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泰:紧握着巴金的手 | 文学

文摘   文化   2024-10-01 12:02   江苏  


巴金(1904年11月25日—2005年10月17日),四川成都人。原名李尧棠,现代文学家、出版家、翻译家。主要作品有《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爱情的三部曲”:《雾》《雨》《电》;散文集《随想录》。1982年获“国际但丁文学奖”。曾任第六届、七届、八届、九届、十届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图源:收获






我和从小就无限崇拜、无限敬仰的作家巴金握过手,而且握得紧紧的,久久没有松开——不过,不是和巴金本人握手,而是他的手模。

在水波粼粼的西湖边,屹立着不少中式、西式的建筑。这些精巧的房子,有些和西湖近在咫尺,近得可以听到西湖的呼吸;有些就建在离西湖不远的山坡上,推开窗户,在高处眺望,云水澄明,婉约柔静的西湖景致尽入眼中。

北山街94号与95号是两个相连的院子,掩映在浓郁的树木中,有种苍劲的历史风华。仔细打量,会看到里面有老式洋房、亭子,还有树木、石径,森然孤寂。路边一块褐色的巨石镌刻着“江南文学会馆”几字,落款是巴金。
这一带的老建筑太多了,很少有人会去逐幢仔细地欣赏。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两个院子是值得一看的。附近就是西泠桥边的岳王庙,多年前,我第一次独身游西湖,滂沱大雨,我在西泠桥畔一家杂货店买了把纸伞,是许仙送给白娘娘的那种,打开来有股刺鼻的桐油香味。
这两个院子,我有幸进去过两次。八九年前了,当时我完成了历史小说《阖闾王朝》,时任浙江省作协副主席和《江南》杂志主编的袁敏老师,两次参加这本小说的研讨会。




【图源:收获


一次在无锡太湖边的一家宾馆里,另一次是中国作协的会议室。小说写了血与火的吴越争斗,还有宽恕和仇恨。袁敏老师提议,可以在杭州举行一次吴国和越国关系的讨论会。于是,我来到杭州江南文学会馆和袁老师商议此事。但由于种种原因,这次讨论会没有成功。另一次,是我完成了非虚构小说《红色资本家荣毅仁》。袁敏老师希望在出版之前,在《江南》杂志上先刊发,我和出版社都同意了。于是,我再次来杭城。还是在江南文学会馆的别墅里面谈书稿的事。稍删去一些章节,《江南》杂志以整本的篇幅刊登了这部书。这些年,这本书重版了几次,但很少有人知道,它是在《江南》上首发的。以这样的篇幅刊登一部长篇,这在全国大型杂志中是罕见的。因而我对袁敏老师一直感激在心。
94号这个院子叫“穗庐”,又名“鲍庄”,是广东商人鲍柏麟的别业,始建于1922年,已近百年了。院内清旷幽静,主体建筑是一幢青砖别墅,墙面沧桑斑驳,青苔、绿草、藤蔓。底楼有客厅,摆着会议桌和椅子,二楼有阳台,有几个空着的房间。楼西还有一幢方形平屋,好像有走廊与主楼相连,两幢建筑面积大约四百多平方米。百年老宅,有着历史的恢宏,可以想象当年的盛况。鲍庄占地2.1亩,是一座集住宅、园林于一体的面朝西湖的山地园林。在这里,举行过多次文学活动,众多作家在这里聚会过,没有人不为这么一个地方惊喜,也没有人离开时不依依难舍的。




【来源:都市快报】


墙上写着“尽忠报国”四个大字的岳坟就在它的底下,这个文人聚集的地方,仿佛是受到了在战火中出生入死的将军岳飞——这个孤忠大义的伟大灵魂的守护
把西湖边上这么好、这么古老而精美的建筑给了一个刊物、给了作家协会,让作家、文学评论家有一个切磋文学的场所,这是杭州市特意安排的。对文学如此慷慨,如此器重是不可多得的。当时袁敏就在这里办公。这个文学会馆是94号的穗庐,是否还包括隔壁95号的那个院子,我至今都没有搞清楚。95号院的地势要低于94号。这个院落,原为士绅江曼锋于1934年所建的私宅。有次我见到两扇铁门虚掩着,便推门贸然进去了,西式的别墅,中式的亭子,长满杂草和苔藓的石径。站在95号的石径上,可以望见穗庐山坡上的石砌亭子,那个有着巴金手模的亭子。
那个亭子,被浓密的绿树围绕,亭子中央,一座水泥方碑上,陈列着先生的手模,微微弯曲的手掌,看上去大而温软。石碑一侧,刻着巴金的手迹:我的心灵中燃烧着希望之火。
这尊手模,是当年由北京现代文学馆制作,巴金女儿李小林特别赠送给杭州的。安放在西湖边的江南文学会馆,取名巴金亭。先生的手模安放于此,让这个老院子在历史的缝隙中明亮起来。




