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人生边上”的钱锺书 /郑雁坚

文摘   2025-01-29 12:00   安徽  
郑雁坚,别署郑建堂,号建园、大雁堂。广东潮阳人。从登堂赵明先生学习书法篆刻国画艺术。爱好文学、美学、哲学,追求简朴纯正之精神。


“写在人生边上”的钱锺书

郑雁坚


20211013日,我在大雁堂公众号转载了俞晓群《钱基博论读书》一文,我写下了下面一段话:

对清史之研究,梁任公乃为不可忽视之重点。其著作《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虽材料和组织有些不同,却异曲同工。其将清代学术比喻为欧洲之“文艺复兴”,皆抒发“以复古为解放”之主旨。在梁思想深处,“却是一套已经设计好了的进化、科学和实证模式”。值得一提的是钱基博(钱钟书之父)对梁《清代学术概论》有犀利之批评,认为梁氏此作“其初不过欲以清儒之考证皮傅“皮傅”,意为“凭肤浅之认识牵强附会”欧儒科学方法之重物证,而以迎合新青年之沾沾自喜,此其意义本至浅薄,而于清学之前因后果实未睹其大体”。可以推见,钱基博读遍古书,才敢对梁提出批评。实其意在于调和汉、宋之学,力持汉、宋学术之平。现在读之,亦颇多启示。当然“虎父无犬子”,钱书之博学实“青出于蓝胜于蓝”。

钱锺书乃汉学家钱基博的儿子,当然是幼承庭训。加上他的聪明睿智,使钱锺书早年熟习旧学。六岁开始,钱锺书念《毛诗》,看《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水浒》《西游记》《三国演义》。旧学之外,钱锺书也接触西学。几十年后,钱锺书还津津乐道:

商务印书馆发行的那两小箱《译林小说丛书》是我十二岁时的大发现,带领我进了一个新天地、一个在《水浒》、《西游记》、《聊斋志异》以外另劈的世界。我事先也看过梁启超译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译的侦探小说等,都觉得沉闷乏味。接触了林译,我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我把林译哈葛德、迭更斯、欧文、司各德、斯威佛特的作品反复不厌地阅览。......后来孩子们看野兽片,逛动物园所获得的娱乐,我只能向冒险小说里去找寻。


钱锺书生于1910年,1923年十四岁的钱锺书考入苏州桃坞中学,这是一所教会学校,中英文分班上课。此时,钱锺书开始学作诗,但并不请教父亲,他有自己的方法。与此同时,也开始为父亲代笔写信,代笔写文章。曾代父为乡下某大户写墓志铭,受到父亲的称赞。后来,商务印书馆要出版钱穆《国学概论》,钱穆便请钱基博为之写序。此庄重之事,钱基博也让钱锺书代笔,钱锺书写成后,竟一个字不用改动。

钱锺书的早慧与父亲的管教和家学的滋养分不开的。好的环境,对钱锺书而言,无疑是成长的营养素。钱基博的博学与文学造诣无不影响着钱锺书后来的治学之路。

1929年,20岁的钱锺书破格进入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当时数学只考了15分,按规定是不能录取的。但钱锺书的国文和英文两科成绩特别优异。主管的老师把钱锺书的成绩报请当时的校长罗家伦。罗家伦慧眼识才,打破常规,在他的力争下,钱锺书被破格录取。


在清华4年,钱锺书发愤“横扫清华图书馆”,他用自己的方式读书,他能记住读过书的内容及优劣。钱锺书已形成了自己的治学方法和文史哲打通的治学格局。郑朝宗在《忆钱锺书》一文写道:“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无论怎样艰深的书,他读起来都不怎么费力。这就可见他的悟性。他的记性尤不可及,当他在高谈阔论时,忽然想起一句王荆公或黄山谷的诗,或者在改英语作文时,忽然想起一古罗马作家的名言,他只伸手向书架上抽出有关的书认真翻几下,立刻便可找到原文。世间一切给记性差的人准备的引得之类的东西,对他似乎完全无用处。他在大学时发表的英文论文,奇字之多颇使一般老师感到头痛,而他所作旧体诗,用的典故有些连老前辈都不知出处。这些不一定可取,但也可见他的记忆力之强。”

“最聪明的人偏要下最笨的功夫”。许多人夸钱锺书记忆力之强,然而钱锺书自己却不以为然,他只是好读书,肯下功夫,不仅仅读,还做笔记,笔记上不断地补添,真正做到了“不动笔墨不读书。”

