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工厂岁月
文、闫晗
看《漫长的季节》,辉煌的大工厂所带来的那个时代轰然坍塌,灰尘落在所有人身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是身在其中的人看不了太远,总是无法预见未来。
中年失业,是让现代人焦虑的事情。我想起爸爸和他的工厂,不知他的机床厂如今还在不在,是不是被市场的浪潮优化了,只有填写表格的时候,我会再次想起那个遥远的名字。
小时候,我们家一直租房子住,为了得到厂里分房的机会,爸爸妈妈曾经去求过厂长,也给厂长写过信——我没有见到那些情形,但知道没什么结果。他们实在是老实笨拙的成年人,那位厂长又是势利的,爸爸这种老实人就像从前小品里“有事您说话”的郭冬临,是干活时被想起,分东西时要靠后的。
厂子效益不行,年节也不太分东西,冬天要上夜班,三班倒,不算很好的工作。就这样,也还是在村里种田的大爷所羡慕的工作,大爷一再说起当年把机会让给了我爸。有个厂子,就是有单位的人,就与其他人不同。我姨夫也是这个厂的,不过他不愿意受累,觉得没前途,很早就离职不干了,虽然后来全国各地闯荡,甚至出过国,最终也没干成什么。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厂子食堂的馒头味道不错,为了节省成本,大师傅用的接面发酵,而不是酵母,因而风味独特。许多年以后,我仍念念不忘那造型简单的方馒头,刀切过之后并不揉圆,就上蒸屉蒸了。尽管现在的馒头舍得放鸡蛋和牛奶,但没有人用接面了,记忆中的风味还是不一样。
锅炉房里也有优点,常年有热水,有一个长条槽子可以放热水洗澡,小时候居住条件差,冬天洗澡不便,有几次妈妈晚上带着我去厂里找爸爸,顺便洗个澡。在门口总要经过门卫的盘问登记,对我来说,多少有些不愉快,感觉被当做可能的小偷审视了。可对大人来说,这点麻烦算不了什么,毕竟洗热水澡难得。
后来国企改制了,要改成股份制,要员工入股,家里经济紧张,爸爸就没有入股。再后来,我离家上大学,不再关注爸爸厂里面的事情。爸爸因为常年熬夜,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得了糖尿病。他之前很喜欢吃各种桃酥饼干和糖豆,但再也不能吃了。他忍不住想吃水果,血糖一直控制得不好,出现了一些并发症。他提起厂长的时候,总夹杂着各种情绪,说他把厂长侵吞变成了私企。后来听说厂长得了癌症,爸爸的工友有一个受了工伤,病退了。
爸爸在工厂里干了一辈子,最早在翻砂车间干了十年,后来开始做零工和烧锅炉,保证全厂供暖。有一年过年期间,他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感到不放心,要去厂里看看,结果发现值班的同事不负责任,停掉锅炉,让厂里一些设备冻住了。他赶紧补救,避免了损失。那次他受到了通报表扬,名字被写在工厂的黑板上,用红粉笔写的。他年年都是先进生产者,发一些毛巾之类,那些老式毛巾现在家里还有,提醒着我关于那个时代的事情。
爸爸手巧,会编筐编篓,会修各种设备,处理家中马桶和水阀等种种异常,经常被邻居叫去帮忙。倘若他脑筋活络,以自己的一技之长未必不能做点更赚钱的事情,然而他没有这样的念头,又有足够的运气没有下岗,也就在工厂里熬到退休。虽然退休时拿到的工资只有三位数,但也算是平稳降落,没有为人生做太多的额外挣扎。
那段工厂的时光凝结成琥珀色,陈旧也有些温暖。我知道,在不算宽裕的日子里,他曾经用力生活,好好抚养我长大。
作者简介:
作者:专栏作家闫晗,作品散见于《中国青年报》《中国新闻周刊》《三联生活周刊》等,新浪微博@闫晗- ,个人公众号:闫晗 (yanhanya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