【图源:收获


那天,知道亭内有巴金的手模,我顿时肃然起敬。快步拾级而上,走到亭内,站在方碑前,把我的右手合在先生的手模上,并低下了头,向先生致意。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紧紧地贴着先生的手模,先生的手模是冰凉的,但我却感到有一种特别的温暖涌上心头。那股在他心灵燃烧的希望之火,依然在燃烧,这股灼烫的温情正在抵达到我的内心,冲破了初春的寒气

从少年时代,开始读小说,我就读了《家》《春》《秋》和《寒夜》等,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带着他们的苦难和痛苦、爱和理想,深深地感染了我。等我长大成人,我在当媒体人的同时,走上了文学之路,这不能不说有巴金的无声引导。我和他有过两次交集。一次是,我15岁时曾不知天高地厚地给先生写了封信,问他《家》小说里的觉慧是不是他本人。他回信说,这个问题无数人问过他,我的回答,是又不是,肯定有我的经历,有我的影子。正式见到巴金,是在上海作协的讨论一个年轻作家创作的会议上,他已苍老了,但眼神清澈、淡定,专注地听着每个人的发言。他没有半点架子,随和谦逊,完全是一个慈祥的普通老人。

他的讲话也并非宏论滔滔,都是大白话。我和他谈起年少时候曾给他写过信,他用浓厚的四川话回答,对不住,我忘了。我这辈子给无数读者写过信。巴金不善言辞,从读他的小说,到他的回信和这次对话,我感觉到了他的博大,他的坦诚,他的纯粹,他的厚道。





晚年巴金瞻仰鲁迅雕像。【图源:收获】


先生是一个讲真话的人,他不做作、不矫饰、不虚伪,见到了人会露出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笑容,嘴角有着不易被人察觉的俏皮。他说过,他写作不是为了做作家,他的写是有话要说,他有太多的话要说,不是口头的长篇大论,而是通过他的手。我握过的那只手模的手。

后来的巴金一直在反思,痛苦地反省,他开始把自己的反省写出来,全部是真话,这就是伟大的著作《随想录》。在写这部书的过程中,他一直处在心灵的挣扎和折磨中,他要用一把锐利的回忆的刀,去剖析自己的灵魂,剖析那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

巴金一生探索、追寻着“民主、自由”的五四精神。他晚年已没有体力和精力写出像《家》《春》《秋》这样的小说,但他要学列夫·托尔斯泰——这个十九世纪世界的良心,追求“心口一致”“言行一致”。

巴金像火一样燃烧的希望,从来没有熄灭过。像托尔斯泰那样。在《随想录》里,我们可以感受到在平和从容的叙事中,有着锐利的思想锋芒。他说过,我说得明明白白,安徒生童话里的小孩分明看见皇帝陛下什么衣服也没有穿,他就老老实实地讲了出来。我说的“讲真话”就是这么简单,这里并没有高深的学问。





【来源:收获】


巴金写《随想录》后期,患上了帕金森症,颤抖的手拿不住笔,写字已经非常费力,但他坚持写着。他喜欢西湖,特别喜欢杭州蓬勃旺盛的春天,他喜欢西湖的秀美和清纯,还有难忘的记忆,这座城市留着他年轻时的强健和青春的足迹。他晚年每年都会来杭州住上半年。《随想录》可能有相当一部分是在杭城完成的,《随想录》和杭州和西湖有着绵长的渊源。

终于,江南文学会馆有了巴金的手模,先生的手模放在这里是最合适不过了,因为这里有西湖,有岳飞,还有文学。终于,我能够和先生握上了手。我和巴金在杭州再次邂逅了。不过,只是默默地握手,再也见不到他孩子气的笑,嘴角隐隐的俏皮。

编注:今年正值巴金先生120周年诞辰,谨以此旧文,追忆老先生。


 本文原载于《江南晚报》2021年9月10日B02,原题为《紧握着巴金的手》
作者:高仲泰
编辑:觅雪
校对:赖敏
编审:丁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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