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 书评|绵长的倔强与苦涩的自由——评邱炯炯《椒麻神游记》
文摘
文化
2024-09-27 18:34
上海
这里的隐忧仍在于,一个高度发达的世俗社会,并不见得能够自然地转化为一个健康的公民社会。但在积极自由踪影不见的晦暗时刻,我设想,从未来的某个临界点上回看,正如电影主角邱福新在死生节点上观看,这本书会凝结着绵长的倔强与苦涩的自由。❞
《椒麻神游记》
邱炯炯著
出版人:房方,2024年
邱炯炯的新书《椒麻神游记》包含多种类型的视觉图像和记录。不管是与研究者安静(Lee Ambrozy)对谈、转载自《纽约时报》的影评,及各种电影剧照、角色介绍、工作照、片场图志、画作、展览现场等,囊括这些材料都是为了将作为《椒麻堂会》(2021)导演的邱炯炯和作为画家的邱炯炯统合起来,以便更为完整地呈现邱炯炯所创造的艺术世界和世界观——以丑角之眼阅世,将对近代史和现实的关怀埋藏在凡人传记中,埋藏在笑声以及酱色浓烈的江湖世界中。不知没有看过电影的观者是何滋味,但作为《椒麻堂会》的影迷,翻阅全书后的第一印象,是对笑声背后的苦与倔强有了更直观的认知。《椒麻神游记》回顾了邱炯炯艺术生涯和其艺术电影《椒麻堂会》。在此,“笑”证明了自己不是一串轻飘飘的声响,而可变成一种生存哲学。
祖籍四川乐山的北漂艺术家邱炯炯,自学成才,以绘画出道,自2006年逐渐尝试拍摄纪录片和故事片。他执导的作品包括《姑奶奶》(2010)、《痴》(2015)等,往往聚焦市井小人物,挖掘人性的幽深复杂处。《椒麻堂会》是他近期执导与编剧的剧情长片,以其祖父川剧丑角邱福新的传记为灵感来源,用小人物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来衍射同一时段的中国近代史与当代史,并探讨艺术与权力之间的关系。《椒麻堂会》有非常浓郁独特的美学特质,比如四川方言的配音、章回体的故事结构、完全在影棚中绘制、搭设而成的布景等。通过制作这部电影,邱炯炯显明了一种以丑角的视角体察世界的人生态度。笑的文化史,历来不乏研究者关注。古罗马作家奥维德(Publius Ovidius Naso)认为,人在笑时的身体扭曲,最接近于动物;笑本身就有滑稽性,而若想抑制笑声,简直就是在搞笑。笑,作为最不受规范且具有传染性的身体反应,往往是当权者最想掌控的对象,因为它意味着对社会等级和秩序的挑战和逾越。在《椒麻堂会》中,主角在被批斗的会场上做鬼脸,从而引发阵阵笑声,戳破权力所强加的庄严感和正当性。在笑的过程中,人们能够自然地转换视角,成为不受认知束缚的生理性存在;笑是反观自我处境及社会规范局限性以解放自身的途径,并且更多地留存在民间文化之中。因此,丑角的工作目标表面上看是逗人发笑,实则体现出一种最轻微的对抗。它区别于革命式与理念式的反叛,却能在漫长的时间刻度中延绵不绝,即使在死生交界处,仍然笑不可抑。刻画笑的这种穿越性的力量,正好是邱炯炯的意图所在,为此他要搭建场景,使之自幽暗中浮现,也要使笑与苦与倔强相连:在他的世界中,笑是椒麻口味儿的,刺激、可口但不甜。基于此,那就完全可以理解邱炯炯的画作里为何总是有那么些倔强、苦闷或难以归类的面孔和表情,有时甚至近似猪牛马驴、妖魔鬼怪。人性的阴影、棱角、起伏、褶皱是他的的绘画语法;以肖像画的形式对名著经典形象进行重释是他的常用办法。如油画《丽达与天鹅》(2021)中,受侵害者丽达正面而立,充满市井的悍然之气,而宙斯这位奥林匹斯山上的最高神则被从其地位中剥离,变成菜摊上的卤鹅。如果此处有笑声,肯定是一种快意恩仇后的大笑。这也足见苦难能为笑声增加分量。它仍然可以是直截了当的生理反应,但也可能进一步与道德义愤这样的价值判断相关联。邱炯炯的江湖世界崇尚真性情,这本质上就是以真性情作为建立私人主体性的基石:对真性情的强调,意味着主体的行动往往无法完全依照理性的规约,而必须掺杂即时情境下的情感反应和其他有助于主体进行自我确认的性格特征。在这样的体系中,欲望的正当性和人性的弱点得到了肯定和包容,而不是道德化的指斥。邱炯炯的这一观念,一方面似乎继承了20世纪80年代后中国当代文化的主流,另一方面则遥接明代大众文化中的集体意识,即通过对差异化个体的揄扬,对圣人/凡人的两极对立予以拆解,从而导向对一个不受强制的世俗社会的维护与肯定。在邱炯炯结合川剧形式与家族史的演绎中,笑者、逗乐者没有建立新世界的本事和本钱,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完全是历史车轮的受造物。他们的笑声中蕴含了对命运之被动的反动。即使从更为精英的中国文化传统尺度评判,他们也是隐逸者,只不过志不在山水之间,而在市井日常。戏中人、戏中戏,已经怃然勾勒出了老中国的斑驳底色:椒麻味的神游之思,如果放置在东西方尚未相遇、现代化尚未发生、传统文化系统尚未被打断的时空里,就是跳出社会管控,逃出权力体系,古人所谓“逃于世网”是也。放声大笑的穿越力,不止停留在苦和苦中作乐这一层,而曲折地落脚在解脱之道、精神逃逸、消极自由。但也正因为我们已经身处另一个时空中,我们仍不免要发问:这样就足够了吗?这里的隐忧仍在于,一个高度发达的世俗社会,并不见得能够自然地转化为一个健康的公民社会。但在积极自由踪影不见的晦暗时刻,我设想,从未来的某个临界点上回看,正如电影主角邱福新在死生节点上观看,这本书会凝结着绵长的倔强与苦涩的自由。✦ 撰文|姚斯青
✦ 本文将发表于《艺术世界 ArtReview》2024冬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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