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孙骏毅:社皮
文摘
2024-09-18 09:16
江苏
社 皮
“社皮”还是“蛇皮”,我至今也没有搞明白。这是农场里的学校知青丢给社会青年的一种蔑称,有轻蔑、侮辱的意思。社皮们好像并不会去认真计较,反正月薪都是15块大洋(9块饭菜票6块现金),你有我也有,是否社皮没啥关系。话说社皮中有一女子绰号“黑里俏”,“黑”是形容其肤色,男知青能看见的当然只有脸色和两条手臂的肤色,不是完全的肯尼亚人的黑,而是有点像马来西亚人的暗红皮色;“俏”则各有各的理解了,有说她眼睛长得俏,有人说她一笑就很俏,也有人说她不笑也很俏,连骂山门也很俏皮。到底哪儿“俏”,男知青的观察角度不完全一样。她走过身边时,就想偷偷地看上几眼。那天,黑里俏挑了一担大粪去菜地,半路歇脚,粪担停在路口。我们排队下田正好与她擦肩而过,几个男知青故意慢悠悠走,扭过头去看粪担边上的黑里俏,也不怕熏臭了。我们这些学校知青一向看低社皮,尤其是全连开会时,这些人总爱端个板凳缩在墙根边,抱团取暖,叽叽喳喳说些“女人的话”,不像男知青来不来就要指点江山,什么抗美援越、珍宝岛、声援巴拿马,远隔几千里的地方其实与我们屁的关系也没有。据说黑里俏是社皮中学问高一点的,小学未毕业,有人给家里写信,都要求黑里俏帮忙,而她总是乐而为之。其实,68届初中生比社皮们也就多读了一年书,有一半时间去斗批改,教室课桌都没有捂热,笑话社皮读书少,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了。开会,有时各班要派代表发言。社皮们推荐的大概都是黑里俏,她无从推卸,只能扭扭捏捏走到人前去讲话。记得那一次是连队要求各班表态争创“五好班排”,黑里俏上台表态,脸色黑里透红地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争创五好,没得说,我们也不是小娘养的。”大家闻言吃了一惊,继而“轰”地大笑起来,看着黑里俏羞羞答答的样子,更加笑得厉害了。幸亏连长出来打圆场说,她的表态实话实说,是群众语言嘛。之后,“小娘养的”真成了群众语言:食堂煮饭夹生了,“小娘养的”;一大早吹哨子逼人出操,“小娘养的”;晚上班排学习到9点还不歇息,“小娘养的”。早出晚归,一身汗水,连队知青的日子总是平淡无奇的。在食堂买饭时、去田间劳作时,我们常常可以看见黑里俏,无非也就是“看见”,没有人会走过去瞎搭讪或者故意去献殷勤。有一天,太阳居然从西边出来了,男知青“闷葫芦”收到了黑里俏送来的芝麻糖和糖年糕,是从城里探亲带回来的。大家无比惊讶,都说会捉老鼠猫不叫,闷葫芦居然跟黑里俏好上了!闷葫芦抓起一把糖果撒在铺板上,正儿八经地告诉大家:“黑里俏是我家亲眷。”原来如此,闷葫芦这么说,众人还是不太相信,怎么探亲转来忽然就冒出个“亲眷”来,而且还是让大家心里痒痒的黑里俏?众人莫名其妙地笑,闷葫芦也莫名其妙地笑,他没有办法去辨白,只能跟着傻笑。之后,没有再看见黑里俏来找过闷葫芦,闷葫芦好像也没有去找过黑里俏,有人甚至看见闷葫芦碰见黑里俏时连个招呼也不打,我们都怀疑这个“亲眷”是不是半真半假?闷葫芦不再申辩,这种事情也没有必要去申辩,再三申辩也没人听。平安无事了一段日子,下田归来,连里又爆出一个“特大新闻”:黑里俏被蛇咬了,据说是在茄子田里,被一条当地人叫“灰皮蛇”的无毒蛇咬伤小腿,咬口很深,同伴搀扶到医务室来时伤口处还在滴血。医生先给她做消毒,然后敷上消毒药膏。这个地方有不少蛇,像火赤练、水蛇、灰皮蛇,都是无毒蛇。