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5年某日,华兹华斯向牛津大学的同学求婚,甫一成功,便立刻上马,不顾风雨,连夜赶回妹妹家中,途中得诗Among all lovely things my Love had been一首——下面我将翻译——说,自己是为了给多萝西护送一只她从未见过的萤火虫。热爱自然,而且只比华兹华斯小一岁多的妹妹,竟然没有见萤火虫!这显然是吊诡的。但我们的“英诗”班上,大家比的是发音:“Glow-worm,要用英国音哦!”没时间让你发言去争辩。而且,据说,中国诗,也有这样的萤火虫——“风雨光不灭”,“青光且自照”,云云,早已贴遍了华氏诗的中译——要辩论浪漫主义与自然主义,更是失了先机。所以,我一向说,只看华兹华斯的研究,绝不自作一个字。但最近,人们竞相标榜作低调的萤火虫,伤感到了令人作呕的程度,又竟然引用“贯通中西”的钱锺书诗,似乎那是一种中西方共同的真理。这使我想到华兹华斯这只萤火虫。这只放在树叶里,带给妹妹的萤火虫,是他闪耀的爱——他希望妹妹也如自己,因为爱情而闪耀——所以,从未经历爱情的妹妹,才从未见过Glow-worm!Among all lovely things my Love had been;
Had noted well the stars, all flowers that grew
About her home; but she had never seen
A Glow-worm, never one, and this I knew.
While riding near her home one stormy night
A single Glow-worm did I chance to espy;
I gave a fervent welcome to the sight,
And from my Horse I leapt; great joy had I.
Upon a leaf the Glow-worm did I lay,
To bear it with me through the stormy night:
And, as before, it shone without dismay;
Albeit putting forth a fainter light.
When to the Dwelling of my Love I came,
I went into the Orchard quietly;
And left the Glow-worm, blessing it by name,
Laid safely by itself, beneath a tree.
The whole next day, I hoped, and hoped with fear;
At night the Glow-worm shone beneath the tree;
I led my Lucy to the spot, 'Look here!'
Oh! joy it was for her, and joy for me!
试译:在所有可爱之物中吾爱
吾爱在所有可爱之物中;
她善于识别群星,家畔生长的
花木;但她从未见过
一只萤火虫,我素知,从未。
暴雨夜骑行(,)她家近了
我偶然瞥见萤火一粒独耀;
顿生拥抱之热愿,
喜不自胜,我一跃下马。
将萤火置于一片叶上,
我带它穿过暴风雨:
而它,如前,闪耀无沮丧,
虽然散发的光亮不免有减弱。
终至吾爱之居所,
悄然走进她果园;
放下萤火,以名相祝,
在树下,安然自在吧。
次日整天,我希望,我恐惧;
夜里,萤火虫在树下仍能闪耀;
我(要)带露西到那个地点,“看这儿!”
哦!这对她是快乐,对我也是!
“我希望,我恐惧”,因他也不知道——如果那样,他们将如何重新面对,童年时代蚀心的长久分离——他们兄妹四人因为父母早亡,分养四处?——对妹妹纯洁的爱,是华兹华斯的全部所有:
如同被爱情点燃的Glow-worm,被捉去后散发的光亮,虽有减弱,却绝不停止。——然而,我们这些上过英诗班的人知道:多萝西纯洁的心,却竟不为爱情而点燃。为了不再与兄长分离,她拒绝了所有人爱情的投射,毕生照顾华兹华斯,如一个父亲——不要怀疑,我可能犯下这样的修辞错误——绝不可能是母亲:但我不愿意分辩,请读她的日记,或至少读当代大诗人 Heaney献给她的:给多萝西·华兹华斯的一炉炭火。你会明白,那是怎样的超人的苦辛!而在华兹华斯光芒笼罩下的牛津,重新念了四年英文系本科的钱锺书先生,他的萤火虫,竟然只是自然之光。那只“从夜深处来,入夜深处杳”的萤火虫,散发的竟然是与这Glow-worm大相径庭的自然之光。因而,我怎能无视,那些人用更低调的平静,就消除这高贵的人格之光的企图?
我知道,1940新正,在湖南万山丛中(南田师院),苦念沪上家人,希望脱离,重回西南联大的青年大师的心情,与华兹华斯并不相同。他所感到的只足以照亮自己,并将随一阵夜风消失的微光的遭际,值得同情——“上天视梦梦,前途问渺渺。”——这是人性的平原(plain)上,多么庸常的风景。所以,爱惜羽毛的槐聚大师,敢于将它传世。但如果也以自然人性,就读过了华兹华斯的这一页,你也就永远无法理解“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gking"——“朴素生活而高尚思考”——是过于平庸的译文,让我重新擦亮它:这也是牛津大学Keble College的院铭。——我不知道,在牛津四年的钱锺书,是否路过?是否见过?作何感想?但华兹华斯的萤火虫,他必定学过。他是否用"激情也不过是天性”,化解了人格的高贵,使他的专家们将低调的生存本身,当成了最高的目的?我却不忍坐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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