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原载于《中国哲学史》2024年第4期,第96—105页。若要调字体大小,请点击屏幕右上角「 · · · 」,选择「调整字体」,满足个性化的阅读需求。本文为作者word完整版原稿,如需引用,请参考刊出版原文。感谢曾海龙老师授权推送!
曾海龙
上海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本文是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一般项目“十力学派与儒学的现代转化研究”(项目号:2023BZX006)、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经典诠释学基本文献整理与基础问题研究”(项目号:21&ZD055)阶段性成果。]
【摘 要】作为现代心性之学的奠基人物,熊十力遍疑今文学与古文学,并无清晰的今古文学之分野。但就对经典的阐释理路与思想特质而言,他无疑是位不折不扣的今文学家。对熊十力经学思想的考察,须立足于两个方面:一方面要理解新唯识论系统与其经学论述的关系,一方面要追问他通过经学阐明了何种政教理想。就前一方面而言,熊十力延续、批判并深化了廖平、康有为等开创的近世今文学理路,并将经学义理与性理之学融会为一体,以“六经注我”的方式对传统经学进行了进一步革命,终结了传统今文学。就后一方面而言,熊十力的经学革命催生出了革命经学,进而否定了康有为的现代中国方案,这又印证了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型的内在逻辑。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将经学作为一种学术史的研究对象,难免会大大窄化经学的本来意义,经学也由此在现代学术中边缘化。而与此同时,哲学作为一门现代学科被引入中国,便理所当然地与宋明理学加以比较,进而对后者加以阐释,由此诞生现代新儒学。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就是在宋明理学后以哲学的方式“接着讲”,因而有所谓“新理学”。熊十力开创的十力学派,也大多由被视为哲学家的学者所组成。然而在现代新儒家群体中,熊十力的问题意识与思想进路颇为特殊。与其他现代新儒家相比,他不仅重视性理之学,也重视以经学的思想资源来沟通现代价值,进而将二者纳入到一个系统之中。他认定,阐释儒家经典之学便是中国的“哲学”。他所讲学的哲学与经学,显然不是儒家本有的学术形态,而是融会古今中西之学。他是“问题中人”,这个问题就是“现代性”问题。基于这个问题意识,他在康有为的基础上对经学进行了进一步革命。而与晚年康有为反对革命的“保守”不同,他又以今文学的思想资源与康有为的方法,来论证中国革命的合理性、合法性与必要性,并由此开创了革命的经学。
熊十力的经学著思大都在其创作《新唯识论》(文言本1932年出版)之后。抗战期间,《中国历史讲话》与《中国历史纲要》展现了熊十力对传统政教制度的初步思考。1945年出版的《读经示要》(《新唯识论》语体本1944年出版),则是他在建构新唯识论之后,第一部系统阐释、衡定、判摄儒家经典与传统政教的经学著述。1940年代末,熊十力与他的弟子们分道扬镳留在大陆。之后,他通过《韩非子评论》《与友人论张江陵》《论六经》《原儒》《乾坤衍》,等著述进一步对儒家经典进行了系统甄别,比较完整地呈现了他对中国传统政教的批判与现代中国方案的思考。
熊十力的问题意识与学术方法都受到了康有为的深刻影响,但却并不为传统今文学与康有为所束缚。他专注于“寻晚周之遗轨,辟当代之弘基,定将来之趋向”[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56页。(下引熊十力著述文献均出自此版本。)],今文学乃至全部儒学,不过是他用以建构理想政教的思想资源与可供选择的方法。他并不遵循传统的今文学与古文学之成说,也对汉宋学术之分野不感兴趣,更无兴趣去做传统经学家注重的考证工夫。他对儒家经典的阐释、衡定与判摄,毫无传统经学的“法古”意蕴,可谓将“六经注我”的风格发扬到极致。梁漱溟也因此评价说:“熊先生……不求甚解,逞臆妄谈,是其一贯作风。”“其恣意呵斥古人,盖由于大我慢。”[梁漱溟:《读熊著各书书后》,载《勉仁斋读书录》,《梁漱溟全集》第七卷,2005年,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第737、783页。]
熊十力认为,六经之所以为经,乃因孔子删削。然而,“六经遭秦火后,七十子传授真本毁灭殆尽矣。”[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657页。]后世所传之六经,皆经汉儒篡易。但是,“孔子六经虽遭篡乱,然由《大易》《春秋》《周官》三经,参之以《礼记》诸经,谨于抉择,犹可窥见内圣外王之大体。”[熊十力:《原儒》,《熊十力全集》第六卷,第332页。]“汉人所传六经,确非孔门真本。然求孔子之道,要不能舍汉儒篡易之伪本而别有所考。”[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659页。]他认为,孔子本人所删削的六经与今传六经的关系如下:《易》为今本所传之《周易》。《乐》即《礼记》中之《乐记》。《春秋》原本虽失,但公羊家所传的《公羊春秋》亦不失孔子本意。《礼》即《周官》,乃孔子授之七十子,口义流传。周公制礼之意当以《仪礼》为信据,而不必与孔子之作有关。《大戴》《小戴》与《荀子》皆七十子后学述孔子之“微言”与“大义”。《诗》即孔子所删定的流行至今的《三百篇》。孔子所删定之《书》则今本不传。伏生之《书》绝非孔子手订。古文《尚书》三千余篇,是古史。而孔子删定之《尚书》百余篇,则是经而非史,今不传。
