忆就在眼前,却还没勇气撕开这个口子。
我这次的关键词是“之间”,也可以说是一种不能归于某种明确定义的模糊状态,主要是因为海光和袁喆的素材激发出来的。海光的素材,在去工作的路上,一种不想往前走也不能往后退的中间状态,在这个时候海光看到了路边的小水塘,在这里找到了冷水江。让人恍惚,这里到底是哪?是莱比锡,还是冷水江?一滴来自冷水江的水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落回到莱比锡的小水塘?海光在分享的时候提到自己在来德国很长一段时间感到孤独和不知所措的时候都只能看见小水塘,感觉和很久之前海光的即兴能某种程度上联系起来——无处安放的身体、无处安放的目光被这样一个中间地带的小水塘和更多的小水塘接住了,不完全属于工厂海光和艺术海光的时刻,作为一个各种情境下的“异类”找到某种归宿的时刻。还有一个可能不太相关但还挺引起我注意的点是背景声音里的车来车往和人来人往,一直在等待车子经过但画面中并没有出现过去的车辆,还挺神奇的,周围并没有画面看上去的那么平静(冷清?),但这些来来往往的车和人都和海光无关,互不打扰,互不在乎。
袁喆,处于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模糊地带,思绪跟着晃晃悠悠骑车的视线飘向远处的云,飘向草坪,飘向过去的自己,转头回到现实的路上,前方是丈夫骑车的背影,回头来招呼袁喆,好像是一个超脱于线性时间的、过去和现在重叠的瞬间。像一个灵魂出窍的时刻——人处于当下,思绪飘回过去,又被唤回来,在混沌中找到(或者是寻找)回望的理由,也可能这就是回望的理由。
郭郭,处于离开自己的生活和搬回妈妈家“二次分娩”的中间状态,在自己建立起来的生活里一点点擦去自己的痕迹,像是和过去生活的一个告别仪式。贴在墙上的画、照片,摆在书架上的灯,家里的各种家具,每个都承载了一部分的郭郭,她把它们摆在这里,把细碎的自己的部分们摆在这里,然后一点点收走、整理、丢弃或者打包带走。观看这个过程会让我对郭郭的内心有更多好奇,也会想知道更多郭郭在这个拆迁过程中的感受。留下什么,丢弃什么?难以抑制的眼泪是为什么而流?在这样的一个需要和过去告别却也不想走向新的地方的中间时刻,郭郭的内心好像有了更多的显现。
意思的之间在现实和想象(也不完全是想象,某种超脱于现实的存在…?)之间,那一道白光像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将它们分隔开来。妈妈在佛前虔诚的祈祷,祈祷事业兴隆,家人身体健康,而意思对于这个的不相信,对于这种传承的拒绝,在现实和超脱于现实的祈愿之间选择相信现实, 这个之间或许也是妈妈(还有其他家人)和意思(也许还有妹妹)之间的距离。但这种距离并不是三八线一样的绝对,而是一个模糊的“之间”,妈妈是为家里人祈祷,意思虽然不相信但也还是跟着妈妈来拜拜,这之间好像有一些纠缠交织的东西,而不是完全割裂的“现实”和“迷信”。
吴老师的素材在童话和现实之间,其实也不太是之间,而是像童话和现实的混合体——开心农场和伤心农场同时存在,生和死同时存在,行动带来的一定变化和改变不了的部分同时存在。觉得梦奇和林玲的反馈都很妙,天真的吴带来的是一种新的观看方式,又联想到梦奇在47公里的一系列创作,在我看来也是用行动和自身的存在带来了一种不同于已经存在的各种对于乡村的诠释的观看方式,一种带着爱和关怀,和周围发生联结的方式,一种不试图粉饰或者歌颂的方式。
雨竹的素材发生在一个家外的场景,因为场景的陌生和模糊连带着妈妈好像也变模糊了,直到雨竹开口这种关系才变得清晰起来。在观看的时候会很好奇为什么雨竹在描述的时候会说母亲很抗拒被拍摄,因为就素材看下来好像并没有非常强烈的抗拒,但也因此雨竹和妈妈之间的张力好像有了更多可以探索的空间。新的空间,新的探索,期待雨竹接下来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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