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 展评|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故事:评“当怪物说话时”

文摘   文化   2024-08-15 20:07   上海  

重组

 Reassembling 

火种兼具幸福与毁灭的能量。

David Douard, SOFTPIL' LOW-rack" 2

大卫·杜阿尔《SOFTPIL' LOW-rack" 2》 

木材、金属、织物、铝、油漆、聚苯乙烯泡沫塑料、 吹制玻璃、电缆、灯泡、纸张、磁铁、脚轮、石膏、合成纤维发、 铸铝、颜料、玻璃、树脂、纸上印刷、陶瓷、电视、塑料袋、枕头

2021年,272 × 270.5 × 200厘米

“当怪物说话时”展览现场,2024年,中间美术馆,北京

全文图片鸣谢艺术家及中间美术馆
当怪物说话时
中间美术馆,北京

5月23日至9月1日

展览“当怪物说话时”的雏形实际来自2023年集美·阿尔勒“影像策展人奖”入围者王佳怡的方案“画外音”。彼时,方案的落脚点是视觉表象与客观真相之间的错位与连接,方案获得时任评委、中间美术馆馆长卢迎华的提名。经王与中间美术馆策展人那荣锟的合作策划,如今实现的群展主要呈现影像装置,同时舍弃了较为宽泛的主题,几度演化并具体地聚焦于技术对现实的影响。标题里的“怪物”指向了机器与技术,明确地比喻着技术可能带来的失控——怪物掌握了叙说的能力且成功夺得话语权。策展人在前言中提及了英国作家玛丽·雪莱(Mary Wollstonecraft Shelley)写于1818年的小说《科学怪人》(Frankenstein)。故事里,实验员弗兰肯斯坦拼凑出来一头可怖的无名怪物,它威胁并报复人类。

Eva & Franco Mattes, My Generation
伊娃与佛朗哥·马特斯《我们这一代》
2010年,破损电脑、 CRT 显示器、 扬声器、 键盘、 鼠标、 电缆、 单频彩色有声录像,13分26秒
“当怪物说话时”展览现场,2024年,中间美术馆,北京
甫入展厅,乔纳斯·本迪克森(Jonas Bendiksen)的《韦莱斯之书》(The Book of Veles, 2021)依托于冰冷的银色铝架迎面而来,纵横交错的网格状线条构成了观众观察摄影作品、阅读文本(包括书籍、网友留言截图)的不同窗格,也扩大了作品占据空间的体量。作品通过诸多资料,将原本发生在线上世界的种种互动打包为完整档案,郑重介绍着技术图像对人类辨认真假所造成的挑战——艺术家伪造的照片在社交媒体与国际奖项上大放异彩。作为作品灵感的来源,盛产假新闻的维莱斯地区与毫不存在的人物和景象全程未曾遭到质疑。

Damir Avdagic, Prevodenje (Translation)

达米尔·阿夫达吉奇《翻译

2015年,清有声录像,16分12秒

“当怪物说话时”展览现场,2024年,中间美术馆,北京

不远处的上空中,《在现实世界中,事情并没有那么完美》(In Real World It Doesn' t Happen That Perfectly, 2019)由三块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电视组成,屏幕里大声播报着真新闻与假恐袭,进一步渲染对技术重编历史的焦虑。大卫·杜阿尔(David Douard)的两件装置散落在铝架两侧,遥遥呼应,强调语言污染与技术对物理空间关系的改变。黑特·史德耶尔曾谈到今天线性视角的衰败与占领空域的重要意义——“当下的特征是一种普遍的无地性(groundlessness)”[1],象征稳定的地平线已经不再是人类注意力的重点。巧合的是,同一层展厅里,作品排布的位置纷纷鼓励着大家爬上爬下。敖乾枥的装置《钢管椅》(2021)采用杠杆原理赋予观众向上攀登并且独立决定身体所在高度的自由,破除人类对工具的既定印象。策展团队在阮纯诗(Nguyễn Trinh Thi)的《风景系列#1》(Landscape Series #1, 2013)前也设立了爬梯,引领观众攀爬后见证图像作为记录技术的溃败——当匿名者指认曾经的目击现场,遗失的物品或者事件已永不复现伊娃与佛朗哥·马特斯(Eva & Franco Mattes)的《我们这一代》(My Generation, 2010)与张英海重工业(Young-Hea Chang Heavy Industries)的《三星意味着高潮》(SAMSUNG MEANS TO COME, 2016)伫立于展厅中央的地面,在视角上更加私密——前者展示了它如何调教当代年轻人生长出敏感易怒的神经,游戏算法如何操控一具肉身砸碎键盘与电脑;后者通过机械理性的声音与字符,娓娓道来它何以诱惑家庭主妇尽情地满足欲望。