《庄子·天下篇》云:“《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而在熊十力认定的六经体系中,经典的主次位置与《天下篇》颇为不同。在《读经示要》中,他将《天下篇》提及的六经顺序颠倒过来,将《易》和《春秋》视为六经之首,而将《诗》《书》挪到了最后。由此六经顺序变为:《易》《春秋》《诗》《书》《礼》《乐》,《易》与《春秋》在六经中无疑居于统摄地位。他说:“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其发明内圣外王之道,莫妙于《大易》《春秋》。《诗》《书》《礼》《乐》,皆与二经相羽翼。”[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556页。]“余尝以《易》《春秋》二经,皆宣圣亲作,二经相为表里。言《春秋》者不征之《易》,必难通其微旨。”[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46—1047页。]“《易经》备明内圣之道,而外王赅焉。《春秋》备明外王之道,而内圣赅焉。”[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15页。]
熊十力十分看重六经特别是《春秋》与《周易》义理系统的融贯。他认为,《易》为道之隐,为内圣学之宏纲,《春秋》为道之显,为王道之治要。“《易》假象以表意”,“《春秋》假事明义”,宇宙论即治化论,内圣外王备于《易》与《春秋》。就此而言,经义之学与性理之学或汉学与宋学,在熊十力这里并无明确的界限。
《春秋》首重元义。《春秋繁露》有言:“唯圣人能属万物于一而系之元也,故不及本所从来而承之,不能遂其功。是以《春秋》变一谓之元,元犹原也,其义随天地终始也。故元者,为万物之本,而人之元在言。”(《重政》)“《春秋》何贵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王道》)“谓一元者,大始也。”(《玉英》)《春秋繁露》揭“大一统”,亦以“元”为据。熊十力认为,《春秋》之元即《易》之元。“《春秋》与《大易》相表里。《易》首建乾元,明万化之原也。而《春秋》以元统天,与《易》同旨。”[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19页。]“《春秋》制万世法,而始于元,所谓本立而道生也。”[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72页]《春秋》之“三世”,亦本乎《周易》。“《春秋》言治道,依据《大易》变动不居之宇宙论。明群变万端而酌其大齐以张三世,曰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其义亦本于《易》。”[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733页。]
在融通《易》与《春秋》并以二者统摄六经的基础上,熊十力又欲以《大学》三纲领九条目总括六经之旨。他认为,“《大学》之传,出于孔子无疑。”[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674页。]总括六经之旨者,莫过于《大学》。“《大学》一篇,总括六经之旨,而开端直曰‘明明德’。……此六经之心印也。”[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633页。]“《大学》所谓‘明明德’于天下。始于修齐,极于国治天下平,是为王道。《庄子》亦云‘外王’。”[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625页。]通过融摄《周易》与《春秋》,综之以《大学》的纲领,熊十力构建起了融贯天人的儒家义理系统。而六经不仅是儒家的经典,亦是诸子之学的源流。“诸子之学,皆原本六经。名家者流,自《易》《春秋》出。……墨家者流,自《春秋》《尚书》出。……法家之学,盖通《春秋》《周官》之旨,……道家者流,自《大易》出。……农家者流,自《诗》出。”[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748—749页。]晚周学术,莫不源于六经。
