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說符
“宋有蘭子者,以技干宋元*;《註》:“凡人物不知生出主謂之蘭也。”按蘇時學《爻山筆話»謂“今世俗謂無賴子爲‘爛仔’,其義疑本於此”。竊意蘇說近是,“蘭子”即後世之“賴子”;李治《敬齋古今註»卷二《富歲子弟多賴>條、翟灝《通俗編»卷一→《賴子》條皆引《五代史·南平世家》,謂“猶言無賴”,惜未上溯《列子》之“蘭子”。宋祁《景文集》卷四八《舞熊説》:“晉有蘭子者”云云,正用《列子》之字以指《五代史》所言之人。《儒林外史》第四二回:“被幾個喇子园着”,«紅樓夢»第三回:“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皆一音之轉。元曲《隔江關智》第一折周瑜曰:“那癞夫諸葛亮”,“癩”亦“賴”字之變,非謂孔明患伯牛之疾也。
“東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餓於道。狐父之盗曰丘,見而下壺餐以餔之”云云。按《吕氏春秋·介立》篇記此事,稱爰旌目不食盗食爲能“辨義”而輕生。即陸機《猛虎行》所謂:“渴不飲盗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惡木豈無枝?志士多苦心”。劉向《新序》亦采其事入《節士》篇。《列子》則譏爰旌目曰:“是失名實者也”,已屬翻案議論。汪中《述學》補遺《狐父之盗頌»厥詞大放,乃歎美盗丘若不容口:“悲心内激,直行無撓。吁嗟子盗,孰如其仁:用子之道,薄夫可敦。悠悠溝壑，相遇以天。孰爲盜者，吾將託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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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Fr.Schlegel,Literary Notebooks, ed. H.Eichner,sS1316,1357,1499，pp.138,142,153,275 (note).
② D..Lawrence,Collected Letters,ed,H.T. Moore,n,206.1249-1250;cf.A.Huxley, The Olive Tree;“D.H.Lawrence”，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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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盗居然遂似梁山泊好漢之鼻祖①,又一大翻案。汪氏侘傺牢骚,《經舊院弔馬守真文》之弔娼與此篇之頌盗,適堪連類。然周密《癸辛雜識»續集卷上載宋末龔開《宋江三十六人贊》已稱“盗賊之聖”;明季而還,《水滸傳》盛行,汪氏許狐父之盗以“仁”,正同流俗推梁山泊好漢爲“忠義”，似奇論而實常談耳。又按《吕氏春秋》及《列子》均謂狐父之盗名“丘”，而《莊子·盗跖》訶孔子曰:“盗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盗丘?’”無心偶合乎?抑有意影射耶?《莊子·胠箧》言“盗亦有道”,贊“盗”亦即“聖人”,《盗跖》乃斥“聖人”亦即“盗”。《列子·天瑞》齊之國氏,向氏節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盗乎?盗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盗哉?”云云,則不特“聖人”,芸芸衆生,無非“盗”者。《陰符經》卷中:“天地、萬物之盗,萬物、人之盗,人,萬物之盜”,更擴而充之,莫黑非烏,莫赤非狐，天地、人、物，等爲“盜”爾。莎士比亞劇中一憤世者語羣盗(bandits)謂:日、月,水、土莫不行同盗賊(The moon's an arrant thief, etc.),凡百行業亦即穿窬(there is boundless theft/In limited professions),舉目所見，人乎物乎,一一皆盗賊也(each thing's a thief; all that you meet are thieves)②;亦猶是矣。
“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布怒,將扑之”;《註》:“不內求諸己而厚責於人，亦猶楊布衣服異狗之吠也。”按《列子》取《韓非子·説林》下楊布之狗事,以喻行已接物之道，張湛註是也。然尚可觸類而通,更端以説。苟衡以明心見性之學，則此事足徵狗之智力祇解聯想(association)而不解分想(dissociation); 博物者吉狗辨别事物,藉鼻嗅甚於藉目視，姑置勿論也可。《左傳》成公三年否侯享齊侯，“齊侯視韓厥,韓厥曰:‘君侯知厥也乎?’齊侯曰:‘服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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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預註:“戎服、異服也;言服改，明識其人。”齊侯高出於楊布之狗者，以其知随身之服(varying concomitants)非即身耳。後世詞章本狗認衣不認人之旨,另樹一義，與《韓>、<列》相待相成。元曲紀君祥《趙氏孤兒·楔子》屠岸賈道白有云:“將神獒鎖在淨房中,三五日不與飲食。於後花園紮下一個草人,紫袍玉帶,象簡烏靴,與趙盾一般打扮,草人腹中懸一付羊心肺。某牽出神獒來,將趟盾紫袍剖開,着神獒飽餐一頓,依舊鎖入淨房中。又餓了三五日後，牽出那神獒,撲着便咬,剖開紫袍，將羊心肺又飽餐一頓。如此試驗百日,度其可用。……某牽上那神獒去,其時趙盾紫袍玉帶,正立在靈公坐榻之邊。神獒見了,撲着他便咬。”《史記·趙世家》、《新序·節士》,《説苑·復恩》等記下宫之難,皆未道屠岸賈飼獒,紀君祥匠心獨運，不必别有來歷。嘗見莫泊桑小說，寫寡婦有獨子爲人殺,欲報仇,而無拔刀相助者，因紫草爲人(1'homme de paille),加之衣巾,取香腸(un long morceau de boudin noir)繞其頸如領帶(une cravate);亡子舊畜牝犬(lachicnne“Sémillante”)頗猁，婦鏈繫之於草人傍,不與食兩晝夜,然後解鏈,犬即怒撲草人嚙其頸斷;如是者三月,婦往覓子仇,嗾犬噬而殺焉②。十八世紀法國神甫(le Père Prémaire) 曾譯《趙氏孤兒》(Le Petit Orphelin de la Maison de Tchao),盛傳歐洲,莫泊桑殆本《楔子》謀篇而進一解歟?楊布之狗覩衣異而謂着衣者亦異,屠岸賈之獒覩衣同而謂着衣者亦同,事反而理合，貌異而心同。其義藴即心理學所言“比鄰聯想”(as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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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C.M.Praz, The Romantic Agany, tr. A. Davidson,83,357(the noble bandit).
