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里的脱衣舞酒吧,出卖色相的年轻女郎。富有叛逆、放荡不羁的俄罗斯阔少,一夜风流之后希望那个性工作者成为他的专属品。于是他们夜复一夜,度过芙蓉帐暖的春宵,直到奔赴婚礼,成为夫妇。贫困低下的性工作者转眼间身披貂皮大衣,手戴四克拉钻戒,住进私人豪宅,坐享城市天际线的独家风景。似乎是很多烂俗短剧、偶像剧里最常见的故事,却一举攻下格蕾塔·葛韦格、是枝裕和、皮耶尔弗兰切斯科·法维诺以及伊娃·格林等等评委的心,让美国电影时隔多年,拿下了戛纳金棕榈。
本片不仅得到戛纳场刊的高分,在各大主流媒体和网站也都是位居榜首,现在更是领跑颁奖季,冲击奥斯卡最佳。然而与之相反的是,这部电影却让国内观众嗤之以鼻,不少人都给出了差评,觉得只是“妓女富二代的无聊故事”“没有反杀”“女主很笨”“情色剥削”等等,甚至认为是“今年最烂的电影”。或许我们应该要认真研究一下,这个名为“阿诺拉”的女孩,怎么让一堆人热泪盈眶,又让一堆人恼羞成怒。如果只看介绍,的确是非常通俗的故事,“灰姑娘”的童话,原本就起源中国。从良的选择,也被《杜十娘》《玉堂春》从悲剧、喜剧的不同角度讲过很多。但《阿诺拉》却不仅想讲“灰姑娘”如何获取成功,或者跌落谷底。导演更希望借助于通俗的模版,带领所有观众走入真切心碎的现实世界。第一幕里,迷乱的灯光、冲击力极强的画面,和充满都市感的流行音乐,填充出极致的欲望世界。“阿诺拉”称呼自己为“安妮”,因为她不喜欢自己本来的名字。她是布鲁克林贫民区里一个脱衣舞娘,凭借着肉体来生活。安妮好像遇见了幸运星:来美国躲避父母管辖的俄罗斯富二代。于是她们度过了放荡不羁,潇洒挥霍的生活。随着富二代越来越需要安妮陪伴,安妮也不愿意放手财主,于是两个人一起在泡沫里越陷越深,直到冲动地在拉斯维加斯结婚。导演在用视觉尽力打造出如同泡沫般的物质世界,让角色和观众坠入其中。第一幕中打造的所有视觉与幻象,都在第二幕中被狠狠破碎。安妮三周多的“灰姑娘”童话,一夕内彻底毁灭。得到消息的富一代立马派负责在美国看管儿子的手下去解除婚姻,富二代听说父母要来夺路而逃,留下三个保镖和安妮互相对峙,四个针锋相对的人又得一起去寻找没出息的“熊孩子”。从白天找到黑夜,中间历经一系列啼笑皆非的遭遇,最终在安妮和富二代相遇的脱衣舞酒吧里找到他,他已经酩酊大醉。第三幕中,所有矛盾的源头,碾压一切的富一代,和想尽力保住自己差点获取到的“梦想”的安妮碰头了。却没想到在富一代面前,安妮甚至根本不算是“麻烦”,他们只在意,要把儿子领回家。其实熟悉导演肖恩·贝克的人,会更能理解他为什么要如此拍摄本片。他的《橘色》《佛罗里达乐园》都是有关美国社会底层的梦想,而《阿诺拉》里他关注的是性工作者,至于俄罗斯富豪,只是因为故事而构建的必要舞台。电影开篇便为我们展示了安妮是如何工作的,以及脱衣舞酒吧的生态系统。她非常娴熟于此,到处招揽客人,想方设法让客人多给自己的内衣带子上塞钱,结束就坐在工作间吃饭,和同事吐槽老板与其他员工,和不对付的同事斗嘴。其实许多人都在好奇安妮为什么会不清醒,又或者她为什么会突然清醒,为什么不够聪明到无法保住辛苦得到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完成爽文反杀。归根结底,《阿诺拉》披着爽文短剧的皮,用着神经质喜剧的手段,内核仍然是现实主义的。安妮从来都是清醒的,她和富二代干任何事前都要算好钱,陪完富二代也惦记着要上班,在和富二代结婚之后她始终忧心忡忡什么时候有人会找上门。也许她最不清醒的时刻反而是在登上要去离婚的飞机前说,她要和富二代打官司分钱。这句非常“爽”的台词,瞬间被富二代母亲一巴掌打了回去。她从来都知道自己只属于贫民窟,只是被卷进了富二代的叛逆闹剧里。