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原载于《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第40—48页。若要调字体大小,请点击屏幕右上角「 · · · 」,选择「调整字体」,满足个性化的阅读需求。如需引用,请参考刊出版原文。感谢吴柱老师授权推送!
吴柱
【摘 要】清儒万希槐撰《十三经证异》八十卷,将唐以前经史诸子、小学要籍、类书政典以及汉魏六朝隋唐古注古疏中所引经典异文广搜博辑,逐经逐篇逐句排纂,并加按断考证。其引群书以证群经,囊括了本校、对校、他校、理校之法,而尤以他校为特色。该书兼具学术著作和工具书性质,征引宏富,体例详当,对异文的考订涉及本字借字、异字俗字、衍脱讹倒、古文今文以及史料异同等诸多类型。这对于考察写本时代经典古本的面貌及其流变,对于经典文字校正和训诂阐释,对于研究汉字形音义关系都具有重要意义,至今仍有相当高的参考价值。《证异》脱稿于嘉庆末年,而直至民国十二年在湖北军政府的主导下才得以出版印行,稿抄本也逐渐沦灭。近百年来各类丛书、各家目录及经学史论著中罕见著录,当今学者亦鲜知其人其书,他是一位被忽略的经学家、朴学家。
晚清名士甘鹏云曾枚举明清两代湖北大儒,云:“凡专门著述家,深于经史之学,撰著最富者,清代则顾景星、程大中、万希槐、陈诗、李道平五家最著。”[甘鹏云:《潜庐续稿》,民国潜江甘氏崇雅堂刻本。]其中万希槐为清乾嘉年间湖北黄冈人,问津书院诸生,生卒之年未详,曾任湖北南漳县儒学训导,当时以博雅闻名。《湖北诗征传略》《光绪黄冈县志》《清史稿·文苑》皆有小传,唯《县志》载其事较详,云:“万希槐,字蔚亭,进士礼祖次孙。性孝友,九岁能属文,弱冠游庠食饩,博通经史百家言。族子门生承指授者多取科第去,槐老明经。虽屯塞不以介怀,杜门著述。闻藏书家,虽数百里不惮汗牛走致。著有《困学纪闻集证》,钱塘陈嵩庆、蕲春陈诗序之,谓为王氏之功臣,阎、何之诤友。晚年司铎南漳,未逾年归,邑人士深思慕焉。子鼎瑛、鼎瑽、鼎新、鼎壤俱诸生[鼎壤,据万希槐《困学纪闻集证》卷下题署校勘人作“鼎瓖叔襄”,则《县志》“壤”为“瓖”字之误。],孙十余人,游庠者七。”[刘恭冕:《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光绪黄冈县志》,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341页。]
《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光绪黄冈县志》
嘉庆初年,万希槐撰成《困学纪闻集证》四十卷。此书继阎若璩、何焯、全祖望三家笺注之后,对王应麟《困学纪闻》详加考订,征引宏富,考证平允,陈诗《序》称“凡夫九经诸子之旨趣,历代史传之事要,制度名物之原委,宗工巨儒之诗文议论,罔不考同以证异,寻流而讨源”,并赞万氏此书为“王氏之功臣,阎、何之诤友”[万希槐:《困学纪闻集证》,嘉庆八年(1803)会友堂刻本。]。杨守敬也称《集证》一书“为阎、何、全之后劲”[杨守敬:《〈十三经证异〉记》,《湖北文征》第8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53页。]。
而万氏最为厚重的代表作实为《十三经证异》八十卷。此书搜求经史诸子、字书辞典、唐宋类书、汉魏六朝隋唐古注古疏中凡征引《十三经》者,勘校异同,然后平亭是非。其采择之广,蒐辑之勤,体量之巨,在文献检索十分便利的今天来看,也是一项浩繁的工程。书中对《十三经》早期异文的搜集、整理和考辨,所谓本校、他校、对校、理校之法毕矣。这对于经学研究中的文字校正、版本分析和训诂阐释至今仍有相当高的参考价值。加之体例精当,笺证审慎,实兼具学术著作和工具书的双重意义[殷孟伦云:“由于传播文献工具的限制,文字通假的现象特别严重,这可以参看钱坫的《十经文字通》、万希槐的《十三经证异》和陆德明的《经典释文》等。”见殷孟伦《治学之道》,《文史哲》编辑部,1983年,第14页。]。但由于种种历史原因,《十三经证异》成书之后长期未能付梓,直至民国时期才有印本行世,当今学界言清代经学者亦鲜知其人其书。他是一位被忽略的经学家、朴学家。