2 Timon of Athens,IV. iii. 427 f..
③Maupassant:“Une Vendetta", Contes du Joar et de la Nuit, Conard, 137 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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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ation by contiguity)、生理學所言“條件反射”(conditioned refcx)者是①。更前於元人院本，則有如南唐譚峭《化書·食化》云:“庚氏穴池,構竹爲凭檻,登之者,其聲策策焉。辛氏穴池,構木爲凭檻,登之者,其聲堂堂焉。二氏俱牧魚於池,每凭檻投餌,魚必踴罪而出。他目但開策策,堂堂之聲,不投餌亦踴躍而出。則是庚氏之魚可名‘策策’,辛氏之魚可名‘堂堂’,食之化也”;又南宋陳善《捫奣新話》卷四云:“陳文壽嘗語余:‘人有於庭欄間鑿池以牧魚者,每鼓琴於池上,即投以餅餌。……其後魚聞琴聲丁丁然,雖不投餅餌,亦莫不跳躍而出。客不知其意在餅餌也,以爲瓠巴復生。’予日:‘此正宋齊丘所謂食化者。’”飼獒,餌魚，與巴甫洛甫之陷狗使流饞涎(salivation)，同歸“食之化也”。是故屠岸賈之狗不特遥踵楊布之狗,抑且隱導巴甫洛甫之狗矣。
“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雁者”云云。按參觀《老子》卷論五章。《列子》此事全本《孔叢子》附孔臧所撰《連叢》卷下:“季彦見劉公,客適有獻魚者,公熟視魚，欺曰:‘厚哉天之於人也!生五穀以爲食,育鳥獸以爲之肴。’衆坐僉曰:‘誠如明公之教也:’季彦曰:‘賤子愚意竊與衆君子不同。萬物之生,各禀天地,未必爲人,人徒以知,得而食焉。…伏羲始嘗草木可食者,一日而遇七十二毒,然後五穀乃形，非天本爲人生之也。故蚊蚋食人，蚯蚓食土,非天故爲蚊蚋生人、蚓蟲生地也。……’公良久曰:‘辯哉!’”《太平御覽》卷四六四引王瑱《童子傳》記孔林年十歲對魯相劉公語同,“魚”作“雁”。桓譚《新論·袪蔽》篇記與劉伯玉辯,劉曰:“天生殺人藥,必有生人藥也”;答曰:“鈎吻不與人相宜，故食則死,非爲殺人生也。譬若巴豆毒魚,礐石賊鼠,桂害獭,杏核殺豬,天非故爲作也。”«孔叢子》,《列子》言養生之物，《新論>言殺生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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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義相成,如函得蓋。屠隆《鴻苞集》卷二九《戒殺文示諸子»云:“迷人不知，乃藉口天生萬物本以資人食養。嗟乎，如虎狼遇人則食，天豈以萬物之命供人，乃又以人之命供虎狼耶!";虞淳熙<虞德園先生集»卷二○«<天主實義>殺生辨»云:“若曰‘天生肉食海物以養人’,將曰‘天生人以養毒蟲毒獸’乎?彼非人不飽，猶人非物不飽也”;王弢«蘅華館詩録»卷二«記李壬叔所述語》云:“佛氏戒殺生，西儒尤斥絶。昔有艾約瑟,談佛喜闢佛;偶詣國清寺,與僧成面折。兩争未得平,僧笑其詞拙:‘猛虎居深山,搏人以爲活;天生人於世，豈亦爲彼設?虎意或如斯，子言殊未必!’艾君置不言，煩潁詞已竭。李七歸述之,使我解糾結。”三家皆助釋氏張目,而持論如拾鮑氏之子唾餘。《列子》此節似亦潛襲儒書以陰申佛教，孔臧之於異端,不啻齎盗糧矣!晉、宋以還，道士剽掠釋典,造作《化胡》、«西昇》等《經》,鄙惡可笑,鈍賊無意智，更下於《天瑞》篇之向氏爲盗。若夫空空妙手,竄取佛説,聲色不動,蹤踪難尋,自有《列子》在。蓋擬議以成變化,異乎掃捨割裂,能脱胎换骨，不粘皮帶骨。故自宋至清,談者衹以爲釋典與《列子》暗合，或反疑釋典攘竊《列子》,真類<南齊書·高逸傳»載顧歡《夷夏論»所嘲:“是吕尚盗陳恒之齊，劉季竊王莽之漢也!”盜而能使聽訟者反坐主人，《苟子·非十二子》所謂“賊而神”,<法言·淵騫》所謂“穿窬之雄”，《列子》有焉。《天瑞》篇之國氏爲盜,殆如夫子自道矣。
“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於乞。乞猶不辱,豈辱馬醫哉:’”按嵇康《難 <自然好學論>》:“俗語曰:‘乞兒不辱馬醫。’”«列子》此節當是“俗語”之演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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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G.H.S.Razran, Conditioned Responses,5:“Association is not a special attribute of the mind, but a universal property of protopla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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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氏易林
