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武穆的第127篇原创文章，阅读大约需要5分钟。
在《封神演义》里，“封神”的模式，通常是这样：
某人阵亡后，一道灵魂奔封神台而去，等武王伐纣成功后，姜子牙统一封神。
不过，这里有一个让人费解的地方：只要是死了的有名人物，几乎都封了神，无论是周朝阵营的，还是商朝阵营的。
周朝这边，黄天化、伯邑考，这样的忠臣孝子封神，当然可以理解。
商朝这边都是敌人，为什么也封了神呢？
当然，像闻太师这种人，虽然是西岐最大的敌人，但他忠勇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人品上毫无问题，封神也是可以的。
但飞廉、恶来、费仲、尤浑，明明是助纣为虐的大奸臣，坏事做绝，竟也封了神。
电视剧《封神榜》中的费仲、尤浑
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不怕他们在神位上仍然为非作歹吗？
中国的神仙有什么特点
有人可能会说，只要作者高兴，想让谁封神就让封神，这还需要理由吗？
从道理上讲，这样说得通。
可《封神演义》并非一本作者自娱自乐的书，而是一本面向市场的小说，那书中的内容，就要考虑读者能不能接受。
从《封神演义》在民间受欢迎的程度上看，民间显然是认可《封神演义》的这套封神做法的。
事实上，《封神演义》得以在民间流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本书充满了专属于中国社会底层的文化元素。
比如说，封神榜上封了无数星宿，比如青龙星邓九公、勾绞星费仲、七杀星张奎、六合星邓婵玉……
这些星宿，跟真正的天文星宿没什么关系，但当时的老百姓对它们是非常熟悉的。
因此，《封神演义》反映的正是民间的封神逻辑。
而这是理解“坏人为什么能封神”的大前提。
中国的神仙，一般有三个来源。
首先是宗教，比如，佛教里的如来佛祖，道教里的太上老君。
其次是民间，比如三霄娘娘、鸿钧老祖这样的没有宗教背景的俗神。
最后是朝廷的册封。
从秦汉开始，朝廷就不断地收集天地、日月、山川等各种自然神，以及古代的先贤名人，以国家的名义册封、祭祀，这就叫“国家祀典”。
到了宋代，这套操作已经非常成熟。
本来朝廷的封神，最能代表中国神仙形成的特点。
因为朝廷封神的操作大体是这样：
只要某地百姓乐意，大家公议，筹款捐资，随时随地都可以供一位山神、河神、已故名人，然后由当地官府开始走报批流程。
当地官员先要写材料，主要是一份这位神的简历，包括有哪些灵验的先进事迹，比如某年大旱显灵下了大雨。
材料写好后，报到上级官府。
上级官府看了简历，委派一位无利害关系的官员（称“不干碍官”）复核，复核无误，上报中央。
中央有关部门研究批准了，赐一块匾（相当于营业执照），赐一个封号（相当于注册名），这个神就可以挂牌立庙，取得合法地位，光荣地加入为百姓服务的神仙队伍，可称之为“公务神”。
“公务神”是有福利的：
春秋两季，政府派人祭祀，送点瓜果香火；
寺庙墙塌了，政府管修，桌布破了，政府管换，工资和住房都有保障。
民间神得经过官方认可，方能成为“公务神”；不被官方认可的，就叫“淫祀”（“淫”在这里的意思是过多过滥）。
当然，你也可以偷偷地盖一座庙，偷偷地塑一尊神像，但就有随时被砸像毁庙的风险——你这个神是黑户，你这座庙是违章建筑，没准儿哪天就有一伙拆迁队来，把你的庙拆了。
比如唐代的狄仁杰，一下子砸了1700多座庙。宋朝真宗、英宗、仁宗等朝，也不停地下圣旨，要求“罢淫祀”。
和“淫祀”对应的，就是“正祀”，区别就在于有没有官方认证——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正神”的来历。
