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制于北方“正月里不剪头”的传统习俗,我每年都会在春节前夕把头上这几根毛处理一下。
2016年春节前半个月,西伯利亚“霸王级”寒潮带来的15度降温也没能阻挡“大妈春节烫染团”似火的热情,连续几天都被老板告知理发店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这不,今天小年,我猜大妈们应该在家筹备过节了吧,就给店老板李哥发了条微信:“哥,今儿人多么?我想去理个发,再染一下。”过了一会儿李哥满口东北方言的语音回过来“老弟,今儿上午人还是有点儿多,你11点半过来吧,中午那阵儿没人,我给你整利利索索儿的。”
店主姓李,我叫他李哥,三十五六岁,是我黑龙江老乡,他们两口子两年前承包了这家叫做“美艺发艺”的门市房,做起了夫妻店。李哥这人健谈而且随和,为人热情,理发技艺精湛,每次去理发我俩都能天南海北的侃一番。我爸妈总说小李子这孩子一看就有修养,人挺客气的,我们三口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他家的老主顾。
快十一点半了,我骑着跟随我十几年的捷马自行车驶向“美艺发艺”。我要强调一个细节,我必须在我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去理发。为什么?因为我爸妈(尤其我家老爷子)最讨厌我染发,尤其是红毛,我却对酒红色情有独钟,我人生第一次染发发生在初三那年暑假,是背着爸妈偷偷去的,被发现后我爸气的差点使用法力水漫金山。即便这样,我依然选择铤而走险,这就是我,一个听话而又叛逆少年的故事。不过,今天的主角不是我,下面我来讲述另一个叛逆少年的故事。
把自行车停在店门口,我奔进店里,李哥正在给一个大妈洗头,他听见开门的声音往外瞅了一眼,然后慢悠悠地对我说:“老弟,你把外套脱了放储物柜里,过来准备洗一下头吧。”洗好头坐下,我问:“哥,今儿咋就你自己在店儿里,嫂子没过来?”李哥叹了口气:“甭提了,老弟,这几天跟你嫂子闹别扭,被你嫂子赶到店儿里住来了。你看看,婚姻多可怕,说被赶出来就被赶出来了。”李哥带着些无奈苦笑道。我也不懂得什么婚姻啊爱情啊,也没资格给李哥出出主意,就没细问,岔开话题和李哥杂七杂八侃天侃地。
枯坐了40分钟,我又变成了我爸口中的“红毛怪”,李哥趁这工夫炒了俩菜炸了个花生米又在隔壁超市买了块火腿,说想和我整两杯,我说正好中午我家没人,自己回去也是吃外卖,就陪大哥喝两杯听听你的心里话。刚吹完头准备开吃,进来个中年男子,很客气的问:“理发店前面那黑色自行车是哪位的?能挪一下么?我想把车倒出去。”我赶紧擦干头发把车推到树下,连声抱歉。中年男子说没啥,开车离去了。
进了屋坐在茶几旁,李哥已经倒好了酒,他把筷子递给我笑道:“老弟,这大冷天儿你咋还骑个自行车来了?”“我这车可是骑了十好几年啦,从12岁就陪着我,基本属于我的赤兔马,名叫宝石杰,哈哈哈。”李哥看着外面的自行车,好像猛然被什么东西被晃了神,端着的酒半天没进肚。
李哥的手艺还不错,菜炒得有滋有味儿。我端起酒杯要敬李哥一个,李哥一饮而尽说:“大中午的也没人,你要是没啥事儿的话,听哥给你讲讲哥以前的故事吧。”
酒喝得微醺是最适合唠嗑的,啥心里话都能在酒精的作用下往外冒,无论是甜的还是苦的,无论你面对的是谁,往事都是最好的下酒菜。
李哥来自黑龙江的一个小县城,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他的学习成绩也一直马马虎虎,用李哥的话来说:“所有的数理化课都听不懂,干脆用来读武侠小说和《读者》。”李哥大概就是偏科的典范,他的语文、史地政都学的不错,所以我俩每次侃大山的时候都觉得意犹未尽。
高二那年,李哥恋爱了,和隔壁理科班的一个女孩,早恋在任何时候都是被老师和家长禁止的,李哥和女友的约会就是每天放学,他骑着自行车驮着女孩一直骑到离女孩家100米左右的一家食杂店门口,然后吻过女友的额头目送她进了小区再万般不舍地离去。李哥觉得那时候每天的精神寄托就是放学后驮着女朋友回家,女友坐在后座上轻轻地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可以感受到心跳的声音。他多想回家的路变得很长很长,这样就可以一直幸福的骑下去,没有终点,没有分别。那样的日子单纯美好,可是终于还是被高考打破了。李哥不出意外的名落孙山,女朋友考取了哈尔滨一所不错的大学。那个夏天李哥送女友踏上南下哈尔滨的列车时,女友对他说:你好好复读明年也考来哈尔滨我们在一起。但是李哥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正在一步步被拉大,直到这段感情无疾而终。
李哥边说边给我夹菜,我问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就拉倒了呢。
李哥笑了笑,说她父母找过自己,觉得李哥是个不求上进的臭小子,带给不了女儿幸福。让李哥不要影响了女儿的前途,即便他的女友坚持要在一起。但是他发现两个人之间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最初女友可以每天和他煲一个小时电话粥,到后来两个人渐渐的无话可说,直到再也接不到彼此的电话。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陪你走到时间的尽头,当一份爱耗尽的时候,就选择放手吧。给对方一个最美的微笑,感谢那一路陪伴,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李哥当然没有去复读,他后来在父母的劝导下辞掉了超市保安的工作,去学美发。李哥的老姑在哈尔滨开了个发廊,生意挺红火,父母让李哥学成了去哈尔滨和老姑一起干美发。