一 焦延壽易林
《日知録》卷一八疑世傳《易林》爲東漢人著而嫁名焦延壽。《後漢書·崔駟傳»記崔篆撰《易林》，又《儒林傳》上本《連叢》下記駟“以家《林》爲孔僖筮”;清儒遂欲奪之焦以歸於崔，牟廷相,丁晏輩如訟師之争産然。《方術傳》下記許曼之祖父峻者,“所著《易林》，至今傳於世”，則角立之兩增而爲鼎峙之三。《禮記·月令》孔<正義»引«易林》: “震主庚、子,午,巽主辛,丘,未”云云,與此書體制迥異,是别有《易林》，不知即出誰手;惠棟《易漢學»卷四遽以歸於“焦氏又得之周,秦以來先師之所傅”,武斷乙必矣。焦歟,崔歟,將或許歟,姓氏偶留,而文獻匙徵,苟得主名,亦似於知其人,讀此書，無甚裨益。竊欲等楚弓之得失,毋庸判兒貓之是非也。漢,宋皆用爲占候射伏之書;《四庫提要》卷一○九、梁玉繩《瞥記>卷一均引《東觀漢紀》載永平五年事,黄伯思《序》道雍熙二年事,程迥《雜識》道宣和末,紹興末事,歷歷可徵。劉斧《青瑣高議》後集卷一○《僧卜記»言張圭，馬存求異僧占“食禄”之地，得《潰卦»與«散 卦>,張曰:“《易》中無《潰》,《散》二卦”,僧曰:“此乃焦貢<易林》言也”;《易林»初無此二卦，而亦徵焦書在宋爲流俗之所熟聞，卜筮者杜撰卦文,至託其名以售欺謹衆矣。黄伯思《序》已許其“文辭雅淡,頗有可觀覽”;有明中葉,談藝之士予以拂拭,女彩始彰,名譽大起。術數短書得與於風雅之林者,楊慎實有功焉,庶幾延壽或篆抑峻之後世鍾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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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有仁編《太史升菴全集》卷五三摘<易林》佳句，欺爲“古雅玄妙”,而嗤“世人無識,但以占卜書視之。”鍾惺,譚元春評選《古詩歸»,甄録諸《林»入卷四,讚賞不絶口,曰:“異想幽情,深文急響”,曰:“奇妙”,曰:“簡妙”,曰:“《易林》以理數立言，文非所重,然其筆力之高,筆意之妙,有數十百言所不能盡，而藏裹迴翔於一字一句之中,寬然而餘者。”竟陵之言既大行,《易林》亦成詞章家觀摩胎息之編。如董其昌《容臺詩集》卷四有七律，題云:《癸亥元日與林茂之借<焦氏易林>,貽以福橘五枚,茂之有作，依韻和之》;林古度固嘗屬鍾、譚詩派者(《林茂之詩選》王士禎序:“見鍾伯敬、譚友夏而悦之,一變爲幽隱鈎棘之詞”;《天池落木菴存詩»不分卷《林茂之與竟陵先生始昵終隙，…突而惠詩，答以此篇》)。倪元璐《倪文正公遺稿»卷一《畫石爲祝寰瀛》，有董瑞生評:“造句著情，«易林»遜其簡辣”;李嗣鄴《杲堂文鈔》卷四《後五詩人傳》稱胡一桂四言詩:“奇文奧義,識學兼造,當是焦延壽一流，爲後來詞人所絶無者。……猶得存此一卷詩,使後世與《易林»繇辭並讀”。蓋«易林→幾與《三百篇》並爲四言詩矩獲焉。漢人依傍《易經》之作，尚有揚雄《太玄經》;雄老於文學,慘淡經營,而偉詞新喻如“赤舌燒城”(«干》之次八;柳宗元必賞此語,《河東集》卷二《解祟賦>:“胡赫炎燻熇之烈火兮，而生夫人之齒牙!”正敷演其象)、“童牛角馬”、“垂涕累鼻”,“割鼻食口”“嚙骨折齒”,“海水羣飛”(«劇»之上九，亦見«劇秦美新》)等,屈指可盡,相形而見絀也。
馮班«鈍吟雜録»卷三云:“古人文章自有阡陌,«禮»有湯之《盤銘→、孔子之《誄》,其體古矣。乃«三百五篇»都無銘、誄,故知孔子當時不以爲詩也。馮惟訥«古詩紀・古逸>盡載銘、誄、箴,誠,殆失之矣。騷、賦亦出於詩,與詩畫界。有韻之文，不得直謂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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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曰:‘詩言志’.《詩·序》曰:‘發乎情。’王司寇欲以《易林》爲詩，直是不解詩,非但不解《易林》也。夫鏡圓餅亦圓,餅可謂鏡乎?”限局以疑遠大，似是而非之論也。《三百五篇》無箴,銘、誄而有頌,<周頌>,《商頌》、«魯頌》累牘盈卷，是“孔子當時”以頌爲詩矣。陸機《文賦》曰:“誄編緜而悽愴,銘博約而温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游以彬蔚”，以四體連類。豈頌獨“言志”、“發情”，而誄之“纏綿悽愴”,不得爲“言志”,“發情”乎? 亦見《三百五篇》之體例,未足資別裁之所依據矣。元稹《樂府古題·序》言《詩》、《騷》以後,“詩之流爲二十四名,……皆《詩》人六義之餘”，頌,銘、箴,誄,赫然都與其數,馮氏敢以譏“王司寇”者上譏元相耶?“有韻不得直爲詩”,其言是也。然科以所標“言志”,“發情”,則“有韻”之名“詩”者亦每“不得直爲詩”,如鍾嶸《詩品·序>即擯“平典似道德論”;而“有韻”之向不名“詩”者,却“直”可“爲詩”而無害,蓋祇求正名,渾忘責實,知名鏡之器可照,而不察昏鏡或青緑斑駁之漢、唐銅鏡不復能照,更不思物無鏡之名而或具鏡之用，豈未聞“池中水影懸勝鏡”(庾信《春賦》)耶?甚至“以溺自照”“以影質溺”(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五○《藝苑㞎言»評謝榛,湯嘉賓《睡菴文集》卷三《王觀生近藝序》,阮大鍼《春燈謎》王思任《序》)耶?