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动了!
いただきます
从某种意义上说,卡德罗娃的面包雕塑就是这样一句餐前祷词,它以无比谦逊的外表逼近每日生活崇高的本质,在这个连艺术家的日常生活秩序都被战争剥夺的当下,尤其显得意义重大。
❞
扎娜·卡德罗娃《面包》
2022年,河里的石头,直径30厘米
全文图片鸣谢艺术季及BY ART MATTERS天目里美术馆
摄影:姜六六
日常何以成为节日?乌克兰艺术家扎娜·卡德罗娃(Zhanna Kadyrova)有她的想法。因俄乌冲突爆发而避走乡间,艺术家把在河流中捡拾的天然石打磨成状似乌克兰家常面包“Palianytsia”的物件,并以此为之命名。现在当《面包》(Palianytsia, 2022)躺在杭州天目里美术馆洁净的展台上时,它被劈成两半,其中一端被均匀切成了几片,看起来和案板上的普通面包并无不同,似乎仍然在等待食客取用。这让人回想起在餐桌前饥肠辘辘的瞬间,或许,也可能是酒足饭饱后一段慵懒闲适的时光。更重要的是,静置的“面包”唤醒了一种诞生于农耕社会的餐桌礼仪:用存余的食物为下一次丰收献上祝福,从而迎来人神共享劳作成果的珍贵时刻。实际上,直到今天,日本人在就餐之前仍然会说:“我开动了(いただきます)。”这不是一句自言自语,祷词的另一端连接着掌管历法的自然与农业之神,以及无数为延续生命而牺牲的魂灵。从某种意义上说,卡德罗娃的面包雕塑就是这样一句餐前祷词,它以无比谦逊的外表逼近每日生活崇高的本质,在这个连艺术家的日常生活秩序都被战争剥夺的当下,尤其显得意义重大。天目里美术馆群展“片刻即纪念碑”的标题由此得到了充分的诠释:庆祝微小而伟大的时时刻刻。展览展出中外29位(组)知名艺术家的近百件或凝聚或转化自日常的作品,以雕塑和装置为主,已知的创作年份从1930年代横跨至今。
《面包》并不是展览中唯一将目光投注于日常餐饮的作品。英国艺术家瑞安·甘德(Ryan Gander)创作的《然后它们掉落的声音是四维的——构成研究十》(And the sound of them falling was four-dimensional - Compositional Study Ten, 2016)是另一件令人惊讶的“餐桌即兴”。无论怎么看,它都像是一块被人随意搁置的普通餐巾,除了稍显优美了一些。2015年11月23日——艺术家甚至记得确切的日期——甘德与友人共进晚餐时注意到对方遗留席间的餐巾,此后他以当晚的餐巾为原本,制成相同形状的大理石雕塑,并为之定制了烟熏橡木基座。对甘德而言,纸巾的每一处起伏与褶皱凝缩了独特个体在特殊时刻的身体律动和情感体验;然而,如果一个艺术家以雕琢古希腊女神衣裙的态度、才能与情感,去钻研一块工业生产的酒店餐巾,这意味着当今艺术创作者对物质生活的看法相较早期工业时代艺术家的批判立场已然发生了改变。作为消费者和使用者的艺术家,在有限的日常生活空间利用现成资源进行创造性的生产——我们知道这是一种德赛都(Michel de Certeau)意义上的权宜之计,即受支配者凭借力所能及的战术(tactics)改写统治精英提供的策略(strategic)脚本。一块用过的餐巾在艺术史和制造业的评价体系里都是无足轻重的,不过有意思的是,展台上餐巾的原型中栖居着复魅的“工业神”,它从不居高临下视人,甚至也不劳烦任何人像打磨一颗原石一样雕刻它的灵魂,因为它是百分百的现成品(ready-made),倘若它有灵,那也应该恰似其物之形。
Francis Alÿs, Time is a Trick of the Mind
弗朗西斯·埃利斯,《时间是心灵的把戏》
1999年,双频动画装置(彩色、有声),30秒(循环播放)
JAMESPLUMB, Stained Moons
詹姆斯普拉姆《斑驳之月》
2020年,玻璃、地衣、钢、黄铜、混凝土、镜片,尺寸可变
展览中亦不缺乏难得一见的优秀影像作品:弗朗西斯·埃利斯(Francis Alÿs)在双频动画装置《时间是心灵的把戏》(Time is a Trick of the Mind, 1999)中,用划过街道栏杆这一状似随意、随机的举动,谐谑地引导人们开启庸常空间中的隐秘“机关”;意大利后现代主义设计师埃托雷·索特萨斯(Ettore Sottsass)的一系列摄影作品《隐喻》(1972—1978)(Metaphors, 1972—1978),记录了他利用路边材料在自然中临时创造的建筑空间。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基于联想的策展方式在前期将“日常”的概念延展得近乎极致,才使得现场艺术作品的呈现趋于无节制的饱和——有那么一刻,站在展厅里,你会觉得策展人也像一个在分岔路口迷路的孩子,而且还有点贪玩。展场里有几把形态各异的椅子,它们有的侧重于观念与社区实践,有的则试图赋予设计以新语言……无论出于哪一种目的都值得尊敬,但当它们穿插在零碎的桌面雕塑之间出现的时候,其语义则稍显杂乱。同时,这种艺术趣味的弥散也容易让我们忽略一些还未真正打开的问题。例如,成为“纪念碑”或许的确代表着对稍纵即逝的片刻的充分尊重,但这难道也可以作为日常生活实践的落脚点甚至终点吗?如果有一个女人被不可抗力夺去了她的厨房,她不得不借由替代性的手段在跨文化的语境中重启灶台——这是她重新使用并结合异质性材料的斗争场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再在乎面包好不好吃。
“片刻即纪念碑” 展览现场
2024年,天目里美术馆,杭州
✦ 撰文|陈天琪
↓ 扫码订阅全年《艺术世界 ArtReview》,现特价优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