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
‘我’存在的感受犹如难以被抓住的泥鳅,而突然有工作人员冒出一句:‘请问您是庆元本地来的吗?’——这条泥鳅就趁机从掌心溜走了。
❞
“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展览现场,2024年
泥鳅美术馆,庆元
4月20日至6月30日
泥鳅美术馆,庆元
泥鳅美术馆所在的浙江省丽水市庆元县城,位于省内西南部最难抵达的山区。“胡丁予开车载我/等无数条隧道终于剪辑成一条/日光、山色、电线杆和服务站/从黑洞洞的耳廓里一帧一帧退出/只留下听不见的隆隆风声/我们就到了泥鳅美术馆/开始在灯下参观盘桓”[3],何迟后来这样描述由杭州初次前往庆元的体验。“远”,是泥鳅美术馆在地性的客观构成要素,但它还不足以直接为即将在此发生的事件增加强度。这种强度需要在类似“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这样一种欲念下,才能被唤起。在展览中,何迟将初次前往庆元以及夜晚抵达后受到的热情接待这一个人体验视为展览材料,随后将之在展期内反复讲述、演绎,并叠加他接待外地观众的体验——无论这种叠加是基于理解还是误会。“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是你读出这个句子时的气息,陌生外国地名和未知事件带来的遐想(伴着爱欲与危险);这种用法有些像何迟曾在个人项目“叹息”中讨论的古代汉语虚词——中国传统文化中关注“感觉”的异类。
泥鳅美术馆,庆元
为了接待来访者,何迟重新“装修”了可以作为火锅摊“堂食大街”使用的展厅。地面上只有些许雨后积水,若干无色透明塑料袋盛装清水,似乎不经意地散挂在泥鳅美术馆裸露的建筑结构中。在开幕当日,原本在微妙光线中呈现不同光感的水滴在夜幕降临后逐渐隐没于黑暗,火锅摊上摇曳的微弱烛光,也不足以令人从容接受晚宴的邀请。于是,何迟不得不向以各种方式跋涉至此的圈内朋友讲述标题的出处、影像的概念、悬挂水袋的动机以及泥鳅晚宴的菜色,几乎冒着“穿帮”的危险。
所有开幕现场都是接待,来者不拒是不可避免的。真正需要讨论的,是开幕日之后的接待,以及这种接待中为什么会有对庆元本地人的刻意“拒绝”。人潮散去,一个外地访客走在这间内嵌于青瓷博物馆的美术馆现场,其感受中夹杂着庆元县城空气里弥散的香菇干味,地面水迹倒映出透明水袋的虚空;空气的湿度在增加,但是雨声或许要被瀑布的音浪掩盖,岚岫叠嶂的残影搅和着龙泉青瓷的秘色……“我”存在的感受犹如难以被抓住的泥鳅,而突然有工作人员冒出一句:“请问您是庆元本地来的吗?”——这条泥鳅就趁机从掌心溜走了。
为观众设置参观门槛,这一点很容易让人想到何迟曾在北京外交公寓实施的个人项目“故居”——后者只对外籍人士开放。德里达认为不存在纯粹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毫无保留的好客(hospitality)。首先,艺术家在庆元县城的短暂驻留不足以形成容纳更多本地性的接待能力,同时,“服务于本地人的在地性”或许从不是任何展览的原初任务。何迟需要将在庆元县城、泥鳅美术馆,以及在驻留期间受到的热情接待收缩到一个极为有限的范围,以此造成一种“有限的在地性”,就像阅读小说或观看展览的人将自己置于一种未被完全敞开的他者内部(例如第一人称小说),小说家—读者、艺术家—观众正是在这种有限的敞开中,才能在事件与现场中将不可能性共有,在垃圾、残渣、灰烬,脆弱、虚妄与失败中体验个体的真实存在。或许这就是艺术家在“前展讯”文章[4]中套用海明威《流动的盛宴》中的句式,说“无论你在人生的哪个阶段,无论青年、中年还是老年,假如你有幸于二零二四年四月、五月、六月期间去到过中国浙江省西南部的庆元县城,受到泥鳅美术馆的接待,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5]这样一句“废话”的原因。
[1] “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是彭剑斌的一部小说集的名字,也是书中一篇小说的标题。
[2] 来自泥鳅美术馆微信公众号推文《一次现场|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
[3] 同上。
[4] 泥鳅美术馆与何迟在开展前发送的微信文章中没有提及任何与展览内容直接相关的信息,而只以“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以及源自彭剑斌援引的马斯特斯《露辛达·玛特洛克》某个错误译本的三行诗作为展览的两个“题记”。那三行诗(何迟使用了余光中的翻译版本)是:“没有出息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你们不是生活的对手——要爱生活,得先去生活。
[5] 来自泥鳅美术馆微信公众号推文《何迟个展: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
✦ 撰文|刘林
本文收录于《艺术世界 ArtReview》2024秋季刊,即将上市
《艺术世界 ArtReview》2024夏季刊现已上市
↓ 扫码订阅全年《艺术世界 ArtReview》,现特价优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