《晏子春秋》内篇《雑》下之一諷齊景公“懸生首於門而賣馬肉於内”，此言常施於賣主者也。然倘買客舌不知味,目論耳食,其將見市招而購老馬之蹄,謂爲物牛之腴,朵頤大嚼,且以飫享太年自誇而誇諸人。談藝者輕心輕信，顧名忽實,則“文”、“筆”等辨體之名,“性靈”,“復古”等分派之名,“唐詩”,“宋詩”等斷代之名,“江左齊梁文”、“河朔魏周文”等因地之名，以及某人或某作當時若後世之盛名大名,皆可作如是觀,無一非懸門之牛首耳。欲食牛者，得馬肉而津津焉啖之，癖嗜馬者,覩牛首而望望然去之,其失惟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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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林·益》之<革»:“雀行求粒,誤入罟眾;賴仁君子,復脱歸室”(«師>之《需》等略同),又《大有》之《萃》:“雀行求食,出門見鵬，顛蹶上下,幾無所處”;可持較曹植《野田黄雀行>:“不見籬問雀,見鶴自投羅，羅家見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黄雀得飛飛”,又«鶥雀賦»:“向者近出,爲鵬所捕,賴我翻捷,體素便附。”《坤>之<既済>:“持刃操肉,對酒不食，夫行從軍，小子入獄，抱膝獨宿”(《復>之《剥>等略同);可持較古詩《十五從軍征》:“烹穀持作飯,来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乾》之《訟》:“罷馬上山,絶無水泉,喉焦唇乾,舌不得言”(<震》之《姤》等略同); 又似兼《隴頭歌辭»與«隴頭流水歌辭»:“西上隴阪,羊腸九回,寒不能語,舌卷入喉。”“雲從龍”,《易・乾》卦語也，《易林·同人》之《蠱》鋪陳之:“龍渴求飲,黑雲影從;河伯捧觴,跪進酒漿，流潦滂滂”(《未濟»之《鼎》等略同),境物愈詼詭矣。“唇亡齒寒”,《左傳》僖公五年諺也，《易林·未濟》之《遜》引申之:“唇亡齒寒，積日凌根，朽不可用，爲身災患”(參觀《訟》之《復》:“蹇兔缺唇，行難齒寒”),情詞加急切矣。《枯魚過河泣》，寥寥二十字而首尾完具之故事也,“夫函牛之鼎涕,而蠅蚋弗敢入”,又《淮南子·詮言訓>家常習近之喻也;《易林·大畜》之《觀»飾後喻以類前事:“三蛆逐蠅,陷堕釜中，灌沸渰殪,與母長訣”(《鼎》之《訟》等略同),取瑣穢之物以譬慘戚之况,相映成趣矣。異想佳喻,俯拾即是，每可比《善哉行》瑟調;苟不知爲卜筮之辭，馮氏暗中摸索得之，當亦“直謂‘詩’”,何期覿面不相識也!《易》有“象”而《詩》有比，皆擬之形容，古人早已相提並舉，具詳《易》卷論《乾》。瓶器異而水相同,燈燭殊而光爲一,馮氏譏王士禎“不解”,余則美其通識真賞,能與楊慎輩相視莫逆。538
沈德潛《古詩源»録及箴、銘,而不取《易林》,倘懾於馮氏之論歟?
《易林》之作,爲占卜也。詔告休咎,不必工於語言也。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詩教》下所謂:“焦貢之《易林》、史游之《急就》，經部韻言之,不涉於詩也。”顧乃白雉之筮出以黄絹之詞,則主旨雖示吉凶,而亦借以刻意爲文,流露所謂“造藝意願”(si carica l'ope- razione utilitaria/d'un intenzionalitàformativa,)①。已越“經部韻言”之境而“涉於詩”域，詩家祇有愕欺不虞君之涉吾地也,豈能痛詰何故而堅拒之哉，卜筮之道不行,《易林》失其要用,轉藉文詞之末節,得以不廢,如毛本傅皮而存，然虎豹之郸、狐貉之裘,皮之得完,反賴於毛。古人屋宇、器物、碑帖之類,流傳供觀賞摩挲,原皆自具功能,非徒鑑析之資。人事代謝,製作遞更，厥初因用而施藝,後遂用失而藝存。文學亦然;不須遠舉,即拾《升菴全集》同卷所稱酈道元《水經注»爲例也可。鄺書刻劃景物佳處,足並吴均《與朱元思書》而下啓柳宗元諸游記,論者無異詞，至有云:“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時則袁中郎”(張岱《瑯嬛文集》卷五«跋<寓山志>>之二)。顧與地之書，模山範水是其餘事，主旨大用绝不在此。則言文而及酈《注》者,亦將被訶爲“直不解文,非但不解《水經注》”歟?山膏善駡,竊恐似仰空而唾,逆風而溺,還汗着於己身耳!議論類馮氏者不少,如阮元《經室三集》卷二《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即力言經,史,子不得爲“文”。蓋皆未省“詩”與“文”均可由指稱體制之名進而爲形容性能之名(considerare la poesia piuttosto come aggettivo che come sostantivo)③.名義沿革,莫勿如是,非特“詩”、“文”，參觀《史記》卷論《律書》。斤斤欲“正名”而“定名”者,未一思“可名非常名”之事理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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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L. Pareyson, Estetica,2# ed., 39.