从朝廷封神的特点可以看出，封神其实考验的是话语权：
你在家里自己封，你把自己封成玉皇大帝都不能算。
你封的神，得在社会上产生实际的影响，那才算你掌握了封神的权力。
所以是不是神，由人说了算。
这个思路，宋代官府叫“赐命驭神，恩礼有序”。
既然神是可以被“驭”的，于是“正神”逐渐丧失了神圣性，成为官府维稳的工具。
而宗教的神，特别是佛道二教的神，虽然不至于像官方的正神那样丧失“神性”，但随着各大宗教普遍世俗化，它们在思想、世界观上对民众的吸引力也就走向衰微，民众对宗教的各种烦琐神谱也渐渐不感兴趣。
但民间仍然需要一套知识体系来解释这个世界，那么新编一套神谱，是非常顺理成章的做法。
民间封神的载体，就是《封神演义》这样的民间文学。
《封神演义》里封了八部三百六十五位“正神”，而这些“正神”，和历代国家祀典封的正神并不一样，和佛道二教认证的神也有很大的区别。
这反映的正是《封神演义》的作者或喜爱这部书的读者，在与朝廷、宗教争夺封神的话语权。
坏人的作用
既然民间的神是用来解释世界的，咱们回过头来看开始的问题。
你有没有留意，前面那些奸臣，在《封神演义》里，被封的都是什么神呢？
这种人品不好的“坏人”，如大耗星崇侯虎、勾绞星费仲、卷舌星尤浑，都封了恶煞。
他们的职责，就是给人降灾的。
这种降灾，和正义的惩罚还不一样。
既然是“灾”，那就是说，这种受害是没来由的，是无辜的。
恶煞欺负你，不需要理由。
如果神界只有赏善罚恶的正义神，那么有闻太师这些人就足够了。
因为闻太师的职责里本来就有一条“诛逆除奸，善恶由之祸福，任尔施行”，他有足够的权力给坏人降灾降祸，彰显正义。
可在《封神演义》的逻辑里，还保留了勾绞、卷舌、大耗、小耗、冰消、瓦解这些专门降灾的神，这些神都是用来欺负好人的。
这种神，当然由这些恶人来当比较好了。
这种获得了合法欺负人的权力的恶煞，官方的国家祀典是绝不会封的。
为什么要安排这些恶神呢？
因为老百姓一定有这样的认识：
我明明是好人，为什么一生倒霉？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家宅失火、儿女夭折、出门被车撞、做生意赔本、种庄稼遭天灾，吃个热糖饼都烫后脑勺？
不是说天道无私吗？为什么偏偏不幸降临在我身上？
这些质问，官方是无法提供合理解释的。
宗教界倒是提供了一些解释（如“因果报应”，这世受的罪是上辈子造的孽），但是显然不能说服所有人。
宗教之外的广阔世俗社会里，一直有“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的严厉质问，可见世俗人士并不永远安分认命。
既然解释不通，干脆就认定老天爷手下也有这种公开的、合理合法欺负人的“恶煞”得了。
这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无奈和悲哀。
所以，一方面，民间期望神界能够赏善罚恶；另一方面，却不相信它真的那样公道无私。
所以“封神榜”上，既安排了“诛逆除奸”的雷部天尊、秉公执法的东岳大帝，也安排了冰消、瓦解、大耗、小耗这些会无故降灾的恶煞。
而担任不同神职的人，其职位也正符合他们生前的品性。
这正像老百姓对官府的态度。
一方面，他们相信朝廷或清官会公正无私；
另一方面，他们也相信朝中必有奸臣，县太爷身边必有恶人——比如索取常例的贪墨小吏、徇私枉法的刑名师爷。
时间久了，老百姓会认为这都是合理的：他们对这种世间公道，打心底里并不抱太高的期待。
这种心态在民间文学作品上的体现，就是恶人也能拿到神仙编制。
从这个意义上说，很多文学作品中提现的心态，要比描写的情节内容，更能反映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