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me Diffe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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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眼前的现实走入逼仄的空间后,生命中的微小缝隙偶尔裸露出来,黄安澜总能在时空为之停顿的刹那间,精准辨别并在它们消失前牢牢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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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艺术家的讲座和作品集中常常出现的开篇视觉
图片鸣谢艺术家
2020年,在看似平静的日常掩盖下,新冠疫情终于在三月初的美国彻底爆发了。彼时的黄安澜还在纽约读摄影硕士。当中国大使馆建议留学生原地待命时,她毅然订下最早的航班,趁混乱尚未发酵,逃离了那个尚不能称之为异乡的纽约,辗转香港回到了广州的家。而这一待,便是十五个月。在往后众多的艺术家讲座与采访里,黄安澜常用以开篇的一张黑白照片便是那段时期她在广州家中拍摄的。乍看之下,照片内的图案如夜空中散落的星光;但细细观看,却隐约能在背景中搜寻到一些东西:它们似轨道、谱系抑或是网。她告诉我,那其实是家中阳台上的隐形防盗网。在她的记忆里,防盗网是不甚考虑美观的功能性产品。直到有一天,她用激光指星笔朝外照射时,没想到防盗网拦截的光柱竟折射出满屋的星光,仿佛将因疫情而触不可及的世界带入眼前。当眼前的现实走入逼仄的空间后,生命中的微小缝隙偶尔裸露出来,黄安澜总能在时空为之停顿的刹那间,精准辨别并在它们消失前牢牢抓住,以此转化那些日常的素材,进一步包裹生活中潜藏的寓言。正如她所说:“因为防盗网这种阻碍自由的存在,光才停留了下来,化为室内的星星。”在这张黑夜星光的照片上,黄安澜叠加了三行字:“她的纯真是如此彻底,让她的生活成了某种不真实的经历... 她从未真正活过,因此也从未真正死去。” 对纯真的讨论似乎显得孩子气,再加上她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女孩”“偶像”等形象和意象,伴随着她略带童稚的配音,这些表面看起来没有明确社会性议题的个人叙事往往容易被轻视。而这张照片,则巧妙地向我们呈现了黄安澜在艺术创作上,审美与主题的交叉点。在当代艺术生态仍然偏爱宏大叙事或执着于操弄身份政治时,黄安澜的作品始终专注于那些细腻而常被忽视的个人情感。她的创作并非直接描绘外部的现实,而是从内心的感受和情绪出发,反映外部世界的复杂性。活着本身便是宏大的。她以一种柔弱而敏感的方式,揭示人类悲伤的深度,将个人的情感体验转化为对现实的回应。“在编排组织日常的过程中,靠近生冷的纯功能性结构时,总会有一些奇迹所在。我觉得那也是我‘纯真’的一部分。”温柔地去做一些宏大的事情,是黄安澜对其艺术创作的一种选择,也是对生命的一种延续。
2022年至今,古董手绘相框(20世纪80年代晚期至90年代早期)、艺术微喷尺寸可变(11.43 × 17.78厘米至22.86 × 27.94厘米之间)图片鸣谢艺术家
“假若意识摆脱身体”展览现场,2024年,Stillshow by Stilllife,纽约
摄影:廖天琦
2022年,殖民时期印花贝壳样灯罩、刺绣箍、涤纶缎带、艺术家手工刺绣于80年代手帕上的“Premature Death”(早夭)图片鸣谢艺术家及LATITUDE画廊
2022年,黄安澜在美国北卡驻留。除夕夜,她偶遇驻地里的另一名中国女生,她们一同走进小镇上唯一一家古董店。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带有蝴蝶结装饰的灯罩和一个金色边框的手绘花卉相框。这个20世纪80年代在美国流行的家庭相框曾经是在超市随手可得的摆设品。黄安澜把琥珀图像置于那些温柔而陈旧的相框中,这也成为她“摩登恋物癖”(2022至今)装置系列作品的起点。她将不同时间与空间的“胶囊”并置,相框便不仅仅是物件,更成为时间的容器,注定拥有着属于自己的时光记忆。对黄安澜而言,琥珀象征着一种原始的召唤。与缓慢积累而成的珍珠或锋利坚硬的钻石不同,琥珀是时间在其死亡瞬间的凝固。它的透明与包裹正是时间的暂停与记忆的封存。作为一种承载着古老生命残余的物质,琥珀在黄安澜的作品中反复出现——无论是装置、影像,抑或是文本。在她的影像作品《创世纪》(2020)中,黄安澜创造出了实体与虚拟的“思明”——“思明”来自黄安澜英文名“Yasmine”的音译,而思明这个角色则在她的各个作品中反复出现——琥珀更是作为隐喻,在实体与虚拟的“思明”之间,成为时间和存在的象征:实体的思明说,那么只要⼀起⽣活在时间的琥珀⾥就好