② D.G.Ruggiero, La Filosofia Moderna,III,66-7(Vico).Cf.E. Staiger,Grundbegriffe der Poetik,“Nachwort”,5. Aufl.,236-7:“Die Substantive Epos, Lyrik, Drama gebraucht man in der Regel als Na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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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說符
“宋有蘭子者,以技干宋元*;《註》:“凡人物不知生出主謂之蘭也。”按蘇時學《爻山筆話»謂“今世俗謂無賴子爲‘爛仔’,其義疑本於此”。竊意蘇說近是,“蘭子”即後世之“賴子”;李治《敬齋古今註»卷二《富歲子弟多賴>條、翟灝《通俗編»卷一→《賴子》條皆引《五代史·南平世家》,謂“猶言無賴”,惜未上溯《列子》之“蘭子”。宋祁《景文集》卷四八《舞熊説》:“晉有蘭子者”云云,正用《列子》之字以指《五代史》所言之人。《儒林外史》第四二回:“被幾個喇子园着”,«紅樓夢»第三回:“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皆一音之轉。元曲《隔江關智》第一折周瑜曰:“那癞夫諸葛亮”,“癩”亦“賴”字之變,非謂孔明患伯牛之疾也。
“東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餓於道。狐父之盗曰丘,見而下壺餐以餔之”云云。按《吕氏春秋·介立》篇記此事,稱爰旌目不食盗食爲能“辨義”而輕生。即陸機《猛虎行》所謂:“渴不飲盗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惡木豈無枝?志士多苦心”。劉向《新序》亦采其事入《節士》篇。《列子》則譏爰旌目曰:“是失名實者也”,已屬翻案議論。汪中《述學》補遺《狐父之盗頌»厥詞大放,乃歎美盗丘若不容口:“悲心内激,直行無撓。吁嗟子盗,孰如其仁:用子之道,薄夫可敦。悠悠溝壑，相遇以天。孰爲盜者，吾將託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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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Fr.Schlegel,Literary Notebooks, ed. H.Eichner,sS1316,1357,1499，pp.138,142,153,275 (note).
② D..Lawrence,Collected Letters,ed,H.T. Moore,n,206.1249-1250;cf.A.Huxley, The Olive Tree;“D.H.Lawrence”，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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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盗居然遂似梁山泊好漢之鼻祖①,又一大翻案。汪氏侘傺牢骚,《經舊院弔馬守真文》之弔娼與此篇之頌盗,適堪連類。然周密《癸辛雜識»續集卷上載宋末龔開《宋江三十六人贊》已稱“盗賊之聖”;明季而還,《水滸傳》盛行,汪氏許狐父之盗以“仁”,正同流俗推梁山泊好漢爲“忠義”，似奇論而實常談耳。又按《吕氏春秋》及《列子》均謂狐父之盗名“丘”，而《莊子·盗跖》訶孔子曰:“盗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盗丘?’”無心偶合乎?抑有意影射耶?《莊子·胠箧》言“盗亦有道”,贊“盗”亦即“聖人”,《盗跖》乃斥“聖人”亦即“盗”。《列子·天瑞》齊之國氏,向氏節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盗乎?盗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盗哉?”云云,則不特“聖人”,芸芸衆生,無非“盗”者。《陰符經》卷中:“天地、萬物之盗,萬物、人之盗,人,萬物之盜”,更擴而充之,莫黑非烏,莫赤非狐，天地、人、物，等爲“盜”爾。莎士比亞劇中一憤世者語羣盗(bandits)謂:日、月,水、土莫不行同盗賊(The moon's an arrant thief, etc.),凡百行業亦即穿窬(there is boundless theft/In limited professions),舉目所見，人乎物乎,一一皆盗賊也(each thing's a thief; all that you meet are thieves)②;亦猶是矣。
“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布怒,將扑之”;《註》:“不內求諸己而厚責於人，亦猶楊布衣服異狗之吠也。”按《列子》取《韓非子·説林》下楊布之狗事,以喻行已接物之道，張湛註是也。然尚可觸類而通,更端以説。苟衡以明心見性之學，則此事足徵狗之智力祇解聯想(association)而不解分想(dissociation); 博物者吉狗辨别事物,藉鼻嗅甚於藉目視，姑置勿論也可。《左傳》成公三年否侯享齊侯，“齊侯視韓厥,韓厥曰:‘君侯知厥也乎?’齊侯曰:‘服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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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預註:“戎服、異服也;言服改，明識其人。”齊侯高出於楊布之狗者，以其知随身之服(varying concomitants)非即身耳。後世詞章本狗認衣不認人之旨,另樹一義，與《韓>、<列》相待相成。元曲紀君祥《趙氏孤兒·楔子》屠岸賈道白有云:“將神獒鎖在淨房中,三五日不與飲食。於後花園紮下一個草人,紫袍玉帶,象簡烏靴,與趙盾一般打扮,草人腹中懸一付羊心肺。某牽出神獒來,將趟盾紫袍剖開,着神獒飽餐一頓,依舊鎖入淨房中。又餓了三五日後，牽出那神獒,撲着便咬,剖開紫袍，將羊心肺又飽餐一頓。如此試驗百日,度其可用。……某牽上那神獒去,其時趙盾紫袍玉帶,正立在靈公坐榻之邊。神獒見了,撲着他便咬。”《史記·趙世家》、《新序·節士》,《説苑·復恩》等記下宫之難,皆未道屠岸賈飼獒,紀君祥匠心獨運，不必别有來歷。嘗見莫泊桑小說，寫寡婦有獨子爲人殺,欲報仇,而無拔刀相助者，因紫草爲人(1'homme de paille),加之衣巾,取香腸(un long morceau de boudin noir)繞其頸如領帶(une cravate);亡子舊畜牝犬(lachicnne“Sémillante”)頗猁，婦鏈繫之於草人傍,不與食兩晝夜,然後解鏈,犬即怒撲草人嚙其頸斷;如是者三月,婦往覓子仇,嗾犬噬而殺焉②。十八世紀法國神甫(le Père Prémaire) 曾譯《趙氏孤兒》(Le Petit Orphelin de la Maison de Tchao),盛傳歐洲,莫泊桑殆本《楔子》謀篇而進一解歟?楊布之狗覩衣異而謂着衣者亦異,屠岸賈之獒覩衣同而謂着衣者亦同,事反而理合，貌異而心同。其義藴即心理學所言“比鄰聯想”(as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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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C.M.Praz, The Romantic Agany, tr. A. Davidson,83,357(the noble bandit).
