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喜欢跳舞,做中学生时就进了学校宣传队,因了“文革”而没能到高等学府去深造,不然是能够成长为一名资深舞蹈家的。我与这位热爱舞蹈的知青曾是同班同学,却也是素无交集的同学。再见到这位同学时,是我们走出校门已经几年后的黄海滩涂边的农场。那时,我是农场某连队的一名知青饲养员,同学已经是农场宣传队里一名响当当的舞蹈知青。
宣传队的驻地是我那连队的最后一排宿舍,宿舍北面约两个足球场距离的地方是我日夜照料大牲口的饲养棚,有一条老牛们可以洗澡休息的断头河沟横亘于中间。我和宣传队都生活在这个连队的土地上,我们居然能相隔得这么近。宣传队员们也和我们连知青一样在这里参加劳动、学习,然而大部分的时间应该都是在努力排练,努力想与正规艺术团比个高低的排练。我在他们对面的饲养棚劳动作息,或是走出去像农民一样放牧,努力想把自己锤炼成一个与贫下中农融为一体的放牛郎。静夜里认真想一想,那真是一个非常特别的、非常蹉跎岁月的、也非常令人忘不了的年代。
对我来说,非常庆幸的、又让我暗暗高兴的是,我作为饲养员的空闲要比下大田的知青多得多,我可以随时站在断头河沟边看着老牛们在水里嬉戏的同时,也可以抬眼观望宣传队员们在宿舍外面弯腰、搁腿、吊嗓的练功身影。碰得巧的话,还可以蹭到食堂的窗外,偷偷观赏他(她)们在饭厅里的排练。同学个子不高,却有舞蹈演员的天姿,浑身都似在音符的起伏里,那摆动的婀娜身段和舞动的柔软手势都是旋律,真像一个舞蹈家,我心里幼稚又热烈地感叹道:舞怎么也能跳得这样好看!
我分不出乐器与舞蹈之间的默契配合,但是却又让我记牢了那一位年轻的吹笛手。每当他连续地吹奏出一串串清脆悠扬乃至颤动音符的时候,那真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对吹笛手情有独钟,这要归功于我的大姨妈,大姨妈、大姨父曾在阊门下塘街经营过一爿民族乐器作坊,我从小就摆弄起了竹笛,可惜的是终究没能学会吹奏,却是学会了观赏。喜欢欣赏这位吹笛手每一次的排练和演奏,也注意着他的行踪,同学告知回城后他去了上海。我真喜爱他!
这大概就是一个人年轻时的记忆的滑稽和可爱,一个人老了后就很难再这样了。岁月是把双刃剑,这话还真是有道理的。
去食堂窗外看宣传队的舞蹈排练是很难得的,我总是独自“偷偷”地去,毕竟知青们都在大田里劳动,纵然我与他们是分工不同,但被领导或快嘴知青瞄见,自己也是会不自在的。那时,连里的知青们好像都对宣传队不感兴趣,甚至还有抵触情绪:咱们天天下田干苦力,就是看不惯他(她)们成天蹦蹦跳跳的不干活。这也是那个极其艰苦、又极其压抑的大环境下再自然不过的反应与流露。反正我一次也没有看见下大田的知青站在那里看排练,也许别人也一次没有看见我站在那儿看跳舞。我只记得我站在那儿,就喜欢看同学浑身充满旋律的舞蹈,喜欢听年轻笛子手的优雅吹奏。但我已不记得他(她)们排练的是什么舞蹈、演奏的是什么曲子,我能记得的几乎只有食堂饭厅和宿舍外面的他(她)们排练与练功的身影。
那真是很特别很特别的日子,我任何时候只要一想起来,心里头都会有一种甜丝丝的幸福味道。在那样的艰难岁月,在那样的盐碱滩涂的农场,我能够那么容易地仔细欣赏宣传队的排练、演奏,能够那么容易地凝神谛视一位舞跳得那么好看的知青竟是我的同学,能够那么容易地凝神谛听一位笛子吹奏得那么优雅的年轻人,并由此还认识了那么多的乐器,这在以后的日子里是完全没有的了。
我在农场度过了真正年轻的岁月,我也从那时开始,喜欢上了观看同学跳的舞蹈,虽然我一直都是非常的不内行,可一直还假装着是一个舞蹈的内行,因为那是陪伴着我年轻时候的美妙旋律,也是我最困顿坎坷时期的美好憧憬……
同学现在已是奔七的人了,但她的心依然年轻,就像她自己说的:一生没有其他嗜好杂念,就是喜欢跳舞。真正热爱跳舞的人的心总是年轻的。如今,她还在知青艺术团里发挥余热,还是像年轻时候那样浑身的音符和旋律,还是那样充满着热情和表情的眼眸,使人不能不折服于她的执着、韧劲和选择 ,这样的执着、韧劲和选择既为自己、也为别人传递着一种信念、一种活力和一种大美。
作者简介
朱赓荪,男,1952年生于苏州,自由撰稿人。曾随学者周少平(名穗成,以字行,已故)先生习太平天国史,有小文被刊于北京的《太平天国史研究通讯》、《近代史资料》(总第89辑)。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起,在各种报纸、杂志和网路上发表长、短稿子三百余篇,苏州古吴轩出版社曾出版杂文随笔集《续草斋拾草》一册。
题图由江心沙农场胡志选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