安妮能做的唯一的反击,无非是在富二代说“我只是找三陪玩了一周”时,骂“你真是个可悲的王八蛋”,在离开时,把貂皮大衣甩到富二代头上骂他母亲,“你儿子恨你恨到娶了妓女来气死你”。她最后的行为是冲动而不理智的,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被迫跟着三个保镖找了富二代一晚上,在没睡的情况下,又被拉到了拉斯维加斯。富一代只愿意给她一万遣散费,因为在他们眼里安妮只配一万块钱。这笔钱,连他们坐私人飞机从俄罗斯飞到美国来花的零头都不到。在这一通闹剧之后,俄罗斯保镖送安妮回家,把被人收走的钻戒偷出来给她。而作为回报,安妮能想到的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肉体。她无法跨越阶层,更无力去抵抗这一切,因为她根本没有任何手段,能与这些站在金字塔顶层的人抗衡。她想去打官司,只会害自己输掉仅剩不多的一切,因为法律都掌握在那些人手里,她唯一的求生技能只有自己的美貌。可怜的富二代其实是个快男,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让自己支付给性工作者的钱物超所值,他花了一个小时的钱,连跳舞加活动,还剩下45分钟。或许是因为我们已经被爽文和故作姿态的作品荼毒得太多,只能看到《阿诺拉》的表皮。导演的叙述下,脱衣舞也只是正常的工作,不过,她们的工作是依靠肉体而已。本片所给出的阶级视角,也并不仅限于脱衣舞酒吧或者脱衣舞娘。
《阿诺拉》的整套社会体系赋予一定的地缘政治意味与阶层融合,来呈现荒唐而悲凉的现实世界。最高层的是富二代的父母,来自俄罗斯的军火商,他们掌握了世界的话语权,所以俯瞰一切,不在乎自己阶层之下的万事万物。第二层是富二代,他除了依附父母外身无旁物,往往这种人最危险,因为他们要从更底层的人身上汲取存在感。第三层是亚美尼亚的保镖头子,他有自己固定的工作,但同样需要为高层人士服务,来获取更多利益。第四层是保镖头子手下的人,他们建立起来高层、中层与底层间的壁垒。第五层则是以安妮和俄罗斯保镖、女仆等等最底层的人,他们对于上面阶层的所有人来说,就只是物品而已,人形玩具、人形武器、人形扫地机…所以“物化”安妮的,并不只是“脱衣舞娘”这个身份,而是整个社会,只要她是底层,无论她的职业是什么,她都只是工具而已。导演没有讲述安妮如何“沦落”为一个脱衣舞娘,他对性工作者没有贬低,也没有赞美,更没有俯视化的怜悯。就像不会去关心保镖如何“沦落”为混混,女仆如何“沦落”至扫地。他只是以一种平等的视角去看待安妮这场啼笑皆非的拉斯维加斯奇遇记,去看待她如何做梦以及如何清醒。又在角落里安排了俄罗斯保镖这个站在两方立场中间的人,代表观众去洞察高层对底层的无情碾压,和身处底层的人如何反抗,却无能为力。肖恩贝克用一种类型化、技巧化的方式,把通俗的电影故事,讲出了非常动人自然,又不落俗套的模样。其实我们能看到这几年的金棕榈,无论来自哪个国家,属于什么类型,都有一个相似的主题:《寄生虫》《钛》《悲情三角》《坠落的审判》和《阿诺拉》,都在讲述这个问题。主角们从穷、富、性别等等角度,呈现着权力系统对低位人群生活的碾压与破坏。因此许多人看到《阿诺拉》,会感觉不适。因为阿诺拉就身处在世界上,能够遇到的所有残酷现实中。导演让她沉浸在自己构建的浪漫泡沫之后,又绝不容情地狠狠打破。却又给到我们一个甜苦参半的结局,抹上一层眼泪。“阿诺拉”代表着“石榴、明亮、光明”,这个明明很美好的名字,却被安妮嫌弃,每每强调自己讨厌,她唯一一次开心地接受这个名字,是在她和富二代的婚礼上。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有机会从黑暗中破土而出来到光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