在1945年出版的《读经示要》中,熊十力综群经以言治化,归之为九:一曰仁以为体。二曰格物为用。三曰诚恕均平为经。四曰随时更化为权。五曰利用厚生,本之正德。六曰道政齐刑,归于礼让。七曰始乎人以治人。八曰极于万物各得其所。九曰终之以群龙无首。[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581—629页。]《读经示要》是熊十力在构建新唯识论体系后贯通儒家经典的系统著述,也是他通过综治六经来回应“现代性”问题,建构现代中国方案的系统构思。[徐复观曾说:“然仅就中国文化意义上讲,我认为熊先生的《十力语要》及《读经示要》,较之《新唯识论》的意义更为重大。”(《悼念熊十力先生》,《华侨日报》1968年7月,又载《徐复观文录选粹》,台北:学生书局,1980年。)谢幼伟也曾评价说:此书虽以《读经示要》名,有若唯言读经,不及其他。实则全书所论,多为儒家哲学之阐明,故可作儒家哲学读。次则全书于中国学术之源流得失,亦有精审明确之批判,故亦可作中国学术思想读。自民初读经问题发生以来,于经之认识最深,而态度又最持平者,熊十力或为第一人。(谢幼伟:《熊著<读经示要>》,载《哲学学报》,1947年第1卷第2期。)]
一是融贯性理之学与经史之学,构建融判汉宋的学理系统。《新唯识论》“由佛归儒”,以性理之学为主,表现出比较明显的形上学偏好。《读经示要》及后来的经学著述则是在新唯识论的架构中,对儒家经典的义理加以阐发。熊十力认为,作为“用”的伦理关系(礼与具体的政教制度)是具体的随机可变的,而支撑这些伦理关系的“体”——道德原则乃出于人的本性,关涉根本的永恒的形上学原则。早在上世纪20年代,他针对新文化运动的道德革命说到:“今人动口说旧道德不足保存,此缘不辨道德与伦理之分,故无知而横决。夫伦理有随时制宜者,可云有新旧。……若夫道德则异是,乃贞于性而通万变以不易焉。”[熊十力:《尊闻录》,载《十力语要》卷四,《熊十力全集》第四卷,第474—475页。]也就是说,道德与伦理、内圣与外王虽在理论上需要区分,在实践上却有着体用一如的关系。内圣具有根本性的地位,外王则是内圣现实的、具体的呈现。内圣学与外王学的关系就是道德与伦理的关系,外王学的依据就是内在的德性与超越的形上天理。熊十力一直坚持“体用不二”“体用一如”的看法,无论是“良知是呈现”的著名命题,还是晚年的《体用论》,都体现了这一点。
二是立经而应权来论“三世”更化,重构儒家的历史哲学。群经治道九义以仁为本体,展现出内圣外王一体连贯的历史哲学。同时,熊十力又通过基于仁本体的礼治论,阐明儒家关于政教秩序更替乃至进化的历史哲学。治道之四“随时更化为权”,就是以“经立大道,权应万变”。他认为,《公羊传》的“三世”说,就阐明了不同世代有不同的治道,而治道以“群龙无首”为最高理想。“三世”更化,治道随之变化,即以致“大同”为最高目标。世代更替,治道进化,以君权之渐落与民权之渐进为显著标志。“据乱世有君,以其为民众之领导,不可尊也。升平世,民品已大进。而未至天下之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则犹未可废君也。然民质既优,则民众皆有自主自治之权,不当使君主专制于上,故君之号虽如故,而其职位,视前已截然迥异。……升平日进,人民自主自治之权能日高。君主但拥虚号而已。今称英国为虚君共和之制,盖《春秋》之理想,实现于彼矣。”[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405、1408页。]在熊十力看来,治道以仁为本,而“三世”乃是本仁以显用。英国从君主专制到虚君共和,君权衰落,民权渐进,故进于升平。这种进化论的历史哲学,完全不同于传统公羊学“文质更替”的政教观念,也不符合“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儒家传统。
三是以“大同”为人类社会的理想政教与现代中国的基本方案。熊十力认为,儒家仁道为理想社会的治理之道。“三世之治,皆以仁为本。据乱世,所以内治其国者,仁道而已。升平世,所以合诸夏而成治,抑夷狄之侵略者,亦仁道而已。太平世则仁道益普,夷狄慕义,进于诸夏,治化至此而极盛,仁体于是显现焉。”[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31页。]仁体之充分实现,即《易》之“群龙无首”。熊十力说:“吾《易》言‘群龙无首’。孟子申其义曰:‘人皆可以为尧、舜。’王阳明又申之曰:‘个个人心有仲尼。’则以万物既同一仁体,自体上言之,不当有凡圣差别。[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625页。]以仁为《春秋》“三世”政教之本,并上溯《周易》。太平世与《礼记》的“大同”,即《易》之“群龙无首”。这不仅为公羊学的“三世”说,也为康有为发明的“大同”贞定住本体论与形上学的根据。熊十力在《读经示要》中特别重视融会《春秋》与《易》,晚年又特别重视将《周官》的作为“太平世”政教制度的基础,不仅以之为人类的理想政教,更以之为现代中国的基本方案。
熊十力的经学思想特别是春秋学著思,受到晚清今文家特别是康有为今文学的影响。他在《论六经》中提到自己的思想与康有为的渊源,并评价康有为说:
在公羊学中,熊十力最看重的,就是“三世”说。“三世义,通万世之变,而酌其大齐,以立治纲。《易》所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其道在是也。”[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25页。]就此而言,“三世”乃是《春秋》的核心要义。何休的“三世”实兼有三义:《春秋》以褒贬而张治法,退诸侯,讨大夫,多犯时忌,则以避祸容身之故,而为异辞,此其一也;世有远近,恩有厚薄,情有亲疏,故文辞有屈伸,隐现之异,或以讳尊,或以隆恩,此其二也;王者之治,由近及远,由内及外,先正己而后正人,故治法有详略、粗细之异,此其三也。[曾亦、郭晓东:《春秋公羊学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52页。]康有为“大同”“小康”之说,以及廖季平之“六译九变”说,悉本何休“三世”之旨。[何休的将公羊学总结为三科九旨,即通三统、张三世与异内外。汉人论《春秋》,首重“通三统”义,董仲舒与何休的春秋学,最重要的是“通三统”。(参见曾亦:《共和与君主——康有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1页。)至刘逢禄,始将张三世置于首要地位,其后龚自珍、魏源承之。晚清康有为以张三世为改制张目,甚扬此论。]熊十力论《春秋》,亦特别主张“三世”之义,并将其视为儒家外王学的根本旨趣。他说:“余以为三科九旨,本孔子微言所存,当以三世义为宏纲。余义(三科九旨中,除三世义外,其余诸义。)随世分疏之,则圣人制万世法之密意,可得而窥矣。”[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23页。]
按董仲舒《春秋繁露·楚庄王篇》,《春秋》十二公之世,以时之远近分所见,所闻,所传闻之“三世”。公羊学家又据此分之以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康有为则表之以“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太平世乃孔子的最高政教理想。[陈徽认为,将“进化”的观念引入公羊“三世说”,乃龚自珍所创。然龚氏之说尚显粗疏,其以“三世说”统摄《诗》《书》《礼》等诸经内容的做法也不乏荒诞。康有为的“三世进化说”则内涵丰富、表现庞杂,其体系亦颇完备和大成。参见陈徽:《公羊“三世说”的演进过程及其思想意义》,《孔子研究》2016年第2期。]熊十力亦据此,在《读经示要》中第一次阐发了他的“三世”进化之说。
熊十力以进化论来解释“三世”,则“三世”必内涵了目的论意义上的理想政教。由据乱而升平以至于太平的“三世”更化思想,也就成了儒家普遍性的历史哲学。
在熊十力看来,人类社会渐进所必经之阶段应各有度制,故而三世中每世之治法,各有不同。“三世”治法进化与历史进步的标志,就在于君权与民权的此消彼长。
“据乱世”有君,以其为民众之领导,不可不尊也。升平世,民品已大进,但未至于天下之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则犹未可废君也。至太平之世,天下人人皆有士君子之星,故可全由民群所主导,君不必存也。此亦不过据民主、共和等现代政治原则。在熊十力看来,君权与民权之相互消长,乃至君位之存废可论,皆由于天子为爵称。“天子有爵,与百官之有爵无异”。天子“不过其爵居第一位,为百官之首长而已”[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48页]。天子为爵称之说,自孟子而发,董仲舒、何休皆有所论。《白虎通》开始就说:“天子者,爵称也。爵何以称天子何?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实则,公羊家大都认可“天子一爵”之说。熊十力进一步申说:
“天子一爵”表明,天子在政教秩序中的品阶之高低,不仅取决于其德行是否顺应天道,也取决于民众的道德品位能否提升。据乱之世,“列国之君,或行独裁,以毒其民,或怀侵略野心,征战无虚日。人道至惨也。”[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72页。]升平世中,民品日进,人民自主自治权能日高,君主但拥虚号而已。“今称应该为虚君共和制,盖《春秋》之理想,实现于彼矣。”[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48页]世近太平,君主将废,而犹有存“三统”之说,使民群信仰有所系也。至世进太平,天下之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太平之世,人人皆行仁义,皆为君子,故太平世之天子之爵位可废。
1949年后,熊十力改变了《读经示要》中“三世”说的具体内涵。《论六经》中说到:“《春秋》拨乱世而反之争,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曰贬、曰退、曰讨,则革命之事,所以离据乱而进升平,以几于太平者,非革命,其可坐而致乎?”[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667页。]从《读经示要》主张“渐进于美”,到《论六经》主张革命“以几于太平”,对于太平世和“大同”的追求由渐至遽,呈现了熊十力晚年思想中的一个重要转变。他在晚年撰写的《乾坤衍》中,提出了达至太平世与“大同”的具体步骤。他说:
在1949年前,熊十力如晚年康有为一样,认为中国还处于由据乱而升平的世代,离“大同”理想还十分遥远,因而对“大同”不抱有过分的期待。在1949年后,熊十力认为中国进入了由升平而太平世代,因此“大同”的实现已经近在眼前了。他通过对所谓孔子的“大义”与“微言”进行了严格界定,以之来分别所谓的“小康”与“大同”。他进而判定,“大义”是孔子早年的思想,志在“小康”,而孔子“晚年定论”则寓于“微言”,志在“大同”。这样,“大义”与“小康”,“微言”与“大同”,在熊十力晚年这里成了相互关联乃至可以相互替代的概念。而通过对“大义”与“微言”和“小康”与“大同”的界定与分别,晚年的熊十力阐发了与康有为截然不同的政教主张:“大同”是可以实现的政教目标。而晚年的康有为认为,“大同”只是一个乌托邦理想,而不能作为一个可以追寻的政教目标。康有为的今文学因其“六经注我”的特质已经惊世骇俗,以至于有学者认为康有为背叛了儒家的立场。[康有为同时代的人,特别是康有为的反对者,都不认可他是儒门中人。比如叶德辉斥康有为“其貌则孔,其心则夷也”。(叶德辉:《与刘先端黄郁文两生书》,载苏舆:《翼教丛编》卷6)钱穆、朱一新等人也认为康有为言《公羊》改制乃是“援儒入墨,以夷变夏”。(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商务印书,1997年,第732页)]而熊十力的观点则比康有为更为激进。就此而言,熊十力进一步推进了康有为等人的儒学革命或经学革命。
康有为认为:“诸经皆出于周公,惟《春秋》独为孔子所作,欲窥孔子之学者,必于《春秋》。”[康有为:《教学通义》,《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39页。]孔子所作之《春秋》,即《公羊春秋》。古文学家则以《左氏》为《春秋》正宗,谓六经皆周公之垂法,则其对六经之作者的看法,实与康有为无根本之分歧。熊十力对六经作者的看法,与康有为等今文学家与古文学家皆有不同。依熊十力,六经皆孔子删削。他大抵同意皮锡瑞等清代今文学家“经学开辟时代,断自孔子删定六经之始”的说法。[参见皮锡瑞:《经学历史》,“一、经学时代之开辟”。徐复观颇不同意此一说法,他认为:经学的基础,实奠于孔子及其后学,无孔子则无所谓“经学”。但此时不仅经之名未立,且《易》与《春秋》尚未与《诗》《书》、礼、乐组合在一起。因此,可以说,孔子及其所奠定的是经学之实,但尚未具备经学之形。徐复观:《中国经学史的基础/周官之成立的时代及其思想性格》,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34页。]“六经遭秦火后,七十子传授真本毁灭殆尽矣”[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657页。]“孔子六经虽遭篡乱,然由《大易》《春秋》《周官》三经,参之以《礼记》诸经,谨于抉择,犹可窥见内圣外王之大体。”[熊十力:《原儒》,《熊十力全集》第六卷,第332页。]“汉人所传六经,确非孔门真本。然求孔子之道,要不能舍汉儒篡易之伪本而别有所考。”[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659页。]同样,“公羊寿与胡毋生当汉景帝时所写出之《春秋》,必非其先世口传《春秋》真相,而寿与弟子改写之伪本。”“然有不可忽者,寿等伪本并未将孔子本义完全毁绝,只是于伪本中略寓微言。”[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657、658页。]他说:“余以为孔子所修之六经,无非微言,及吕政焚坑惨祸,汉儒怀戒心,始改篡孔经,而以为本行世,护持帝制,然仍隐寓孔子微言于其中,以待后世读者,此汉儒苦心也。”[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660页。]熊十力也认为,汉儒对六经的篡改,犹以《尚书》《春秋》为最。然就《春秋》而言,“微言”与“大义”尚存,孔子本义尚不难寻究阐发。存孔子“微言”之《春秋》,即《公羊春秋》。[在熊十力晚年所著的《乾坤衍》中,甚至认为现存《公羊传》为伪。他说:公羊寿师弟以其伪经传,假托孔子所作,又造图谶诡称孔子预知汉将继周,故作《春秋》以为为汉制法也。(《乾坤衍》,《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350页。)]
《史记》有言:“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熊十力以《史记》为据,力证《左氏春秋》与《公羊春秋》皆孔子所传。“《左氏传》,决为左丘明作,但其书,非丘明原本。”“孔子制万世法,是为经学。丘明则保存史实,只是史学。”[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03、1005页。]现存《左氏春秋》,“歆当有所附益改篡”,“刘歆有所删削”[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04页。]。而无论是左丘明所传之《春秋》,还是刘歆改篡删削之《春秋》,皆是史,而不是孔子为万世制法之经。而以是否寓于“微言”的标准来衡量,《毂梁》与孔子作经毫无关系。“《毂梁》于三世义,全无所知。岂得为善于经乎?”“《毂梁》虽粗识大义,而不知存微言。实与夫子作经本旨无关。”[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09、1011页。]因此,就经之所以为经而言,《公羊春秋》才能体现孔子作经的本旨。惟通过《公羊春秋》,才能完整考察孔子之“大义”与“微言”。