1932年春,已是清华三年级的钱锺书结识了刚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的同乡杨绛女士。他俩有共同的志向、爱好、追求,两人一见如故,情同意合,第二年便订婚,1935年结婚。


1935年秋,钱锺书取得庚子赔款的奖学金,携同妻子杨绛到牛津大学攻读文学学士学位。在这里,钱锺书和杨绛除了听课外,把大量的时间都花在拥有四百万册的牛津大学的图书馆里,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并记满了笔记。钱锺书读文学、哲学、心理学,读康德、萨特、黑格尔、克罗齐、弗洛伊德等人的著作。

1937年,钱锺书完成了学位论文《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获得了文学学士学位。校方决定聘钱锺书为中文讲师,他谢绝了。钱锺书和杨绛一起转赴法国巴黎大学高级班进修一年,研究起法国文学来。

英法求学三年,对钱锺书来说无疑是成长的营养素。钱锺书能够亲身体验英法乃至整个西方文明,了解欧洲各国的文化、文学以及语言,也培养了现代意识和世界性的眼光。

1938年,钱锺书结束了英法的留学生活,回到了祖国,清华大学聘请他为教授。这是钱锺书人生的第三级“破格”,因为按照清华旧例,初回国教师只能当讲师,由讲师升副教授,然后再升教授。此时,华北沦陷,钱锺书坐法国邮船在香港上岸,转赴云南的西南联大外文系任教(此时,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合并为西南联合大学)。

在联大,钱锺书讲授“欧洲文艺复兴”、“当代文学”、“大一英语”三门课程。当时听课的学生许国璋后来回忆道:“钱师讲课,从不满足于讲史实,析名作。凡具体之事,概括带过,而致力于理出思想脉络,所讲文学史,实是思想史。师讲课,必写出讲稿,但课堂上绝不翻阅。既语句洒脱,敷成自如,又禁邪制放,无取冗长。学生听到会神处,往往停笔默记,每一次讲课,即是一篇好文章,一次美的享受。”

在联大,钱锺书发表了《论文人》、《释文盲》、《说笑》、《一个偏见》等随笔散文。后来这些随笔收入1941年结集出版的《写在人生边上》。在这本集子里,钱锺书以冷峻、机智、幽默的姿态出现,因此我们看到的,亦只是他那逼人才气与学问的“冰山一角”而已。


1939年秋,钱锺书回上海探亲后,转赴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任英文系主任兼教授,闲暇中开始撰写《谈艺录》。

1941年,钱锺书由广西到海防搭海轮到上海,准备小住再回内地,但时值“珍珠港事件”爆发,钱锺书便沦陷上海。一时没有工作,岳父杨荫杭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授课让给钱锺书。钱锺书便以授课和兼任家庭教师艰难度日。同时,也完成了《谈艺录》的初稿。

抗战末期,钱锺书忽发感慨,“以为教了半辈子书,只能评头论足,却不会创作,连个毛姆都比不上。”于是开始尝试写小说,先是短篇,后写长篇。长篇小说《围城》就是在这样愤激心情下写出来的。

1946年,钱锺书的短篇小说集《人..鬼》由开明书店出版。可以说,《人..鬼》是一本既针砭现实人间,又开掘人性的小说集。虽然只有《上帝的梦》《猫》《灵感》《纪念》四篇,却是出手不凡。《上帝的梦》以梦的形式,极尽嘲讽,写出了人类(包括上帝和他造的人)因无止境的欲望带来的无止境的追求,却永难如愿,从而进入虚妄的生之围城《猫》淘气猫为核心,巧妙串联起故事情节,深刻描绘了上流社会的生活图景,并对人性的某些阴暗面进行了辛辣的讽刺与剖析。《灵感》描写了一位知名作家在期待创作灵感的过程中遭遇重重困难。他虽备足了稿纸,但灵感却迟迟不来。后来,他的灵魂意外离体,被小鬼带走,并偶然间进入了一个正与房东女儿亲热的青年的耳中,从而间接地观察了人生百态。最终,他选择放弃写作,转而去做丈人家杂货铺的账目记录工作。小说通过讽刺的手法,描绘了作家在追求灵感过程中的种种遭遇,以及面对现实时的无奈选择与妥协。《纪念》以讽刺和批判的视角,深刻剖析了曼倩等受传统文化影响的都市知识女性在特定历史时期的生活状态和心理困境,以及她们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文化冲突中的挣扎与无奈。写曼倩聪明的同时,也写她的糊涂,“殆以作家之文心,化马迁之史笔乎?史记而作小说读,《纪念》而当历史读,不亦宜乎?”

