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旭仑
最聪明的人是小说家。他幻拟天地,捏造人物,给我们欢喜快乐。钱先生是小说家,是智者通人,二者通融浑化,若无毛质。钱先生说文论学,为的是抉发无毛两足动物的根性,向世人表达他对人类最透辟的了解。思想或智慧是钱先生“根本我”,是其作品的第一义谛,比了这种“根本我”,学问不过是沉淀的渣滓,是“寄生我”。茶叶初到外国,洋鬼子用锅去煮,滗去茶汁,专吃那叶子;我们这些二毛子也是这样读钱看钱,光盯上了“无机体”的渣滓,而滗去“有机体”的智慧,反倒来嘲笑贬弹钱先生没有思想、不成体统。用板筑常器,甲乙丙丁,经之营之,是学究专家的人工;楼台忽现而不见施为,无缚无脱,万用在中,是天才宗师的神通。天才的智力与常人的识力相差得不可以道里计,常人无法把捉天才。
廷华先生是向写小说处安身立命的,原来就有小说家的智慧和事功。他的读钱,正冥合遥契钱先生的亲炙古人,是“资吾操觚自运之助" 一—不比我们,为了得学位弄职称来沽名蝴口。好比只有女人会看透女人。廷华先生剔灯见光,凿石见火,心灵电线也似的(les famillesd'esprit)跟钱著接触,云开电射,和它结成“精神眷属”
钱著意蕴重重膜裹,已成“被围困的城堡”。各路好汉都在施展自家的拿手绝活,敲门窥墙。撬下一砖捉进实验室里去搬弄,铢称寸度,懵然不识其精神命脉——廷华先生绝不是那种学家。他乘飞机下眺,眼界空旷,没有枝节零乱的障碍物来扰乱视线,目穷千里,直凑单微。
不是学院派,不入主流,不随大流,廷华先生全凭默识灵悟,自立门户,径直和哲人把晤对话。学有上中下三等;上学以神,中学以心,下学以耳。廷华先生已逾“心听”之境,而骎骎乎优入“神听”之域。
一粒粟中藏世界,一滴水可揣知大海味,一篇千字小品照样能焕扬钱著的光华。“说来,钱先生应算是一个悲剧人物,他自序里‘伤世偷生'四字说尽了他的半生一—甚至一生一—端的。”相骐骥于牝牡骊黄之外,发隐衷于嬉笑怒骂之中,钱先生当颔首解颐。
“钱先生真正的志趣并不在做学问,而是写小说。窃以为钱先生暗地里总在长哭当歌,他一生想写的东西根本还没有写!”
目光如炬,高论快语,远胜于学士辈百篇千论。不过,钱先生小说家的才情笔致终难闷匿,已迂回隐藏于学问中,稍微减少了人间世的缺陷。
鍾书君爱说,长处即缺点(le defaut de la qualite),观其所长以
知其所短;短长长短,因果互转。廷华先生短缺的是笨功夫一一“考据”。清人以“义理、考据、词章”鼎足;廷华先生虽欠“考据”之功,好在他才大力雄,善避善扬,决不至于覆餗。
199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