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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rmal People这么一来,曾经作为宏大叙事消解者的张培力毫无疑问地成为个体代表之一,但他始终如一的消解性,又会在破碎的信息时代里变得越发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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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培力《19-O002》
2019年,玛瑙心脏,15 × 13 × 20厘米(左)2019年,玛瑙肾脏,9 × 17 × 15厘米(右)“张培力:2011.4.27——长期”展览现场,2024年张培力:2011.4.27——长期
泰康美术馆,北京
8月24日至10月31日
展览标题“2011.4.27——长期”取自艺术家身份证的有效期限,明确指出艺术家本人就是这次展览的核心。这一标题似乎是对不久之前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和UCCA北京举办的耿建翌作品回顾展“他是谁?”的回应。张培力和耿建翌两人同为“85新潮”“85新空间”和“池社”的参与者,创作上也都有上世纪中国范围内标志性的意义解构倾向,两人也是多年好友。但相比之下,“他是谁?”这一提问指向了分析,而张培力的创作更关注概念在自己脑中的生成而不依赖观众的实际参与,态度中带有一点对他自身身份的虚无主义的意味。从回顾这样一位集多重身份于一身的艺术家近40年创作生涯的角度来说,展览30余件/组作品的体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这可能是因为在10月末,北京还将迎来另一场在红砖美术馆举行的张培力回顾展。在泰康美术馆的展览中,作品涵盖了艺术家1980年代的绘画、1990年代左右的录像和2019年以身体扫描数据完成的雕塑作品,许多经典作品都在其中,比如《X?》(1986—1987)、《30×30》(1988)、《褐皮书1号》(1988)和《(卫)字3号》(1991)。关于这些作品的资料在网上为数众多,而且书写者也相当热衷于不断回到85新潮、1990年代等中国当代艺术起始的重要时刻从头叙述。所以,熟稔本地艺术史的观众面对这些作品并不会感到太陌生。这个展览的特别之处是,在每个章节,墙上都分别写有“A面|故事”和“B面|观念”。“故事”透露的是张培力作为一个人在现实里的脆弱和妥协,“观念”是我们熟悉的那个追求思考力度的艺术家张培力。而实际上,两者都节选自张培力曾接受的访谈。例如经典的录像作品《30×30》:“故事”里写的是张培力在黄山会议里预想的“阴谋”——“我突然想到要做一个录像,三个小时,内容是什么并不重要。我想把所有人都关在房里,放的时候门反锁着,看完后再把门打开。但最终我还是没有勇气把门锁上。”与之相对应的“观念”则是张培力对艺术形式中内容和时间的辩证思考。这或许是策展人重新激活文献的一种策略,去暗示在张培力创作里时代和概念之间的张力,而 “故事”里那个略显尴尬的人,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被大量采访和评论构建起的艺术家张培力的形象。“张培力:2011.4.27——长期”展览现场,2024年
如果没有这种对照,我们可能不太容易穿透这种早已建立好的形象,去回到艺术家的创作。姚嘉善在《例外状态:张培力的艺术》(2020)里关于《30 × 30》的创作心理描述非常具体, “尽管张培力对该运动(黄山会议)基本上是支持的,但他仍然对会议中那些自诩为领导者的同伴表现出的优越感持有警惕”。而黄专在文章《艺术是一种工作》(2010)里写道, “他(张培力)也一再提到在他的作品中‘时间’这个元素是如何抗拒传统电影的线性叙事和电视影像的娱乐功能”,以此将大家对张培力作品的讨论从媒介转回内容本身。在阅读资料时,我发现正是因为一众作者反复从张培力的故事里提炼各自需要的重点,一个带有些许英雄气息、却又并不自我赋予意义的形象在后来的读者眼中逐渐显现。客观点来说,这种明确的建构可能是中国当代艺术史从零开始建构时无法回避的过程,同时也是一种矛盾:张培力的作品是各种意义的消解,但与他有关的文字则在建构一种张培力式的消解形象。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读到的关于张培力的文章总是回到历史中去从头叙述的——这种消解形象是中国当代艺术萌芽时为摆脱桎梏、自我修正的必要部分,是书写这段历史时不可或缺的反作用力。正如姚嘉善在文章结尾处指出:“艺术家(张培力)从关注普遍性到再造无穷个体经验的转变反映出中国在过去三十年间巨大的转变”。这个经典论述曾经赋予众多中国艺术家创作存在的合理性,不过也进一步指出张培力身上的矛盾如何在时代变化里显现:当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和中国社会发展的路径重叠时,当代艺术的叙事必然需要找到集体转向之后的个体代表。这么一来,曾经作为宏大叙事消解者的张培力毫无疑问地成为个体代表之一,但他始终如一的消解性,又会在破碎的信息时代里变得越发虚无。
“张培力:2011.4.27——长期”展览现场,2024年泰康美术馆,北京
回到这次展览,入口是近几年创作的窗帘作品《关于肺、胆囊、胆总管、动脉血管、肺动脉血管、肺结节的数据》(2019),接着是艺术家以身份证号码制作的装置《密码》(2019),最后才到我们熟知的《X?》和《30×30》。如此安排或许是提示张培力在时代语境里的变化。他在创作初期就以医学图像和影像设备解构众人追问的意义,现在又采用高精度的扫描和3D技术来解构自己的身体。这批雕塑作品第一次出现在2019年的“关于强迫症的年度报告”展览上时,就预告了“消除人与人之间的差异”的意图;只不过这种消除差异的方式提醒我们,人人都已彻底暴露在技术的掌控之下。《X?》
1987年,布面油画,99 × 79.5厘米
“张培力:2011.4.27——长期”展览现场,2024年或许张培力能持续解构,是因为他总能在时代的变化里找到新的目标。关于这点,我们可以在展厅里发现另一个例子:除了作品之外,展览还特别呈现了一系列张培力的创作手稿和文献,其中一篇是张培力1996年写给《江苏画刊》的《与西方作战?》。他在文中犀利地指出,当时中国前卫艺术的问题在于战斗目标从官方变成西方之后的心态。国人懊恼中国并非世界的“中心”,懊恼“中国的问题并非世界的问题”,源于大部分人抱着一种盲目的、与西方竞争的想法,忽略了与他者交流的现实条件。这篇文章在现在读来依然让人警醒。这么想来,现在的情况似乎也并不比过去明了,更甚者,我们现在需要思考的不是和西方他者的交流,而是如何与无处不在的科技和个体共同生活。这不正说明中国当代艺术已经从“为艺术而艺术”的战斗走了出来。至少比起20世纪末,创作的起因和目的越来越复杂了。艺术开始面对我们此时此刻的世界,而艺术家面前的生活时常困难重重,变得比艺术更加巨大。这是我们的现况。从这个层面上来看,张培力和其他人没有不同。他的生活是亿万生活里的其中一种。✦ 本文将发表于《艺术世界 ArtReview》2024冬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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