有⼀部分的我已经⽼了,和我笨拙的舞蹈⼀样
⽭盾密布,⽆限延宕,我不想继续了
虚拟的思明说,可我不是琥珀,
琥珀沾着泥⼟⽓,从地⾥爬出来,睡在珠宝盒⾥,
最后郑重其事地贴紧谁的⼼脏。
《创世纪》(静帧)
2020/2023年,高清彩色有声单频影像,7分48秒
在黄安澜的叙事中,琥珀的意象不仅是时间的化石,更成为情感的结晶,透明又沉重。它是对时间的凝视,对过去的追问,也是对当下的重构。这样的作品在微妙的时空停滞中映照出一种温柔的宏大,仿佛人类在无尽时间的流动中,与那些无法企及的过去握手言和。巧妙的是,“AMBER”同时也是“美国失踪人口:广播紧急回应”(America’s Missing: Broadcast Emergency Response)的缩写,每当有儿童被确认绑架时,广播、手机都会出现搜救信息。也因此,黄安澜写道:“与太阳颜色相似的琥珀,象征着热烈和飞蛾扑火。每次看到琥珀的英文,却总是让我想起双关的安珀警报(Amber Alert),我能听到无数女孩在呼救。” 2024年夏天,在惠特尼双年展影像项目的映后对谈中,客座策展人寇拉克里·阿让诺度才(Korakrit Arunanondchai)询问在场的四位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如何回应各自的出身背景和与之相关联的地缘政治关系。坐在观众席的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与其他几位艺术家相比,黄安澜的《Her Love is a Bleeding Tank》(2020)更像是少女的独白,与其出生地似乎没有明显关系,也并未显现出强烈的地缘政治关联。黄安澜来自广州,在香港和纽约接受教育,如今居住于伦敦。我们是否依旧需要假定与她相关联的背景是中国?然而,当看到黄安澜彼时尚未完成的影像作品《亲爱的速度》(2024)时,我的看法悄然发生了变化——地缘背景不只是地理上的,它更是交织着时间的纬度。黄安澜邀请了与她长相颇为相似、正在同一所高中就读的女生重演她过往的片段经历,展演个人与全球事件的交错,揭示人类与时间、空间的复杂关系。她提到美苏太空竞赛已在20世纪70年代达到顶峰,但二十年后,在她出生的1996年,广州才开始集资复刻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的亚特兰蒂斯火箭,并围绕其打造“航天奇观”主题公园。她讲述了十岁时来到这个主题公园的春游的经历,十五岁时高中对面那家关闭的打口碟店。她告诉我,好莱坞流行音乐CD发行与它们到达她手中的时间差可能是几个月,而广州的落叶时节与她后来所居住的纽约、伦敦的时差是两个季节——她一直以为,所有地方都如同广州一般在春季落叶,直到后来她才发现,纽约和伦敦的树叶只在秋季落下,而春秋相隔了两个季节。
《亲爱的速度》(静帧)
2024年,高清彩色有声单屏影像,11分24秒
图片鸣谢艺术家
我忽然意识到同年出生的我们身上都有着特定的时代符号。在90年代中后期到千禧年这短暂黄金时代里,人们对美好未来充满了幻想,此间在中国大陆出生的孩子,在成长中的愿景大多是成为世界公民。这个特定的时空培育了我们作为“世界主义者”的理想,却最终或早或晚的意识到,我们从未拥有过真正成为世界公民的可能性——无论是大门刚刚开启的90年代后期、蓬勃发展的两千年,亦或是看似无法再全球化的今天。在那样的成长背景下的我们试图以“昨日的世界”去理解今日的世界,却在明日的世界里醒来。正如茨威格在其去世两年后才出版的《昨日的世界》中所写的那样:“我的今日与昨日是那么的不同……我在自己成长的世界和如今身处的世界,以及两者之间的新世界中都不能适应。”在影片的结尾,黄安澜借下一个世代之口,发出底色明亮的质问:我与世界的时差何时结束?它会结束吗?而在《创世纪》中,实体的思明与虚拟的思明也就“时间”展开了类似对话。思明问:“是否可以用一部分的爱来交换你身上的永恒?”虚拟的思明引用黑塞回答:“在永恒之中,你要知道,是没有时间的,永恒只是⼀瞬间,刚好开⼀个玩笑。”在与黄安澜的交谈中,我时常通过找寻另一种语言中相对应的词语向她寻求佐证,试图达到对某个概念最精确的理解。这种语言间的位移和对事物理解的偏差,意味着我们对事物和彼此的理解总是存在某种错置。这正是黄安澜所说的“时差”的概念,它包罗了各样的差异。而作为拥有有限生命的物种,时间似乎最终也成了衡量我们的唯一标准。这种由时间来衡量的偏差,精准地捕捉到差异的动态性。时间不是线性的,时间是相对的,这与黄安澜在《我一直在练习失去》(2023)中对生命的描述近似,“接壤,停滞,迂回前进”。黄安澜影像里的叙事者总像是后现代小说的主人公,她们在不同的作品里来回闪现,扮演着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角色:“偶像Yasmine”在《不合逻辑的天真》(2019)中扰乱约会软件里对亚裔女性甜美可爱的刻板印象的期待 ;“艺术家Yasmine”时而作为叙事者在画外音里出现,又时而在镜头前扮演自己;而“思明”则在实体与虚拟间进一步动摇着传统“真实-虚拟”的结构。《Her Love is a Bleeding Tank》(静帧)