从精神含蕴上看,《人..鬼》跟钱锺书的长篇《围城》的主题是很相似的,可以说是《围城》的先驱。《人..鬼》集里四篇充满幻想、讽刺,从中我们看到“钱锺书与他所模仿的诗人的确相似,像德莱顿、蒲柏和拜伦一样,在故事中他对充塞当代文坛及树立标准的愚昧文人显露出一种表示贵族气骨的轻蔑。”从这四篇短篇小说中,我们不难找出钱锺书有影射当时知名作家和教授地方,钱锺书在序言中有此辩白:

“我特此照例声明,书里的人物情事都是凭空臆造的。不但人是安分守法的良民,兽是驯服的家畜,而且鬼也并非没管束的野鬼;他们都只在本书范围里生活,决不越规溜出书外。假如谁要顶认自己是这本集子里的人、兽、鬼,这等于说我幻想虚构的书中角色,竟会走出书外,别具血肉、心灵和生命,变成了他,在现实里自由活动。从黄土抟人以来,怕没有这样创造的奇迹。我不敢梦想我的艺术会那么成功,惟有事先否认,并且敬谢他抬举我的好意。”


1947年,钱锺书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围城》出版,1948年再版,1949年三版。《围城》是钱锺书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围城》是1944年动笔,1946年完成。“两年里忧世伤生”,有一种惶急的情绪。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一文中维护着钱锺书:

“钱锺书从他熟悉的时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会阶层取材。但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节全属虚构。尽管某几个角色稍有真人的影子,事情都子虚乌有;某些情节略具真实,人物却全是捏造的。”杨绛说:“我以为《管锥篇》《谈艺录》的作者是个好学深思的锺书,《槐聚诗存》的作者是个‘忧世伤生’的锺书,《围城》的作者呢,就是个‘痴气’旺盛的锺书。我们俩日常相处,他常爱说些痴话,说些傻话,然后再加上创造,加上联想,加上夸张,我常能从中体味到《围城》的笔法。我觉得《围城》里的人物和情节,都凭他那股子痴气,呵成了真人真事。”

《围城》从形式结构上写了三个场景:由旅途而上海,再由旅途而三闾大学,又由旅途复归于上海。“如蛇啣尾”,完成了一个圆。这是写方鸿渐自己的圆,也是方鸿渐自己的围城。方鸿渐一路上遭受社会、学校、家庭之诸般种种,最后逃不出“趁避道穷,动与祸会”,成了孤家寡人,“呆呆地站着,身心迟钝得发不出急,生不出气”,终于作为“死的样品”睡着了。方鸿渐从未超越自己“围城”半步。连父母、同事、亲友包括妻子,谁都进不了他的“围城”。


有人认为《围城》的故事,使人得到这般的印象:“理想的爱情,多归于虚妄;婚姻多是身不由己的遇合。”认为“围在城里的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的确,恋爱、婚姻、家庭,是《围城》故事一条比较明显的线索,我们说《围城》是一部爱情小说,体现出某种爱情哲学,似并无不可。但《围城》大多章节主要写从上海去内地的旅途,写三闾大学那群可爱的教授,可以说这些内容无关“爱情”。

在《围城》开头的场景,我们倒是可以看到最为具体、复杂而显得集中的爱情关系:方鸿渐自欧洲留学归来,邂逅了旧识新知,同船的女博士苏文纨与鲍小姐。鲍小姐自以为魅力四射、易引人上钩,却在船上与方鸿渐关系暧昧。苏小姐则自诩美貌且高冷,期待仰慕者先卑微敬仰再热烈追求自己,却意外察觉方鸿渐与鲍小姐关系亲密,心生嫉妒。船抵香港,鲍小姐立即转身投入未婚夫怀抱。苏文纨则迅速填补鲍小姐留下的空白,巧妙地将被动转为主动,对方鸿渐实施了一系列善意的独裁。然而,方鸿渐本能上并不倾心于苏文纨,只能处处迁就,以免伤害她。