2 Timon of Athens,IV. iii. 427 f..
③Maupassant:“Une Vendetta", Contes du Joar et de la Nuit, Conard, 137 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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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ation by contiguity)、生理學所言“條件反射”(conditioned refcx)者是①。更前於元人院本，則有如南唐譚峭《化書·食化》云:“庚氏穴池,構竹爲凭檻,登之者,其聲策策焉。辛氏穴池,構木爲凭檻,登之者,其聲堂堂焉。二氏俱牧魚於池,每凭檻投餌,魚必踴罪而出。他目但開策策,堂堂之聲,不投餌亦踴躍而出。則是庚氏之魚可名‘策策’,辛氏之魚可名‘堂堂’,食之化也”;又南宋陳善《捫奣新話》卷四云:“陳文壽嘗語余:‘人有於庭欄間鑿池以牧魚者,每鼓琴於池上,即投以餅餌。……其後魚聞琴聲丁丁然,雖不投餅餌,亦莫不跳躍而出。客不知其意在餅餌也,以爲瓠巴復生。’予日:‘此正宋齊丘所謂食化者。’”飼獒,餌魚，與巴甫洛甫之陷狗使流饞涎(salivation)，同歸“食之化也”。是故屠岸賈之狗不特遥踵楊布之狗,抑且隱導巴甫洛甫之狗矣。
“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雁者”云云。按參觀《老子》卷論五章。《列子》此事全本《孔叢子》附孔臧所撰《連叢》卷下:“季彦見劉公,客適有獻魚者,公熟視魚，欺曰:‘厚哉天之於人也!生五穀以爲食,育鳥獸以爲之肴。’衆坐僉曰:‘誠如明公之教也:’季彦曰:‘賤子愚意竊與衆君子不同。萬物之生,各禀天地,未必爲人,人徒以知,得而食焉。…伏羲始嘗草木可食者,一日而遇七十二毒,然後五穀乃形，非天本爲人生之也。故蚊蚋食人，蚯蚓食土,非天故爲蚊蚋生人、蚓蟲生地也。……’公良久曰:‘辯哉!’”《太平御覽》卷四六四引王瑱《童子傳》記孔林年十歲對魯相劉公語同,“魚”作“雁”。桓譚《新論·袪蔽》篇記與劉伯玉辯,劉曰:“天生殺人藥,必有生人藥也”;答曰:“鈎吻不與人相宜，故食則死,非爲殺人生也。譬若巴豆毒魚,礐石賊鼠,桂害獭,杏核殺豬,天非故爲作也。”«孔叢子》,《列子》言養生之物，《新論>言殺生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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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義相成,如函得蓋。屠隆《鴻苞集》卷二九《戒殺文示諸子»云:“迷人不知，乃藉口天生萬物本以資人食養。嗟乎，如虎狼遇人則食，天豈以萬物之命供人，乃又以人之命供虎狼耶!";虞淳熙<虞德園先生集»卷二○«<天主實義>殺生辨»云:“若曰‘天生肉食海物以養人’,將曰‘天生人以養毒蟲毒獸’乎?彼非人不飽，猶人非物不飽也”;王弢«蘅華館詩録»卷二«記李壬叔所述語》云:“佛氏戒殺生，西儒尤斥絶。昔有艾約瑟,談佛喜闢佛;偶詣國清寺,與僧成面折。兩争未得平,僧笑其詞拙:‘猛虎居深山,搏人以爲活;天生人於世，豈亦爲彼設?虎意或如斯，子言殊未必!’艾君置不言，煩潁詞已竭。李七歸述之,使我解糾結。”三家皆助釋氏張目,而持論如拾鮑氏之子唾餘。《列子》此節似亦潛襲儒書以陰申佛教，孔臧之於異端,不啻齎盗糧矣!晉、宋以還，道士剽掠釋典,造作《化胡》、«西昇》等《經》,鄙惡可笑,鈍賊無意智，更下於《天瑞》篇之向氏爲盗。若夫空空妙手,竄取佛説,聲色不動,蹤踪難尋,自有《列子》在。蓋擬議以成變化,異乎掃捨割裂,能脱胎换骨，不粘皮帶骨。故自宋至清,談者衹以爲釋典與《列子》暗合，或反疑釋典攘竊《列子》,真類<南齊書·高逸傳»載顧歡《夷夏論»所嘲:“是吕尚盗陳恒之齊，劉季竊王莽之漢也!”盜而能使聽訟者反坐主人，《苟子·非十二子》所謂“賊而神”,<法言·淵騫》所謂“穿窬之雄”，《列子》有焉。《天瑞》篇之國氏爲盜,殆如夫子自道矣。
“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於乞。乞猶不辱,豈辱馬醫哉:’”按嵇康《難 <自然好學論>》:“俗語曰:‘乞兒不辱馬醫。’”«列子》此節當是“俗語”之演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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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G.H.S.Razran, Conditioned Responses,5:“Association is not a special attribute of the mind, but a universal property of protopla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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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氏易林
一 焦延壽易林