李哥当然是不会去哈尔滨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地方是注定要去的,而有些地方是永远也去不得的。
李哥和妻子正是学美发的时候相识的,李嫂家境殷实,她一眼就看中了李哥的为人,其实我不排除最初是看中了李哥的高大帅气。李哥的朋友朋友娶了个天津媳妇跑到天津开了美发店,干的红红火火。俩人就商量着也来到天津闯闯,李哥的岳父岳母最初是非常瞧不上李哥的,认为他们家庭条件不好,学历也不高,还觉得李哥和他们的女儿谈恋爱是看中了他们家的钱。所以对李哥一直冷眼相待,好在这老两口还是爱女儿的、是尊重女儿的选择的,他们不支持但也没反对这段感情。而且任由李哥带着女儿去了天津。
“十年前吧,刚到天津那会儿挺难的,我老丈人说赞助我一些钱,让我们自己开个店儿,我没要,我就和我媳妇都在美发店打工,一点点学经验技术,学咋开店。那阵儿我俩挣得也少,就在河对岸的村里租的房子,便宜啊,一个月加上水电煤气儿才不到200块钱,不大的小屋,破破烂烂的。平房嘛,夏天热的够呛,半夜总给我俩热醒,电风扇也不给力啊,又不舍得装空调,那时候挣那俩工资,我俩睡不着就去海河边上散步吹吹风,然后被蚊子咬一身包。冬天生炉子,不舍得买好一点的炭,整的屋子里烟熏火燎的,一个冬天我媳妇就被熏得头疼,手上还生了冻疮,给我心疼的啊,来年冬天,我咬咬牙买了个电暖气,我管我们老板借了些钱,然后过年前天天下班在路边卖纸钱和对联啥的还上的,那年冬天真冷啊。我俩来回上下班不舍得坐轮渡,就绕一大圈子从大桥过去,我骑车驮着你嫂子,就这样你嫂子没一句埋怨,每天还给我带着饭中午吃。她每次给她爸妈打电话都说我们这边一切都好,别惦记。”
李哥一边回忆一边喝酒,我分明看到他的眼角湿润起来。中年人的眼泪,都是过往的苦与乐。
“有一次我在那小屋被冻着了,半夜开始发烧,浑身打寒颤,我媳妇害怕呀,要我赶紧去医院打点滴,怕再这么烧容易烧坏。我们住的地方半夜打不着出租车,我媳妇就骑车驮着我去人民医院,我也不知道她那天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儿,我烧的迷迷糊糊的就一直坐在后座搂着她腰,我一米八的大个儿,她才一米六几,也不知道她费了多少劲儿给我弄到医院的。”
“今天早上看你大冷天骑车,我想起来你嫂子怀孕那阵儿,5年前的冬天,我们已经开了个小店儿,那家店后来拆迁我搬过来的。自己手头不太充足,没舍得在这边租房子,还是住河对岸。那年冬天,也像今年这么冷,我媳妇挺着大肚子来店儿里跟着我忙活,她怕我一个人太辛苦。每天早上骑车过桥的时候,我就喊‘媳妇你抱紧我,我要上坡儿了啊!’,这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都5岁了快。”李哥的目光盯着我的自行车,他用拿着筷子的右手手背轻轻擦拭眼角的泪花。我们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碰杯,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听着李哥的故事,好像有什么东西久久的回荡在我心头,是温暖,是感动,亦或是对美好爱情的敬畏和憧憬。
一对普通的小夫妻,在创业的最初靠自己的力量一起努力、彼此支持,一直走到今天,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理发店。重要的是多年以后、他们富裕了却依然记得当初一起苦中作乐的时光。这大概是爱情最美的样子。
看惯了那些白手起家的夫妇在飞黄腾达后或反目成仇劳燕分飞,或背信弃义始乱终弃,也许他们都忘记了当初为何而出发。我爱上的并不是腰缠万贯挥金如土的你,而是当初早出晚归为这个家而奔波忙碌的你,是用一台破旧自行车唱着歌载我回家的你,是用尽全力爱我的你。
我们这一生都不停地在欲望的火炉边徘徊,却不知道平淡的生活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成功。
当年那个坐在你单车后座一路欢笑的女孩可能早已消失在你的生活里,你可能也早已被庸碌的现实所俘虏。生活就是这样,陪你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那个人,却没有机会陪你等晚霞落尽、看细水长流。
当你向所谓的幸福和成功绝尘而去的时候,不妨慢下脚步,看看你是否忽视了一路陪你的人。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事也许是做一个平凡而不平庸的人,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你相伴。
李哥拍着我肩膀:“老弟,你下午要是没事儿的话把车借给我吧,我想带你嫂子去河对岸转转,看看我们以前租过的那间破屋子还在不。”
“没问题哥,下午这钱不挣了?”我笑着说。
“钱重要还是媳妇重要?哈哈哈哈!”李哥终于一扫近日的郁闷。
还有件事儿忘了说了,李哥的媳妇叫赵美艺。
晚上收到李哥语音微信:“老弟,谢谢你的自行车啊!明儿来店儿里取车哈。我也得去买一辆了。”
看来,涛声依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