熊十力对于“大义”与“微言”阐释以及二者关系看法,前后颇不一致。大体来说,在早年的《读经示要》中,熊十力比较注重“大义”与“微言”的贯通,认为孔子的政教主张乃前后一贯。到晚年撰写《原儒》时,为了阐明“小康”与“大同”的对立,他将之分别视为孔子早年思想与晚年思想,进而将“大义”与“微言”的对立凸显出来。
《读经示要》大体依历代公羊家之旧说,认为孔子作《春秋》,在于明“周公之志”,周公与孔子思想具有连贯性与一致性。“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曲礼,上以尊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则刊而正之,以示劝戒。其余,则皆用旧史。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故《传》曰:‘善其志’。又曰:‘非圣人能修之。’盖周公之志,仲尼从而明之。”[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997—998页。]孔子所作之《春秋》,“公羊高亲受子夏。世传口义。至玄孙寿乃欲弟子胡毋生,着于竹帛。同时董仲舒,着《春秋繁露》。……广大精微,盛弘公羊。其后何休作《解诂》。虽依胡毋生条例,而义据大同《繁露》。故治《春秋》者,当本之董、何。”董、何所传之公羊春秋,有微言、有大义。“大义者,如于当时行事,一裁之一礼义。……微言者,即夫子所以制万世法,而不便于时主者。如《公羊》三科九旨,多属微言。”[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11、1012页。]
依何休之“三科九旨”,孔子为《春秋》制作之主,亦以素王自命,《春秋》乃孔子与弟子口相传者,即“微言”也。“故《春秋》言王,有二义:一曰假文王以明仁道。二曰孔子自居素王,制万世法,亦假文王以明己志也。孔子作《春秋》,本为万世制法。”[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13页。]既以孔子为素王,则孔子改制,乃为万世制法,亦为今世制法。《春秋》乃孔子为万世制法之书,“大义”与“微言”皆存乎其中,二者一体连贯,并无根本性的差异。
熊十力晚年撰写的《原儒》时,按《大易》《春秋》《礼运》《周官》排序,体现了由形而上学到外王学这样一个明体达用的顺序,分论各经时,也是按照这个顺序来阐述的。这也符合新唯识论的理论架构。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分论各经之前,熊十力对《礼运》篇中“大同”与“小康”的关系展开了申论,并以此衡定孔子六经思想的性质与孔子“晚年定论”。熊十力认为,《礼运》经原文经过了后儒的篡改,而不能展现孔子晚年的政教主张。他将“大同”与“小康”两种思想的区分开来,并认为:“大同”是孔子的“微言”,是孔子的“晚年定论”;“小康”则是众所周知的“大义”,是孔子早年的政教主张。
“微言”与“大义”本是今文家传《春秋》的家法,熊十力早年也大体认可这一点。熊十力晚年却以为,“微言”与“大义”的区分是甄别孔子所删削六经的根本性原则。又,“微言”与“大义”的区分,即反封建专制与维护封建专制的区别。所谓“大义”是汉儒用来支持封建帝制的成说,所谓“微言”则是民主、革命思想。《读经示要》同时肯定孔子早期思想与晚期思想,认为孔子六经中有“大义”,有“微言”,二者可以分别与《春秋》“三世”说结合起来讲,各有其价值。到撰写《原儒》,熊十力明确提出,孔子晚年思想与早年思想,有原则性的差异与根本性的变化。孔子晚年所删定之六经中只有“微言”,而无“大义”,其中所谓“大义”,都是后儒伪造用以维护帝制统治。
康有为晚年结合《易》《春秋》与《礼运》“大同”“小康”,接契于源自西方的进化论,以“大同”张大儒学的普遍主义特质,实则其现实主张只以“小康”为意。而熊十力对公羊“三世”说的阐发,前后颇不一致。在《读经示要》中,熊十力基本上还是接着何休以来的公羊学传统讲“三世”更化,并继承了康有为的问题意识与方法,将“三世”更化阐释成为从“据乱世”到现代社会的历史渐进论。而在晚期的《原儒》《乾坤衍》等著作中,他将“小康”与“大同”明确对立起来,认为孔子晚年只以“大同”为意,而否定“小康”之辞,主张骤变而进于“大同”,盖有由焉。
