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 影评|致充满悲伤和一点笑声的世界——评纪录片《公园》

文摘   文化   2024-08-29 17:56   上海  


 迷离电台 

Misted Radio

记录时间中浓缩的现实时间,开始在《公园》里这个‘关于移工的荒谬、肮脏/充满悲伤和一点笑声的世界’中有条不紊地展开。

你哥影视社《公园》
2024年,DCP,彩色有声,101分钟


《公园》

导演:你哥影视社

2024年,101分钟

近期的个人观影经验里,通过对空间和声音的调度来实验/实现叙事复杂性和精确度的例子有几个:坠落的审判Anatomy of a Fall,2023)里感官未及之处的“真实”和“真相”;《利益区域》(The Zone of Interest,2023)里一墙之隔的家庭生活和大屠杀实验间的对照;然后是《公园》(Taman-taman,2024),在限定的空间里,声音几乎是完全的主角。

当然《公园》里的这个世界是更温柔迟缓的,也更不精密。它讲述了故事,也记录了状态(包括电影工作人员的状态,他们时而入镜,缓慢的工作进度和不明的工作方向也成为了片中人物拿来调侃的谈资),但它依旧是一部纪录片,并且在今年五月的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上获得了它应该获得的荣誉——亚洲视野竞赛首奖和台湾竞赛首奖。片中两位主要人物都是在台的印尼男性,他们的交流基于在公园内的闲逛、停驻、闲聊以及为彼此朗读自己新的诗歌。其间,两人萌生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把公园的广播系统变成了一个小型的电台。这也构成了片中的另一层承载现实的虚构:电台广播中朗诵的诗歌来自现实中移工的书写,而在愈发富有梦幻色彩的场景里,移工们接手了电台(控制室实际就是公园管理员的小亭子),轮流走进那个夜色里唯一的明亮空间内朗读自己并不梦幻的生活。作为普通观众,我在影展5分的评分卡上扣掉了0.5分,这0.5分属于叙事技术太过娴熟的部分,如以音画不同步来表现“灵魂出窍”,或是影片最后顺滑的蒙太奇——镜头跟随着诗人的背影走出台南公园,在下一个镜头里,他朝着我们走来,此时的时空已是印尼的夜晚。除此之外,《公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特征就是适度:没有过度的表达,也没有过度的沉溺,让我感受到了日常所感受到的台湾生活的质地,至少作为有着七年住龄的新住民,这是我认识的环境和节奏。

你哥影视社《公园》

2024年,DCP,彩色有声,101分钟

影片的叙事几乎全部发生在台南公园之内。这座建于日治时代的公园现在是周末移工聚集的场所。我在台南打车路过时听到过司机表达的对这个场所和这个人群模棱两可的评语——估计也代表了很大一部分普通市民的态度——尝试尊重,敬而远之。公园本身即是一个既开放又封闭的空间,是公共的,也提供了私密的角落(尤其对于恋人们而言)。移工聚集的公园更强化了这种特性,每一个周末,这里都“属于”他们,但这正是因为每一天他们都不“属于”此地。我曾在深夜目击过台湾旅馆对待移工恋人们的不友善,客气态度下的戒备和冷漠,对应的是人最难宣之于口的热烈欲望。Asri,两位诗人中年长的一位,写移工们的爱情,他认为工人的罗曼史是有趣且复杂的:“公园里/黄花盛开,我们手牵手走着,带着的/不知道是回忆还是负担……”年轻的诗人Hans还没有爱情经验,所以他的写作主题是反抗:“哪个比较蠢?生而为人?抑或是生而为印尼人?……”开头这段从有天光聊到路灯亮起的“正式开拍”前的闲聊被同场观影的友人认为“过长”,却是我自己最喜欢的段落。拍摄者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但收音的方式让我们像是坐在二人身边。不过即便声音如此亲密,观众还是可以从他们与画外工作人员的互动里得到提示:这其中有翻译的成本,有理解上的延时,也有电影这种媒介带来的时空上的错位和缝合。接下来的时空是许多个夜晚组合而成的一夜,也是许多个人的故事编织成的一首诗:女性,男性,欢快,忧伤,劳作和歌唱,聚会和离别。声音的远和近创造出了视觉之外的另一层前景和背景,有时喧闹的聚会和音乐轻微到几乎听不见,有时耳朵里又只有风声、脚步声、动物的喘息和虫的鸣叫。公园电台的构想可以说是全片的核心。这是一个只在公园内才能收听到的电台——公园里发生的故事就留在公园之内(“如果你听见了自己的故事,别怕,因为你们听到的声音传不出这座公园……”)。这个限定与现实间的关系相符又相悖,几乎有一丝反讽意味:并不存在什么仅在“公园内”的故事,现实的印记无处不在,而他们来到公园恰恰是为了短暂地忘却这些现实——雇主、中介、工作、汇款,失败的恋爱或未卜的将来。

你哥影视社《公园》

2024年,DCP,彩色有声,101分钟

就现实条件来说,最初的对话也泄露了不少信息,首先就是两位诗人与移工群体间的区别和联系:二人的实际身份都是留学生,年长的这位甚至是位即将毕业回国任教的博士(虽然看起来跟印象里的博士形象不太相符,而且是位从头抽到尾的大烟枪——烟似乎也是片中的重要道具,一支烟燃尽构成了一个时间片段,一盒烟抽完提示一次停顿),但他们获得奖学金的机会并非全然来自个人努力,更大的背景是本地政府需要对印尼输出劳动力做出一种外交上的补偿。一种“政治伦理”,他说。在他的家乡,富有的祭司家族的儿子去埃及或叙利亚深造,农夫的儿子则一路靠着奖学金来到了台湾。即便在异国他乡,即便在电影里,阶级差异也不会消失。两人既是讲述者也是观察者,电影叙事上的这个安排赋予了纪录片双重的记录意义,他们的诗歌捕捉了移工的活动,而摄影机捕捉了他们的劳动(写作、速写、录音)。对此年轻诗人总结说:“我们也算是移工了。因为我们是外籍演员。”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不过如果是从议题角度来看,《公园》的确仍旧可以归类在移工议题。创作者“你哥影视社”此前的《工寮》(2019)、《宿舍》(2021)分别处理了失联移工的现象和越南女工抗议工作条件和组织工会的事件。以前期大量的工作坊来建构叙事的工作方法已经是“你哥”愈加成熟的特征。在《宿舍》里,他们在废弃厂房内搭建了一个宿舍来重现和体验女工们的日常与抗争,每个周末的工作坊则提供了更多的素材和偶发的灵感。这种“劳动密集”型的创作的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记录时间中浓缩的现实时间,开始在《公园》里这个“关于移工的荒谬、肮脏/充满悲伤和一点笑声的世界”(Asri,《进入公园》)中有条不紊地展开。
✦ 撰文|郭娟
✦ 本文收录于《艺术世界 ArtReview》2024年秋季刊,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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