抵达上海后,方鸿渐和苏文纨的关系中插进了一位留美博士赵辛楣,他追求苏文纨。与此同时,苏文纨的表妹却成了方鸿渐的意中人。接着,留学生曹元朗也加入了这场情感纠葛。曹元朗“在十五岁时早下决心不结婚,一见了苏小姐,十五年来的人生观像是大地震时的日本房屋。”于是,赵辛楣恨透了方鸿渐,不时挑衅;软弱敷衍的方鸿渐由苏小姐牵着鼻子朝恋爱的方向越走越远;苏文纨的猜忌激发了唐晓芙的逆反心理,她反而主动接近方鸿渐。结果是“天上月圆”,适成“人间月半”。于是,苏文纨与方鸿渐反目成仇,唐晓芙也从爱转恨,方鸿渐两头落空,陷入尴尬境地。而赵辛楣在经历了这一切后,终于如梦初醒,与方鸿渐冰释前嫌,共同前往内地。唯一例外的是,曹元朗竟莫名其妙地与苏文纨步入了婚姻的“围城”。


《围城》接下来的另一个场景:陆子潇、范小姐、刘小姐各自心怀期许,却都只是单方面的情愿,最终都不了了之。围绕汪太太身上那层微妙的隐私,小说并未过多展开,只是简略提及。而方鸿渐,这个对许多事情都抱持无所谓态度的人,却出乎意料地在李梅亭、陆子潇面前,突然宣布同孙柔嘉订了婚,仿佛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所驱使。

由此,我们看到苏文纨和曹元朗进入了“围城”,方鸿渐和孙柔嘉也进入了“围城”,其他人都还未曾进入。“围在城里”的苏文纨和曹元朗还没有想逃出来的意思。至于方鸿渐和孙柔嘉在“围城”里争争吵吵、愈演愈烈,但他俩也没有想“冲出围城”的意思,双方都希望维护好这个家庭。

对《围城》能有的“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杨绛先生的分析,就很敏锐和客观:

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方鸿渐失恋后,说赵梓楣如果娶了苏小姐也不过尔尔,又说结婚后会发现娶的总不是意中人。这些话都很对。可是他究竟没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话也可以释为聊以自慰的话。

按照杨绛的意思,方鸿渐没有娶到唐晓芙,“正亦切事入情”,为后来方鸿渐、孙柔嘉的恋爱婚姻关系留下足够的空间。如果钱锺书真把方鸿渐、唐晓芙硬塞进“围城”,那就了无新意了。

《围城》中,有一段褚慎明与苏文纨对话: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困围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夏志清认为,“这个比喻用在方鸿渐和孙柔嘉的婚姻关系上虽然最见恰当,事实亦适用于他的其他关系上。”“鸿渐是一个永远在找寻精神依附的人,但每次找到新归宿后,他总发现这其实不过是一种旧束缚而已。小说中数次提到‘围城’,象征了人间处境。”

夏志清认为《围城》是一部探究人的孤立和彼此间无法沟通的小说,可谓一语中的。“每次离开一个地方,或因此和相识的人每次疏远,都好像一次死亡。鸿渐和柔嘉结婚时,差不多已将曾经热恋晓芙的旧我蝉蜕。二人大闹前,有一天柔嘉提起晓芙,鸿渐竟无法回味数月前如醉如痴的情形和过往的忧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鸿渐同鲍小姐、苏小姐、晓芙、已故未婚妻一家、自己家人、大学同事,以至自己妻子一一疏离,非常戏剧化地表现出他精神的逐渐收缩,直到一无所有的地步。”


我们回顾《围城》的爱情关系,就有两种典型的不沟通的模式。其一是“连锁单相思”:赵辛楣单相思苏文纨、误以为方鸿渐为情敌。苏文纨单相思方鸿渐却无端地猜忌唐晓芙,唐晓芙却又是方鸿渐的单相思的对象、且把方鸿渐当成只会供她一己描画的理想的一张白纸。此外,陆子潇、孙柔嘉与方鸿渐,以及范小姐、赵辛楣与汪太太之间也存在这种误会和单恋的连锁反应。另一种是“鹅笼境地”:汪处厚与汪太太的婚姻中,汪太太心有旁骛,与高松年关系暧昧,而高松年又误以为汪太太对他有意,实际上汪太太还有其他念头,甚至想吸引赵辛楣。。这两种模式都揭示了人际关系中的孤立和彼此间无法沟通,即人们常“以为”对方如何,而“其实”并非如此。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围城”,都有属于自己的“个人天地”。“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一个人的意识与另一个人的意识是难以沟通的。我本是“妄水成冰”,你却欲“妄冰成水”。“此中人语”,他人难于意会。“我们彼此意见相左,因为我们认为别人误入歧途更甚,而别人又认为我们比他更误入歧途”。不管是同时之异世、并在之歧出,还是仁智之异见、酸咸之殊好,终隔一尘也。

