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的层面看,中国的现代化改革,最该解决哪个问题?
乐活
文化
2024-07-25 19:25
浙江
这是武穆的第118篇原创文章,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美国著名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就是冷战结束时,提出历史终结论的那个人)发现,所有的华人企业中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不容易做大。你可能会说,华人企业中怎么没有大企业?华为、阿里巴巴、腾讯难道不是大企业么?这些企业当然是,不过如果从总体来看的话,你会发现这些企业只是特例。一般华人的企业规模都比较小,大多数都属于劳动力密集型产业,而且基本上是家族企业。家族企业倒不新鲜,因为全世界所有的企业,一开始都是家族企业。但是现代企业,尤其是美国的企业,一般来说到第三代的时候,都已经交给职业经理人了。而中国绝大多数企业,到了第三代,这个公司就已经倒了,所以我们有“富不过三代”之说。比如,在20世纪,大量的华人到美洲去做劳工,后来很多人就自己做生意。在墨西哥有一个调查,当地华人开的店铺,也有比较大的公司。但是如果把这些公司都算上,平均每个公司的资产规模,只相当于当地人,或者其他地方的人开公司的一半。在菲律宾的华人企业资产,仅相当于菲律宾非华人企业的三分之一。即便是华人地区中,发展程度比较高的台湾,58%的企业也是小型企业,剩下33%是雇员超过30人的中型企业,这俩加起来就已经达到了91%,剩下只有9%是大型企业。要注意,台湾的统计标准可不高,超过30人就叫中型企业了。平均来说,台湾单个企业的规模,只相当于韩国的三分之一。同样,我们看另一处发展水平较高的华人地区——香港,香港一家公司平均雇佣的人数也不到14个人,所以它的规模也很小。华人企业中偶尔也有做得很大的企业,但都没法做得长久,比如王安电脑。王安电脑曾经跟IBM是竞争对手,双方不分伯仲,在相当一段时期里,王安电脑还压过了IBM。因为王安本人的确是个天才,他到了美国后,靠技术做了很多发明,然后开设了王安电脑,非常成功,一度风靡世界。但是全公司2000多员工,其中138人需要直接向他汇报,也就是说他是相当集权的一个人。后来他退休了,把公司交给他儿子,他儿子的才能远不如他,再去直接对接138个人,玩不转了,所以很多创业期的精英都走了。其中有的人在走之前跟王安说,你这么做,公司肯定是要死的。从王安电脑失败就可以看出,华人企业在企业升级上,面临着一个巨大的瓶颈,这个瓶颈始终难以突破。福山认为中国企业难以突破瓶颈,与中国人的文化心理有关:我们更喜欢家庭,只相信家里人,用福山的话来说叫非道德家庭主义。就是我们中国人不太承认普世道德,仅仅是在亲属和好友面前,有比较强的责任感。可是一旦出了这个圈子,就很难对别人负起同样的责任,至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那想都不用想。这就导致中国的企业主,长期仅仅对自己的亲属有信任,对亲属圈子之外的人,缺乏信任。这个逻辑链条是这样的:家族企业第一代的老板很能干,有个人魅力,可是公司做大了,只能拉亲戚来,在亲戚里提拔优秀人才。拉了亲戚来以后,这些人另立山头,老板怎么办?老板只能靠亲情来说服这些人。等再发展下去,企业规模更大了,企业的管理层里,可能有上百个跟老板沾亲带故的人。这种企业管理就很涣散,老板说我要投资一个新项目,其他亲戚都不干:我在公司里还有股份,我凭什么要投啊?我不能让你拿我的钱去冒险。所以一般来说,家族企业都是非常封闭的,很难跟着时代发展而前进,结果就会在竞争中走向失败。为什么华人企业不能超越家庭的藩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个社会化的企业呢?在福山看来,这与我们中国近千年来,权力对个体的剥夺有很大的关系,自始至终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法律,来保证个人产权。我们过去说家国同构,国就是家,皇帝就是大家长,百姓都是皇帝的子民,看起来温情脉脉。但事实上,中国古代家国并不同构,因为家庭中,任何人挨饿了,任何人出了问题,家庭的长辈都有责任去照顾。可是对于国家来说,朝廷的权力近乎无限大,受到约束近乎为零,但同时也几乎不承担什么义务。仅仅是收税、征发徭役的时候,官府才露面,其它时候就好像不存在。古代的很多所谓的社会救助、福利,其实都是社会、家族来做,政府真正提供的支持很少。可以说朝廷今年免税了,这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今年不管你要钱,这就是对你施恩了。然后明年接着要,或者说要得更多,老百姓一点辙都没有。所以中国古代家国不同构,国实际上是一个利益攫取机制,你今天是富人,明天想让你变成穷光蛋,你就成穷光蛋。