熊十力晚年认为,“小康”为现存六经之“大义”,而“大同”乃孔子晚年所寓之“微言”,进而严守“大同”与“小康”、“微言”与“大义”的分界。在他看来,孔子晚年汲汲于“大同”,故其所删定之六经只有“微言”,而无“大义”。现存《礼运篇》是后儒对孔子《礼运经》改造而成,虽经改篡而犹存原经本旨,孔子之“大道”亦可得见。[在《乾坤衍》中,熊十力说:“大同一词,不足以称孔子之学,应正其名曰大道。”(《乾坤衍》,《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350页)]《礼运篇》开端“大同”与“小康”两段文字,是孔子所作《礼运经》之原文。“小康一段,其句首曰,‘今大道既隐’云云。分明是孔子不满于小康之辞。孔子创明大道,则必举小康制度、教义,而绳其短。方信大道不可隐晦,终当见诸实行。”“实则孔子之学,早年诵法古帝王小康之业。诚有是事。但自五十学《易》后,其思想根本改变,创明内圣外王之大道,始作六经。”[熊十力:《乾坤衍》,《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348、348—349页。]也就是说,孔子早年曾以“小康”为政教理想,而晚年则不满于“小康”,改弦更张归本于“大同”。
熊十力《乾坤衍》中详细解读了《礼运篇》中“小康”礼教与“大道”(“大同”)的不同:
如果说,康有为的今文学致力于阐明儒家的普遍主义面向,乃是为其变法改制提供合法性理据,开启了儒学革命,将公羊学改造成为改制的儒学。那么,熊十力所谓的“孔子晚年定论”,则是为了进一步论证共和与革命的合法性理据。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几乎斥群经皆伪,比起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所欲构建的改制儒学,这种儒学革命或经学革命显然要更为彻底了。
康有为儒学或经学革命的目的,在于以儒学资源来阐明改制的合法性。就理论的创说而言,熊十力在康有为的基础上,进一步对传统经学进行了革命。而就这种理论创说的目的而言,熊十力经学革命乃最终是以建构革命的经学为理论目标。熊十力向来对于康有为的改良或改制无甚兴趣,并多有批评。他自辛亥革命开始,就致力于以革命的方式来实现共和的政教理想。在他看来,辛亥革命之后并没有真正的建立共和政制,这一如孙中山的遗言:“革命尚未成功”。1949年,他与徐复观、唐君毅、牟宗三等弟子分道扬镳选择留在大陆,也正是由于他认为辛亥革命的理想即共和即将在大陆实现。在他看来,这与公羊“三世”说中的太平世与《礼记》的大同理想,已经相距不远了。
太平世,公羊家以为孔子之最高政教理想也,康有为《大同书》所张之“大同”也。在康有为与熊十力看来,太平“大同”之世,人们的道德水平与社会制度都臻于理想的状态。“夫教化修,人皆全其所性之争。(全犹复也。)而免于狂迷之行,此治本也。然亦必改造社会结构,使与大同世界相适应。而太平之治始成。”[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056页。]故太平“大同”之世,既是理想的政教制度得以实现之时,也是人的全面发展得以实现之时。
与康有为一样,熊十力将公羊“三世”说的太平世与《礼运篇》的“大同”结合起来,以之为儒家乃至人类社会的理想政教。他在《读经示要》中解《礼运篇》说:
熊十力以《礼运篇》的“大同”来阐明太平世政教制度,实源于康有为的《大同书》。除对家庭婚姻的看法较为保守外,其余大体与《大同书》相同。熊十力批评康有为未能成就“伟大学派之创获”,是由于后者关于“大同”政教的设计没有形上学的根据。但实际上,康有为不仅从人生之种种苦来劝人们神往“大同”之美,亦有从性善言“大同”太平之道。他说:“然则欲人性皆善,人格皆齐,人体得养,人格皆具,人体皆健,人质皆和平广大,风俗道化皆美,所谓太平也。”[康有为:《大同书》,《康有为全集》,第七卷,第91页。]熊十力对康有为常有批评之辞,但他所论的“大同”实有取于康有为。
1951年春,熊十力基于对新民主主义革命纲领与社会主义制度的理解,作《论六经》上书新政权的领导人,试图将新政权的政教主张与儒家的政教理想结合起来。因此,熊十力尽废《读经示要》时期的“三世”渐进之说,主张应以“大同”为现实的政治目标,实际上就是快步进入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在熊十力看来,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政教实践,就是在辛亥革命的共和理想已经实现的基础上,实现“大同”理想的政教实践。也就是说,新政权的政教理想与政教主张,就是儒家和孔子的理想。因此,“大同”不再是康有为那里的乌托邦,而是了现实的政教实践进程。
熊十力前后观点的变化,也体现在他对儒家经典的态度上。在1949年以前,他多借《公羊春秋》的“三世”说来阐明其理想的政教理想与历史哲学,其中虽然已经涉及《周官》,认为“此经有同于《易》《春秋》者,亦是言在意外。……此经决是孔子政治思想”[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1108页。],但大体以《易》与《春秋》为主。在1949年后,他更注重以《周官》来论证自己的政教主张。作为具有向新政权建言的《论六经》,所涉及的主要经典主就是《周官》。《周官》即《周礼》。自刘歆肇其端,郑玄总其成,后世杜预踵其后,《周官》不仅成为古文经学的制度基础,更是孔子法被瓦解而周公法得以建立的关键。熊十力大体同意郑玄以《周官》为致太平之书的看法。但与郑玄不同的是,他认为《周官》并非周公所作,而是孔子的政教主张的体现。“然《周官》本孔子为万世制法之书,实非周室旧制,但恐见嫉于时,故托于周公耳。”[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737页。]“自刘歆至于郑玄,虽有尊信此经者,然原本必经改篡无疑,否则不便通行也。”[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738页。]
