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哺
✦
对于拾萬,以及中国艺术界众多的'乡村投资者'来说,真正的挑战在于这些空间如何既能从它们的所在地获得灵感,又能反哺这些远离都市、予人启发的地点。
❞
“开幕展”展览现场,2024年
拾萬空间(石家庄),石家庄
拾萬空间的新址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里很“扎眼”的存在:位于河北省井陉县北障城村的一座原本废弃(现已修复)的天主教堂内。它坐落在村子的狭窄巷道和院落房屋之间,周围鸡鸣羊叫,后院则破旧不堪、垃圾遍地。村庄很贫穷,不是那种你会期待发现商业艺术画廊的地方。从建筑上看,这座教堂和周围环境融合得很好,通体采用熟悉的青砖砌成。教堂内有一个简单的中殿,通向一个小祭坛,天花板由木梁交错构成,采用了传统中国木匠技艺的榫卯结构。地图上,这座教堂被标记为“天主堂”——这里的首个展览也被恰如其分地命名为 “开幕展”。
展览文字告诉我们,展出的作品是 “切身的感知”的结果,拾萬空间希望选择“一些合适的艺术家及其作品陆续进入这个空间”,让艺术与环境“慢慢建立起联系”。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铃木秀尚(Hidetaka Suzuki)的画作Steal Your Voice(2020),画中有一只面露凶色的鹦鹉。这只鹦鹉瞪着我们,挡住了通往中殿的去路,仿佛一个恶魔在宣布这座废弃教堂已是它的地盘。绕开鹦鹉后,我们会看到一系列由不同艺术家创作的绘画和雕塑,它们被放置在小教堂的砖墙周围或悬挂在砖墙上。这些作品展现了各种女巫怪兽、地下锐舞场景、带有恋物情结的皮革制品和各种形式的十字架。在这些作品之间,穿插着铃木的其他画作,描绘了农田、村舍和米袋。光线从教堂狭长的窗户射入,整个展览被笼罩在斑驳的光影之下。就像这里的建筑环境一样,展览混合了奇幻与世俗、亵渎与温馨。这既不天主教,也不中国,而是一种丰富而超现实的美学体验。
天主堂,河北省石家庄市井陉县北障城村
图片鸣谢作者
尽管这个空间坐落于村庄的建筑群中,但当地居民似乎对这个曾经的教堂、如今的艺术空间并不感兴趣。我在附近转了一圈,唯一看到的村民是在小巷里接水的人。画廊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村里每天只有中午才有水(这也使得教堂的修复工作非常困难)。而参观的游客大多是曾在石家庄旧址了解过画廊的人,或者偶尔在小红书刷到这个猎奇的空间,前来拍几张打卡照然后就驱车回城或继续往山里行进的游客。彼时我刚从北京画廊周赶来,闯入这个村镇使我感到反思自己身份的道德义务:一方面我消费着呈现给我的艺术,另一方面又知道当地人对这些艺术感到疏远而回避。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在这里显得无关紧要、格格不入,这座由小教堂改建而来的画廊和我都有点像殖民者,也许比当年的天主教徒更甚。
井陉地处太行山中段,这里夏季溪流潺潺、谷风习习。正如1931年撰写、1934年出版的《井陉县志》记载,此地“酷暑之天不过数日”,“惟雨量稀少,时苦抗旱”。今天的井陉是罗马天主教正定教区的一部分,该教区包括今天的河北省省会石家庄及其周边地区。1724年,清朝雍正皇帝颁布禁令,将天主教徒逐出北京,这个环绕北京的周边地区在此后的数个世纪里便成了天主教的活动中心。但井陉是个例外,直到20世纪20年代,这里都没有受到天主教人口迁移浪潮的影响。(在此期间,1899年至1901年的反满反基督教的义和团运动席卷华北;清朝在1911年灭亡;而随后的中华民国前八年里,英法两国的传教士也仅使约30位井陉居民皈依。)1920年,该地区遭遇严重旱灾、导致饥荒。根据同一份县志记载,天主教和新教的传教士奉命赈灾:新教传教士无论信仰如何都给居民免费发放食物;天主教则优先考虑自己的信徒。
教堂内墙上文革时期的涂鸦“老三篇万岁”
“开幕展”展览现场,2024年
拾萬空间(石家庄),石家庄
图片鸣谢作者
据推测,北障城教堂就是在这段时间建造的。到1930年,井陉已有673名天主教徒和52名新教徒。但这群信徒很快就散去,这或许也揭示了他们当初改信的真正原因:需要食物。教堂停止使用后(具体时间尚不清楚),先后被改建为学校和储藏室。教堂入口一侧的墙上拙劣地写着“老三篇万岁”——这是文革时期的标语,指的是毛泽东在1949年建国前撰写的三篇文章——革命的狂热似乎压倒了20世纪20年代短暂的天主教热潮。
这并不意味着教堂的历史应该是画廊与其本地背景建立联系的唯一方式。但我们很难不质疑画廊在当地文化场景中扮演的角色,也很难不思考艺术如何在远离城市中心的地方与非艺术界的公众展开对话——而且是以一种不完全陷入艺术的资本主义、消费主义逻辑的方式。(同一省份的“河北省艺术心脏”阿那亚就是一个被资本与消费主导的开发案例;阿那亚艺术馆群由一家房地产公司于2013年开发,目前设有UCCA沙丘美术馆和阿那亚艺术中心。)
“开幕展”展览现场,2024年
拾萬空间(石家庄),石家庄
通过研究中国乡村工作的艺术家和策展人,如发起安徽碧山计划的左靖,以及近年来致力于研究中国东北“锈带”城市抚顺工业遗产的于渺,我们了解到,在文化匮乏的地方,艺术干预往往更受欢迎而非冷落,尽管建立真正的联结可能需要一定时间。通过将艺术与当地风俗结合,启动教育项目并让当地社群参与文化空间的日常运营,左靖尤其探索了长期艺术干预如何动员当地居民、重振乡村公共生活,同时防止农村沦为旅游景点,或被城市化浪潮吞噬、空洞化。
“每每身临教堂所处的北障城村,这些策展的方案和理念都在这个古老村落的面前显得刻意与苍白。”拾萬空间创始人在展览文字中写道。“那种自然、原始的健康和生命力让人久久难忘,也慢慢消解了我们对于这个空间略显漂浮的文化想象。”拾萬空间看到天主教建筑中所蕴含的重要性——这是一种在中国文化复兴的官方叙事中常被忽视的遗产,并忠实地进行了修复,这确实令人振奋。这一改造的结果甚至比许多公共资助的项目(如2019年北京胡同改造项目)都更加细致。毫无疑问,当地特色的直接性启发了这个美学敏感的画廊。然而,对于拾萬,以及中国艺术界众多的“乡村投资者”来说,真正的挑战在于这些空间如何既能从它们的所在地汲取灵感,又能反哺这些远离都市、予人启发的地点。
↓ 扫码订阅全年《艺术世界 ArtReview》,现特价优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