但不管有毒无毒,蛇这种爬行动物的形象总是不怎么讨人喜欢,怕蛇的人很多。黑里俏对前来看望她的人说:“被蛇咬一口并不怎么痛,就是把我吓得不轻。”我们男知青听后,背底里就幸灾乐祸,说这下“社皮”被蛇咬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男知青的讪笑传到社皮班后,把这些女人气得不行,发个毒咒“以后让灰皮蛇咬他们几口”。黑里俏很快就下田干活了,“蛇咬风波”也便风息浪止。习以为常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天就冷了,又到了过年回家的日子。据说又是坐包船——小火轮拖着十来条铁驳船,从伍佑到兴化到泰州,走苏北灌溉总渠后转入大运河,过长江到黄田港,一路向南到无锡、苏州。船舱里要铺上草垫子,带上被子、棉衣才能御冷。连里把所有要回家的知青重新进行编组,临时指定连排长负责一路安全。5号船上原有排长是带队人,出发前却突发高烧被送进了团部医院,临时指定黑里俏为带队人,那条船上坐的全是女知青。坐包船的日子好像总是要飘点雪花,天灰沉沉的。船离岸的第一天,众人还是兴高采烈的,等过泰州船闸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傍晚的雪好像下得更大,棉絮结成块抱成团,一团一团砸在船板上。船老大用铁铲来回铲去船板上的积雪,混合着沙子的雪团立刻堆成一座小丘。船舱里弥漫着烟味、烂草味、脚丫味,还有杂七杂八的味儿。有人倒在稻草铺上打起呼噜,间或还冒出几句含含糊糊的梦话;有人双手抱膝半睡半醒地随船摇晃,一不留神,后脑勺撞在舱壁上;有人看着悬在头顶上的一盏马灯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人钻出舱篷去“放水”,只听船老大喊:“船上滑,脚下当心!”“过船闸啰!”进船闸时船队在闸底,后面的闸门一关,,河水从闸两侧涌进来,船缓缓地升高,升到三四层楼高,前面闸门缓缓打开,船队缓缓出闸。我们都站在船板上观看闸上风景,任雪片砸在脸上、肩上,因为谁都知道每过一道船闸,离家就更近一点了。黑里俏负责一条船的人,虽然并不是连排干部,看上去却很负责的样子,时不时就要钻进船舱来看看,叮嘱几句“落雪天船上滑”之类的话。越怕出事就越容易出事。半夜里,到长江北边的口岸时,船队与船队撞了一下,5号船上发出“扑通”一声响,船老大死命喊:“有人落水啦,大家不要乱!”所有人都挤到船板上来,都盯着那个“扑通”的响处。船队慢慢靠岸泊住,十几支手电光在河面上晃来晃去。6号船的船老大发现水上漂浮目标,惊呼:“不是人,是一笼子鸡!”船上人于是都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5号船上传来丢鸡女知青“呜呜”的哭声,她节食(不是为减肥)省下全年粮票跟老乡换来的6只3斤以上的芦花鸡全没了。她伤心是因为自觉无脸去见江东父老。“扑通”之后,船队又冒雪起航。到江阴黄田港时,天亮了,雪稀了,风也暖了。5号船上,那个丢鸡的女知青的船上,忽然多出来一袋花生、一包虾干,都是同一条船上的同龄人送的,还有黑里俏送给她的风干三黄鸡。黑里俏帮助这个女知青整理着人家送来的东西,陪她坐在船艄边,安慰她不要伤心,再过半天,就可以到苏州了。临近苏州,已是落霞黄昏时分。西下的夕阳追着船走,好像在运河里投下万块金子波光粼粼。我们看见坐在前船的黑里俏身披霞光的背影,像是镶嵌了一圈淡淡的金边,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