“理解出于演进而非由累积”,说《围城》写了各种各样的“不沟通”的情景,我们不难看出这就是《围城》的题旨。从《围城》的篇首、篇中、篇尾的三个象征也不难找出这种证明。第一章那条行驶在海上的船,“这船,依仗人的技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玷污了人气的一小方水面,还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其象征有提纲挈领的作用。第五章写那个“门框”,是个承上启下的象征。“适才火铺屋后那个破门倒是好象征。好像个进口,背后藏着深宫大厦,引得人进去了,原来什么没有,一无可进的进口,一无可去的去处”。第九章结尾处,写方鸿渐终于睡着了,“不知不觉中黑天昏地合拢、裹紧,像灭尽灯火的液,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镊不破了,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这里“睡”明显呼应篇首“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所有的扰攘,终归了寂静。“鸟鸣山更幽”,最后那只祖传的老钟敲响了,无疑是一块木铎,起到了终篇点题的效果。

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下。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她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在这之前,方遯翁曾端详着壁上的刚挂好的钟对儿子说:“其实还可以高点———让它去罢,别再动它了。这只钟走得非常准,我昨天试过的,每点钟只走慢七分,记好,要走慢七分。”后来鸿渐对柔嘉说及这钟“每点钟走慢七分钟的事实”。柔嘉笑道:“照这样说,恐怕它短针指的七点钟,还是昨天甚至前天的七点钟,要它什么用?”“她又说鸿渐生气的时候,拉长了脸,跟这只钟的轮廓很相像。”

这只钟,乃是人们陷入绝对抽象的同一“时间”困境的象征。事实上,人与人的关系总是“差半拍”,每个人都有“自认为准确无比的钟”,而旁人“认为钟之不准”,难怪帕斯卡尔《思想录》云:“我是根据我自己的钟来做出判断的”。

《围城》简直是比喻之城,该书创制的比喻,多达七八百条,有些条里又包含了好几个比喻;“围城”这个词本身就是比喻。而钱锺书的另一本著作《管锥篇》里关于比喻的大量论述,其广度和深度,在修辞学领域,也是空前的。


“管锥”二字语出《庄子.秋水》:“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钱锺书节用此成语以名书,内中多有自谦之意在。

翻开《管锥篇》,随处可见精辟警策之言,这些言辞有的源自广为人知的世界名著,有的则摘自鲜为人知的佳作,还有的出自作者精心构思的佳作。阅读时,仿佛置身于琳琅满目的珠宝之中,令人赞叹不已。这确实是一种别具一格的文体。《管锥篇》的文体及其形式,均可追溯至《韩非子》。《韩非子》是先秦时期法家思想的集大成之作,而《管锥篇》则是当代古典文艺理论研究领域的集大成之作,两者在“集大成”这一点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钱锺书是以一种文化批判精神观照中国与世界,在精熟中国文化和通览世界文化的基础上,总表现出一种清醒的头脑和一种深刻的洞察力。智慧的语言、哲学的思辨、佯谬与“深刻的片面”,在钱锺书的作品随处可见。钱锺书自言生平三大嗜好:好小吃、好深谈、好博览。除了生病以外,钱锺书无时无刻不在读书。正如钱锺书在《写在人生边上》序言中所写道:

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他们觉得看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写批评介绍。他们有一种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他们不慌不忙地浏览。每到有什么意见,他们随手在书边的空白上注几个字,写一个问号或感叹号,像中国旧书上的眉批,外国书里的marginalia。这种零星随感并非他们对于整部书的结论。

很明显,钱锺书就是这一种人。

“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钱锺书能跳出自身所处的位置,站在人生边上,把人生当作一部好看的大书来读。钱锺书常说自己是“一束矛盾”,但“矛盾是智慧的代价”,“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玩笑”。“你更顾不得旁人在说你偏见太深,你又添了一种偏见,又在人生边上注了一笔。”

要而言之:“‘与以足者去其角,傅之翼者夺其齿’;对于造物的公平,我们只有无休息的颂赞。”


20241221日汕头大学初稿

20241228日大雁堂完稿 



钱锺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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