2020年,高清彩色有声单频影像,5分31秒
图片鸣谢艺术家
黄安澜的影像本身往往也有着对“制作”“表演”过程的直接指涉:拍摄《Her Love is a Bleeding Tank》所用的摄像机在虹膜的倒影中清晰可见,《渐强音》(2024)的画面更不加修饰地暴露出排练、收音及对焦的痕迹——她意识到自己对英语的漠然,故请美国演员扮演她,替生长于都市的她言说对困于美国农村的不适。而在《创世纪》的文本中,她探讨了语言和经验的复杂对应,例如“语言只是经验,我不愿用经验复述经验”。黄安澜的部分作品则延续了对“元虚构小说”的探索,邀请观众成为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元叙事”则在她的单频影像作品《流刑:不要相信那片谷歌地图》(2021)中得到了最直接的体现。这个作品的灵感来自偶然读到的新闻:西伯利亚少年在使用谷歌地图后失去了生命。这个事件的荒谬感带来了极大的张力,揭示了现实生活的随机与不可预测。比起放大戏剧性,黄安澜将帝俄背景小说《白夜》里幻想家独白一般高密度且极富冲击力的文本压缩进晦暗、模糊的档案照片中,视觉效果乏味得仿佛在为观众“设置观看关卡”(黄安澜语)。在被修辞包裹的叙事中,解码所有线索及符号近乎为不可能。观众无法成为被动的观赏者,只能主动筛选其熟悉的信息流,依凭直觉与她的复杂故事互动。《流刑:不要相信那片谷歌地图》(单屏版本静帧)
2021年,高清彩色有声录像,10分37秒
图片鸣谢艺术家
在黄安澜开始研究诺里尔斯克后,《流刑》延伸演变为一部三频影像。作为北极圈内最大的城市,诺里尔斯克在斯大林时期曾为古拉格劳改营。这件作品将一个爱情故事设置在诺里尔斯克这样一个高度隔绝的公司城镇中,描绘了社交媒体和全球化的幻想,反映了在全球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逻辑下个体的无力感。故事中的女孩通过社交软件了解亚洲区总部——上海,以彼处的“恋人”为梦想,逃离她孤立的现实,却最终陷入更深的绝境中。这种对“元”(meta)的探索不仅为她的作品增添了内容上的张力,也将形式推向了极致。三频影像交错了不同语言和文化背景的文本与叙事,迫使拥有不同母语的观众在纷繁线索中寻找各自的“舒适区域”。观众与影像之间的关系由此不断生成新的意义,而这种意义并不固定,而是在观看的过程中持续演变。可以说,观众的参与不仅延伸了黄安澜的作品,更是其艺术创作最终得以完成的关键。通过观众的解读与互动,她的作品从独立的艺术形式转化为一种公共空间及议题的实践,每一次观看都是一次再创造,使观众成为作品叙事中不断发展的一个重要变量。如果说黄安澜的作品在风格与主题上看似庞杂,那么“精神性”(spirituality)或许是去领会它们的更好视角。她细腻绵长的叙述与影像之下,蕴藏着对时空和存在的深刻思考——一种来自远古的理想主义的召唤。在她的作品中,我们感受到与永恒的距离,这不仅是时间上的隔阂,更是人类渴望超越现实的永恒追寻。而她通过“时差”这一概念,揭示了我们与世界、与彼此之间的那些错位、未曾契合的节奏。时间在她的作品里是流动的,是现实与想象的不断洗牌、排列。世界是一场不断延续的时差,而在这无法捕捉的瞬间中,我们在时间的缝隙里来回奔跑,试图找到与自身、与世界对齐的时刻。或许,黄安澜的作品并不是要提供答案,而是邀请我们去思考,如何在这看似无尽的时差中与世界共处,与自己和解。黄安澜在采访过程中不断向我强调,谜底不能藏在谜面上,“不然太简单了”。然而,也许答案始终隐藏在问题之中,就像影子来自光,而生活的意义也始终存在于生活本身之中。凝视着那张散落星光的防盗网照片,我忽然意识到,黄安澜在温柔地将我们带入她的内心世界的同时,也强硬地捍卫她所珍视的那些片刻和情感。写到这里,我打开手机,看到黄安澜的社交媒体更新,“我和我的朋友们会一直长大的,绝对不能把这个世界让给讨厌的人”。或许谜底不必显现,正如在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中,我们所寻求的答案,可能早已存在于我们经历与未经历的那些片段和瞬间之中。✦ 撰文|石雨桐
石雨桐,当代艺术策展人、写作者,现工作于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 本文收录于《艺术世界 ArtReview》2024年冬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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