你周边全是敌人,都是竞争对手,都是嫉妒你的人,怎么办?你只能把更多的钱挪到家里,真是出现风吹草动,还是家里人信得过。再加上中国社会时有动荡,社会的底层长期有黑社会把控。当然,这种只信任家人的现象不是只在中国人身上才有,福山经过更广阔的角度去调查对比后,发现欧洲国家也有这样的现象。
比如,法国历史上本来是有很多社会自组织,比如工匠协会、铁匠协会。但是到法国大革命前后,权力变得非常暴戾,法国著名学者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的作者),就提到这么一个问题:在法国,由于皇权到后期越来越腐朽,普通人办一个十人的音乐会,或者一个十人的兴趣小组根本不行,除非跟官场建立这样或那样的联系。正是过度的专制统治,完全摧毁了法国人的自组织能力,法国文化中也打上了深深的家庭主义和非道德家庭主义烙印:法国企业里,绝大多数老板对员工极其不信任,员工所有的动作都被规定得非常细致,员工基本没有主动性,所以法国的员工都不好好干活。法国企业的竞争力因此大大地下降了,大公司很少(大公司也有,见今天的二条文章)。比如意大利的南方,历史上战乱不断,最后老百姓只好相信家庭。所以意大利南方的企业做的都是小生意,也没有大工厂、大企业。总而言之,非道德家庭主义并不仅仅是中国文化的特征,法国、意大利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原因都是政治权力过于强大、过于肆无忌惮,导致社会自组织的空间被破坏,整个社会残破不堪,人们只好退到最基础的家庭中来抵抗风雨。在家庭中,人们形成了各种各样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但这些方式不适合组成大企业,只能做小公司。小公司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没有足够的资金,很容易互相搞价格战,搞恶性竞争。这导致小公司的利益越来越薄,公司今天诞生、明天就死,后天再诞生新的,大后天还是死。而真正有竞争力的公司,会把大量的资金用于不断开发新技术、新服务,能够承诺品牌。这种企业可以做到百年企业,质量不断提升,产品的样式不断提升,但是品牌还是存在。宋代,我们的商业就很发达。可直到清代,我们也没看到什么大品牌。虽然有老字号,但基本上大家都还是做小生意,一说起来好像很繁华,做各种生意的人都有,但是我们始终形不成规模。福山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观点,他认为只凭商业,不足以把我们带到现代化。只有完成了文化的现代化、观念的现代化之后,有了协调自组织的习惯,我们才可能走入其中,商业才可能发挥出巨大的力量,才可以成为改变历史的一根杠杆。瓦特大家都知道,是蒸汽机的改良者,正是瓦特蒸汽机就把人类推进了现代社会,但是我们看,瓦特在发明蒸汽机的过程用了多长时间?用了整整20年,在这个期间他先后换过三个投资人,此外英国政府还给他投了几万英镑,那时的几万英镑是一笔巨款。一个人20年啥也不干,就负责发明,而且就有那么多人给你钱,然后宁可我赔了钱,我也支持你去搞科研。这事放到其他国家,好,你也甭搞研发了,你先把我的钱给我还回来,要不我折腾死你。所以这种事,需要一套比较严格的习惯来保证,你既然来投资,你就要承担结果,赔了钱你自己认,这都需要一个文化习惯。只有出现了大的社会组织,像现在咱们有时搞的一些公益组织,大家参与了,这个过程中才能够了解世态人心,才能够明白人们做事的底线在哪,你才能够去管理大家,才能够发现其中的机会。正是因为有大型的自组织,才有可能培育出人们合作的文化,由此才可能出现大企业。是能够产生规模效益,有了规模效益,那自然就有可能去做研发,有可能在服务上进行推进,形成品牌,这样才能从本质上推进一个国家经济的前进。不过,瓦特蒸汽机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它耗煤耗得很厉害,恨不得用瓦特蒸汽机挖一斤煤得耗半斤煤。当时其他国家根本花不起,法国和德国买完后发现还是算了吧,就放弃继续使用了。英国一方面煤炭产量高,花得起,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企业有实力。所以只要我还能赚半斤煤,我就干,对大企业来说,能做到这一点。而中小企业,我宁可用人背,因为我花不起那半斤煤的钱。这就是为什么大企业和小企业在社会发展中,会产生不同推力的缘故。可以说,正是这种非道德家庭主义,成为中国走向现代化的最大障碍。总之,在弗朗西斯·福山看来,经济繁荣不仅仅是生产的结果,也不仅仅是商业的结果,更重要的是文化的结果。一个社会只有打破传统熟人社会的种种限制,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社会,这样的国家也才能成为现代国家。
最后说一句,对大型国企的分析,可以看看今天的二条文章。[美]弗朗西斯·福山《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郭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