在熊十力看来,《周官》之所以如此之重要,乃是《周官》之制即是社会主义制度。“孔子明其所志曰‘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明是社会主义。”[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678页。]“《周官》一经,包络天地,经纬万端,堪与《大易》《春秋》并称员舆上三大宝物。实行社会主义,犹须参证此经。”[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669页。]“《周官》之社会主义与民主思想与《春秋》同一体系,……此经与《春秋》同是孔子为万世开太平之书。”[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658页。]因此,熊十力在新1949年后十分看重《周官》,也就不难理解了。他在《论六经》中建言:“共和已二年,文教方针宜审慎周详,学术空气之提振更不可缓。余以为马列主义宜中国化。毛公思想固深得马列主义之精粹,而于中国固有之学术思想似亦不能谓其无关系。以余所知,其遥契于《周官经》者似不少。”[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772—773页。]又说:“予确信全世界反帝成功后,孔子六经之道为尔时人类所急切需要,吾政府注意培养种子。”[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670页。]可见其用心之良苦。
中国的社会主义与革命天然地联系在一起,革命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必然途径,是天然的政治正确。要实现熊十力看重的《周官》“社会主义”政教,必然也要通过革命。因此,熊十力又从《春秋》来论证革命的必要性与合理性。在他看来,《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拨乱反正之旨,也正是主张以革命来达成理想政教。他说:“《春秋》拨乱世而反之争,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曰贬、曰退、曰讨,则革命之事,所以离据乱而进升平,以及于太平,非革命,其可坐而致乎?”“叛大夫、谋革命,而孔子皆欲往,可见孔子已有实行民主。”[熊十力:《论六经》,《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678、678页。]
在熊十力看来,按照《周官》的“社会主义”宗趣与《礼运》的“大同”理想建国,才是辛亥革命的正确走向共和的最后完成。而社会主义或大同社会的实现,必须通过革命。革命初步成功后,领导新政权之建设,必循《周官》与《礼运》。
熊十力的理论构建,基于他所看重的“一脉心传”的道统意识,服从于他“辟当代之弘基,定将来之趋向”的整体目标。他并不遵循传统儒学的谱系与方法,既无今古文学之分的家法羁绊,也对汉宋的性理与经史之辨不大感兴趣,而是延续、批判并深化了康有为等人问题意识,以经学资源建构现代中国方案的思考与方法,又因其过度地“六经注我”,彻底地终结了这种与今文学类似的理路与方法。这与古文学家章太炎以古文学见长而又成为经学消亡的前驱,可谓殊途同归。
熊十力早年不过以实现建国与民族自强为目的,《读经示要》中“三世”渐进的主张,与晚年康有为的“保守”并无根本性的目标分歧。而他晚年思想中所可注意之处,就在于他变其本人在《读经示要》中主张“三世”渐进,而主张通过革命尽速进入社会主义,以实现康有为以之为乌托邦的“大同”,呼应了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大同”也由近世儒家的政教理想转化成了现实的政教实践运动。廖平、康有为开启的经学革命,也终于在熊十力这里衍变成了革命的经学,并迅速完成了其自身的使命。
熊十力新唯识论与经学,无论是学术范式,还是问题意识,都呈现了大变局时期的过渡形态。他的经学义理构建,以其问题意识为导向,还有比较明显的哲学概念辨析形态,因而不同于传统经学。在熊十力之后,经学不可避免地转化成为象牙塔里的经典之学,革命思潮也被政教改良(改革)的主张所取代。就此而言,革命已经成为现代中国的历史,而主张革命的熊十力则成为廖平、康有为开启的近世今文学与经学革命的余晖。熊十力本人及其弟子所开创的现代新儒学的学术形态,也表明传统儒学必须转换存在方式才能赢得容身之处。无论是牟宗三、唐君毅等人主张的性理之学,还是徐复观式的经史之学,都已不可能再有如汉学或宋学那样一统天下的盛况。儒家与儒学,自此进入了一个全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