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是不喜甚至讨厌杨绛的,这差不多已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有一位先生,专门给杨绛写了传记,几十万字地谈不容口,但我知道,私底下说起杨绛,此公的话是很难听的。
很奇怪地,世上似乎存在两个杨绛。一个留存在公开报道中,所有人交口称誉之,受尊为一代知识分子楷模,是中国式贤妻良母的典范,甚至呼为“最后的女先生”而不名;另一个,悄然流传于圈子“私议”里,形象与之截然相反,颇为负面:自私、市侩、自恋、好名、惯于说谎、忙于粉饰,甚至还有攻击她翻译水准的,诸如此等反正够刺耳。当今“钱学家”,也往往有一微妙态度,就是盛行扬钱抑杨。比如最著名的范旭仑,就是称颂老钱无所不至,贬斥杨绛则无所不为,是很公开的。其研究,两套标准,两种态度,对人不对事,差不多就是一部钱杨夫妇“离间史”。画风够诡异吧? 我向来都是钱锺书的拥趸,也无聊地想过很久很多,有意去搞明白这件事:杨绛到底做了啥,引这些人如此“公愤”?时至今日,我的答案都是一句话:杨绛活了104岁,没做过任何一件事,是值得被责骂或遭唾弃的!那些公开的骂杨文字,那些背后的腹诽之论,我多少有过了解,始终找不到一条“罪状”,能支撑这些立论。我也曾经请教过一位“毁杨专家”:杨可曾有过一桩真正的污点?可惜此公左右而言他,噼里啪啦回了一大通,却无一句是实质性解释。
我以为,杨绛一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能get到的是,她得罪过很多人,有意或无心的,不一而足,都有。最大的“罪过”,我以为是她太爱惜羽毛,不愿意配合,不喜欢分羹予人,拒绝了太多利益分享请求,以至让很多“粉丝”最后都成了“黑粉”。比如说,钱杨夫妇晚年,早就是两尊唐僧肉了,按照我们传统的那套国情,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们使劲抬轿,甘为“门下走”,你们也应该知趣施舍一点就是,无数大佬都是这操作,属于文化人间的默契了。但钱杨夫妇不这样,是异类。
他们谢绝甚至抵触这些形式的名闻利养。有人出钱锺书研究著作,杨绛出面制止;有人动议搞钱学研究会,杨绛及时喝住;有人出售钱锺书信件,杨绛不惜对簿公堂.....甚至,在去世前,杨绛毁掉了所有书信、日记等遗物,不是烧掉就扔到了垃圾桶(据说竟还有人去扒到一些),让所有研究者痛心莫名。而所有得罪人的事,清一色都是杨绛出面干的,志在替夫君挡箭,钱锺书则从来默不作声,当也懒得理会这些琐事。你说这些人不记恨杨绛,记恨谁?一个人有名之后,中伤你最深的暗箭,不会来自对手,而是“粉”转的“黑粉”。后来拿他们学历大做文章,搬出林非打架等等事情加以渲染的,“材料弹药”基本来自这些“曾经的铁粉”。杨先生作为典型的“江浙老太”,为人处世是极有分寸感,且往往能把一切虚雾都看得透透的,可谓练达人情。1933年,钱穆与杨绛同行,相处不多时就送22岁的杨绛一句评语:“我看你是个有决断的人!”既精明又决断,大体可以概括杨绛为人,而这竟也成了错。人生实难,做人最难。
我当然不会傻到认定杨绛完美无缺。坦白地说,杨先生也有很世俗的一面,至少不是餐风饮露的“世外高人”,比钱锺书就接地气很多。她的确很精明,有时不免自私,也会偶尔流露出自恋的端倪,不是白璧无瑕毫无可议的。那些风雨晦暝的岁月,钱锺书又书生气,钱家能全身而退,多是靠杨绛的“精明”在保驾护航。但这种精明,有时过度小心了,就成为明哲保身,甚至不粘锅到铁面无情,是会受人诟病的。例如当年柳苏上门拜寿,杨绛竟出门挡驾,不给老友们一点面子,内情不正是柳苏尚是“戴罪之身”,杨绛不愿意有丝毫沾染?即便天崩地裂时分,你要杨绛出来“为民疾呼”,她也是不会的,这也可说是她的“自私”吧;她晚年出自传谈往事,讲到费孝通时,如此暧昧旖旎,不说费公已矣死无对证了,那股弥漫书中的“自恋”情状,读者又岂体会不出呢?杨绛比钱锺书“俗”,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精明也好,自私也罢,自恋也行,鄙以为均人之常情,甚至是人性化的表现,压根不值得诟病,也与“女先生”的人设不冲突。我个人,不是很喜欢杨先生,但很敬服她。她始终那么清醒,这份慎独功夫海内名人绝少能做到;她那么朴素,及对夫君那种维护,是对爱情的至死不渝;面对家庭剧变,眼见夫君与爱女一一离去,那份从容沉静决断,完全是智慧老人。她一生都不曾害过一人,诋毁过一人,有所不足也只是自保而已,已经足够可贵,是一个时代的吉光片羽。杨先生更是真正的文化人,她晚年体现出来的顽强毅力,尤其令我惊叹。比如,她是50多岁才开始学西班牙语,并且翻译出名作《唐吉坷德》的;90高龄时,又译出柏拉图的《裴多》,豆瓣评分至今9.1,犹如奇迹。鲁殿灵光,岿然独存,此之谓乎?
我自己,时常起念继学日语,亦或读完一遍《说文段注》啥的,每每都是半上落下终不济事。就这点“小节”,我都心悦诚服,觉得她是当之无愧的“先生”。求全责备,洗垢求瘢,到底谁更干净呢,“吾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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