劳伦斯·阿布·哈姆丹(Lawrence Abu Hamdan)的装置《有争议的话语》(Disputed Utterance, 2019)像一件解谜作品。一列口腔模型与文本信息娓娓道来七个与模糊发音有关的故事,而唇齿表面的乌黑则源于腭位测量术的应用:警方将木炭与橄榄油的混合物放在犯罪嫌疑人的舌头上,观测他们发音得到的痕迹来判断现场的情况。作品从政治层面拆解技术的本质,细致回看人类的理性控制与主观反应。从一楼步行而下,光线撤退,展览把昏暗留给地下展厅。通道的出入口是作品《翻译》(Prevodenje, 2015),影像背靠雪白的石膏板与审讯室围栏样的幕布支架,达米尔·阿夫达吉奇(Damir Avdagic)在其中用英文尽力地同声传译着父母的波斯尼亚语对话,试图理解并转述不曾亲临的祖辈经历与前南斯拉夫的民族历史。该作品呼应着藏匿于独立放映室内的《戈迪特·埃梅里塔的眼睛》(Eyes of Gutete Emerita, 1996)。这个简短的录像为阿尔弗雷多·贾尔(Alfredo Jaar)所作,由大段文本与一百万张聚焦在女人双眼上的透明胶片串联。在漆黑的静默中,观众阅读屠杀事件文字记录的目光会不定时地撞上幸存者的瞳孔。两件作品沉静并直接地展露着技术与肉身的记忆、创伤之间不可弥合的距离。它们同样位于死胡同,你无法选择穿行或流连往返,只能坐下来观看,然后按照展览规定的方向掉头离开。 

或许是受到既定建筑空间的限制,武子杨的《一个有科技的女人》(2019)盘踞在上述两件作品的动线之间,有些不客气地打断作品观念之间流畅的衔接。尽管时至今日,赛博格与数字生命尚未脱离它们各自的出厂平台,作品依然邀请我们拭目以待野心勃勃的企业家与程序员会怎样继续缝合不同维度的世界——艺术家借助人工智能分析个人数据并编写了剧本,“我”与名为“华唯”的角色正在数字丛林间历险。然而,厚重的文件夹与繁杂的图表筑成了观众进入专业领域的门槛。此处展陈仍然使用了轻钢龙骨,似乎着意打造出怪物的牢笼,铺叙出克制禁欲的氛围。地下一楼的另一角落里,张硕尹(TingTong Chang)的影像《肥皂》(2021)相对放纵。艺术家在厂房里搭建了锈迹斑斑的设施,使用颇具剧场感的布景与荒诞的表演,于镜头中实现了夸张的流言——德国工厂曾在一战时期利用动物尸体加工肥皂。该流言的远播得到英国情报机构的助力,成为了又一个迷人眼的假新闻。该作品原本允许观众在线扮演车间员工并参与生产,或可讽刺大家皆为阴谋论的缔造者。策展团队在此选择了可玩性更低也使场面愈加逼真的长镜头版本,或许是为了剔除其中的娱乐性,使之符合整场展览肃穆的氛围。

郑源《最小限度的(凭记忆)》
2024年,三频彩色立体声影像装置,25分31秒
“当怪物说话时”展览现场,2024年,中间美术馆,北京

转过墙面,展览的结尾处是埃德·阿特金斯(Ed Atkins)数字化处理老电影的作品《这就是真相》(Voilà la Vérité, 2022),不属于原始档案的颜色与哭声虚浮在画面之上,使人察觉到微妙的异常,复想起《科学怪人》里由各种肢体组装而成的怪物。该小说实际上拥有另一个标题《弗兰肯斯坦——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故事》(Frankenstein; or, The Modern Prometheus)。作者玛丽·雪莱无疑洞悉着技术所具备的潜力,火种兼具幸福与毁灭的能量。小说面世以后,许多改编作品里,原本创造怪物的弗兰肯斯坦变成了怪物的名字。展览意有所指的重心也在此显现——迭代与进化的过程势不可挡,更何况用于编码历史的语言已产生质变——据傅拉瑟(Vilém Flusser)的理论而言,4000年前人类用线性文本与图像互相转译并记录活动的传统已在今天面临崩溃,我们无法依靠人力继续“直观”或“综合”海量的数据信息并准确地提取意义。[2] 展览方案自身的演变也不例外,它意识到技术图像与世界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却难以掌握该宏大议题。当前展览着意规避了形而上学的部分,延续了中间美术馆对于后疫情时代社会现实与技术影响的关注,尽管由于实际执行层面的阻碍,展览所涉及的每个议题未能完全展开以形成“怪物”更全面的血管与肌肉。不过,我们也已真切见到了那庞大的骨架与不断变幻的皮囊,也可认出你我现实中的怪物。

注释:

[1] 黑特·史德耶尔,《自由落体:关于垂直视角的思维实验》(In Free Fall: A Thought Experiment on Vertical Perspective),2011
[2]
 赵千帆曾就“迎接图像失重时代——接着傅拉瑟与法罗基思考”于美凯龙艺术中心在2023年发起的项目“漩涡”中进行演讲。

✦ 撰文|朱雅楠

本文收录于《艺术世界 ArtReview》2024秋季刊,即将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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