《日知録》卷一八疑世傳《易林》爲東漢人著而嫁名焦延壽。《後漢書·崔駟傳»記崔篆撰《易林》，又《儒林傳》上本《連叢》下記駟“以家《林》爲孔僖筮”;清儒遂欲奪之焦以歸於崔，牟廷相,丁晏輩如訟師之争産然。《方術傳》下記許曼之祖父峻者,“所著《易林》，至今傳於世”，則角立之兩增而爲鼎峙之三。《禮記·月令》孔<正義»引«易林》: “震主庚、子,午,巽主辛,丘,未”云云,與此書體制迥異,是别有《易林》，不知即出誰手;惠棟《易漢學»卷四遽以歸於“焦氏又得之周,秦以來先師之所傅”,武斷乙必矣。焦歟,崔歟,將或許歟,姓氏偶留,而文獻匙徵,苟得主名,亦似於知其人,讀此書，無甚裨益。竊欲等楚弓之得失,毋庸判兒貓之是非也。漢,宋皆用爲占候射伏之書;《四庫提要》卷一○九、梁玉繩《瞥記>卷一均引《東觀漢紀》載永平五年事,黄伯思《序》道雍熙二年事,程迥《雜識》道宣和末,紹興末事,歷歷可徵。劉斧《青瑣高議》後集卷一○《僧卜記»言張圭，馬存求異僧占“食禄”之地，得《潰卦»與«散 卦>,張曰:“《易》中無《潰》,《散》二卦”,僧曰:“此乃焦貢<易林》言也”;《易林»初無此二卦，而亦徵焦書在宋爲流俗之所熟聞，卜筮者杜撰卦文,至託其名以售欺謹衆矣。黄伯思《序》已許其“文辭雅淡,頗有可觀覽”;有明中葉,談藝之士予以拂拭,女彩始彰,名譽大起。術數短書得與於風雅之林者,楊慎實有功焉,庶幾延壽或篆抑峻之後世鍾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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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有仁編《太史升菴全集》卷五三摘<易林》佳句，欺爲“古雅玄妙”,而嗤“世人無識,但以占卜書視之。”鍾惺,譚元春評選《古詩歸»,甄録諸《林»入卷四,讚賞不絶口,曰:“異想幽情,深文急響”,曰:“奇妙”,曰:“簡妙”,曰:“《易林》以理數立言，文非所重,然其筆力之高,筆意之妙,有數十百言所不能盡，而藏裹迴翔於一字一句之中,寬然而餘者。”竟陵之言既大行,《易林》亦成詞章家觀摩胎息之編。如董其昌《容臺詩集》卷四有七律，題云:《癸亥元日與林茂之借<焦氏易林>,貽以福橘五枚,茂之有作，依韻和之》;林古度固嘗屬鍾、譚詩派者(《林茂之詩選》王士禎序:“見鍾伯敬、譚友夏而悦之,一變爲幽隱鈎棘之詞”;《天池落木菴存詩»不分卷《林茂之與竟陵先生始昵終隙，…突而惠詩，答以此篇》)。倪元璐《倪文正公遺稿»卷一《畫石爲祝寰瀛》，有董瑞生評:“造句著情，«易林»遜其簡辣”;李嗣鄴《杲堂文鈔》卷四《後五詩人傳》稱胡一桂四言詩:“奇文奧義,識學兼造,當是焦延壽一流，爲後來詞人所絶無者。……猶得存此一卷詩,使後世與《易林»繇辭並讀”。蓋«易林→幾與《三百篇》並爲四言詩矩獲焉。漢人依傍《易經》之作，尚有揚雄《太玄經》;雄老於文學,慘淡經營,而偉詞新喻如“赤舌燒城”(«干》之次八;柳宗元必賞此語,《河東集》卷二《解祟賦>:“胡赫炎燻熇之烈火兮，而生夫人之齒牙!”正敷演其象)、“童牛角馬”、“垂涕累鼻”,“割鼻食口”“嚙骨折齒”,“海水羣飛”(«劇»之上九，亦見«劇秦美新》)等,屈指可盡,相形而見絀也。
馮班«鈍吟雜録»卷三云:“古人文章自有阡陌,«禮»有湯之《盤銘→、孔子之《誄》,其體古矣。乃«三百五篇»都無銘、誄,故知孔子當時不以爲詩也。馮惟訥«古詩紀・古逸>盡載銘、誄、箴,誠,殆失之矣。騷、賦亦出於詩,與詩畫界。有韻之文，不得直謂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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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曰:‘詩言志’.《詩·序》曰:‘發乎情。’王司寇欲以《易林》爲詩，直是不解詩,非但不解《易林》也。夫鏡圓餅亦圓,餅可謂鏡乎?”限局以疑遠大，似是而非之論也。《三百五篇》無箴,銘、誄而有頌,<周頌>,《商頌》、«魯頌》累牘盈卷，是“孔子當時”以頌爲詩矣。陸機《文賦》曰:“誄編緜而悽愴,銘博約而温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游以彬蔚”，以四體連類。豈頌獨“言志”、“發情”，而誄之“纏綿悽愴”,不得爲“言志”,“發情”乎? 亦見《三百五篇》之體例,未足資別裁之所依據矣。元稹《樂府古題·序》言《詩》、《騷》以後,“詩之流爲二十四名,……皆《詩》人六義之餘”，頌,銘、箴,誄,赫然都與其數,馮氏敢以譏“王司寇”者上譏元相耶?“有韻不得直爲詩”,其言是也。然科以所標“言志”,“發情”,則“有韻”之名“詩”者亦每“不得直爲詩”,如鍾嶸《詩品·序>即擯“平典似道德論”;而“有韻”之向不名“詩”者,却“直”可“爲詩”而無害,蓋祇求正名,渾忘責實,知名鏡之器可照,而不察昏鏡或青緑斑駁之漢、唐銅鏡不復能照,更不思物無鏡之名而或具鏡之用，豈未聞“池中水影懸勝鏡”(庾信《春賦》)耶?甚至“以溺自照”“以影質溺”(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五○《藝苑㞎言»評謝榛,湯嘉賓《睡菴文集》卷三《王觀生近藝序》,阮大鍼《春燈謎》王思任《序》)耶?《晏子春秋》内篇《雑》下之一諷齊景公“懸生首於門而賣馬肉於内”，此言常施於賣主者也。然倘買客舌不知味,目論耳食,其將見市招而購老馬之蹄,謂爲物牛之腴,朵頤大嚼,且以飫享太年自誇而誇諸人。談藝者輕心輕信，顧名忽實,則“文”、“筆”等辨體之名,“性靈”,“復古”等分派之名,“唐詩”,“宋詩”等斷代之名,“江左齊梁文”、“河朔魏周文”等因地之名，以及某人或某作當時若後世之盛名大名,皆可作如是觀,無一非懸門之牛首耳。欲食牛者，得馬肉而津津焉啖之，癖嗜馬者,覩牛首而望望然去之,其失惟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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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林·益》之<革»:“雀行求粒,誤入罟眾;賴仁君子,復脱歸室”(«師>之《需》等略同),又《大有》之《萃》:“雀行求食,出門見鵬，顛蹶上下,幾無所處”;可持較曹植《野田黄雀行>:“不見籬問雀,見鶴自投羅，羅家見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黄雀得飛飛”,又«鶥雀賦»:“向者近出,爲鵬所捕,賴我翻捷,體素便附。”《坤>之<既済>:“持刃操肉,對酒不食，夫行從軍，小子入獄，抱膝獨宿”(《復>之《剥>等略同);可持較古詩《十五從軍征》:“烹穀持作飯,来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乾》之《訟》:“罷馬上山,絶無水泉,喉焦唇乾,舌不得言”(<震》之《姤》等略同); 又似兼《隴頭歌辭»與«隴頭流水歌辭»:“西上隴阪,羊腸九回,寒不能語,舌卷入喉。”“雲從龍”,《易・乾》卦語也，《易林·同人》之《蠱》鋪陳之:“龍渴求飲,黑雲影從;河伯捧觴,跪進酒漿，流潦滂滂”(《未濟»之《鼎》等略同),境物愈詼詭矣。“唇亡齒寒”,《左傳》僖公五年諺也，《易林·未濟》之《遜》引申之:“唇亡齒寒，積日凌根，朽不可用，爲身災患”(參觀《訟》之《復》:“蹇兔缺唇，行難齒寒”),情詞加急切矣。《枯魚過河泣》，寥寥二十字而首尾完具之故事也,“夫函牛之鼎涕,而蠅蚋弗敢入”,又《淮南子·詮言訓>家常習近之喻也;《易林·大畜》之《觀»飾後喻以類前事:“三蛆逐蠅,陷堕釜中，灌沸渰殪,與母長訣”(《鼎》之《訟》等略同),取瑣穢之物以譬慘戚之况,相映成趣矣。異想佳喻,俯拾即是，每可比《善哉行》瑟調;苟不知爲卜筮之辭，馮氏暗中摸索得之，當亦“直謂‘詩’”,何期覿面不相識也!《易》有“象”而《詩》有比，皆擬之形容，古人早已相提並舉，具詳《易》卷論《乾》。瓶器異而水相同,燈燭殊而光爲一,馮氏譏王士禎“不解”,余則美其通識真賞,能與楊慎輩相視莫逆。538
沈德潛《古詩源»録及箴、銘,而不取《易林》,倘懾於馮氏之論歟?
《易林》之作,爲占卜也。詔告休咎,不必工於語言也。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詩教》下所謂:“焦貢之《易林》、史游之《急就》，經部韻言之,不涉於詩也。”顧乃白雉之筮出以黄絹之詞,則主旨雖示吉凶,而亦借以刻意爲文,流露所謂“造藝意願”(si carica l'ope- razione utilitaria/d'un intenzionalitàformativa,)①。已越“經部韻言”之境而“涉於詩”域，詩家祇有愕欺不虞君之涉吾地也,豈能痛詰何故而堅拒之哉，卜筮之道不行,《易林》失其要用,轉藉文詞之末節,得以不廢,如毛本傅皮而存，然虎豹之郸、狐貉之裘,皮之得完,反賴於毛。古人屋宇、器物、碑帖之類,流傳供觀賞摩挲,原皆自具功能,非徒鑑析之資。人事代謝,製作遞更，厥初因用而施藝,後遂用失而藝存。文學亦然;不須遠舉,即拾《升菴全集》同卷所稱酈道元《水經注»爲例也可。鄺書刻劃景物佳處,足並吴均《與朱元思書》而下啓柳宗元諸游記,論者無異詞，至有云:“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時則袁中郎”(張岱《瑯嬛文集》卷五«跋<寓山志>>之二)。顧與地之書，模山範水是其餘事，主旨大用绝不在此。則言文而及酈《注》者,亦將被訶爲“直不解文,非但不解《水經注》”歟?山膏善駡,竊恐似仰空而唾,逆風而溺,還汗着於己身耳!議論類馮氏者不少,如阮元《經室三集》卷二《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即力言經,史,子不得爲“文”。蓋皆未省“詩”與“文”均可由指稱體制之名進而爲形容性能之名(considerare la poesia piuttosto come aggettivo che come sostantivo)③.名義沿革,莫勿如是,非特“詩”、“文”，參觀《史記》卷論《律書》。斤斤欲“正名”而“定名”者,未一思“可名非常名”之事理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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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L. Pareyson, Estetica,2# ed., 39.
② D.G.Ruggiero, La Filosofia Moderna,III,66-7(Vico).Cf.E. Staiger,Grundbegriffe der Poetik,“Nachwort”,5. Aufl.,236-7:“Die Substantive Epos, Lyrik, Drama gebraucht man in der Regel als Na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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