万氏著述之存世者,仅见《困学纪闻集证》与《十三经证异》两部巨制[据《湖北诗征传略》《湖北文征》《光绪黄冈县志》记载,万氏著作尚有《惜分阴斋诗古文集》,今未见。],均未有现代整理本。笔者尽两年之功,将《十三经证异》点校一过,叹服其博览综括,受益实多。每思万氏毕生心血几乎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上无以表彰前贤,下无以沾溉后世,不禁扼腕。今试据民国湖北官书局铅活字本,对《证异》的版本、内容、体例及其学术价值略作考述,以见万氏一家之学。
五代以前,经典的流传大抵依靠辗转传抄,或者口耳授受。自两汉尊经崇儒,一经有数家之学,如《易》有施、孟、梁丘、京氏,《诗》有齐、鲁、韩、毛,《书》有欧阳、大小夏侯,《礼》有后苍、大小戴、庆氏,《春秋》有左氏、公羊、穀梁、邹氏、夹氏,今文古文,师法家法,壁垒森严。各家之间文本多歧,经说各异,门户既盛,一家之中又复别派。魏晋以后,又有南学、北学之分。余波流衍,遂使经典文字龃龉乖剌,异同蜂出。加上传写过程中出现的古今字、假借字、异体字、俗体字以及衍脱讹倒、后人臆改等现象,足令学者眼花缭乱,莫知所从。北宋以后,雕版盛行,经典流传既易,又往往疏于校勘,鲁鱼亥豕,比比皆是。期间虽有刘向、歆父子董理群籍,郑康成兼综今古,陆德明汇校诸经,又有汉熹平石经、魏正始石经、唐开成石经、蜀石经、宋石经、清石经之作,每欲校定各本,折衷一是。然而版本如云,异文如雨,终未有能定于一尊者。
清儒崇尚考证,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号称朴学。学者治经,主张先通小学,由训诂以达义理,及至乾嘉之际,蔚然成风。戴震曰:“治经先考字义,次通文理,志存闻道。……有一字非其的解,则于所言之意必差,而道从此失。”[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73页。]又曰:“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戴震:《戴震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39页。]因此,考订经典文字便成为清代经学的首要任务,文字、音韵、训诂、版本、校勘之学于是大兴。每解一字,必先参校群书,勾稽古义,旁征博引,穷极源流,遂有学者专门搜辑经典异文以为考据之资者。
经典异文之获取,不出本校、对校、他校三途。本校、对校尚不为难,最难者为他校之法,欲遍考古书中引经文字,以窥经典古本之面貌,则书山文海,不啻沙里淘金,寻检不易。在没有电子检索手段,纯靠人工翻阅的时代,要想做到既博且精,其工作难度之大可想而知。故有清一代,考证一经者,如宋翔凤有《周易考异》,冯登府有《三家诗异文释》,陈乔枞有《诗经四家异文考》,陈玉树有《毛诗异文笺》,赵坦有《春秋异文笺》,冯登府有《论语异文考证》等;兼综数经者,如李富孙有《春秋三传异文释》《易经异文释》《诗经异文释》,翟灏有《四书考异》;又有考证某书引经异文者,如缪祐孙《汉书引经异文录证》、吴玉搢《说文引经考》、承培元《说文引经证例》、柳荣宗《说文引经考异》、沈淑《陆氏经典异文辑》、皮锡瑞《汉碑引经考》等。以上各家,或引群书以证一经,或引一书以证群经,或引群书以证数经,尚未有引群书以证群经者。自万希槐《十三经证异》之出,博采唐以前古书、古注所载经典文字以校群经,洋洋大观,可谓异文之渊薮矣。杨守敬称其书为“治经之管钥”[杨守敬:《〈十三经证异〉记》,《湖北文征》第8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53页。],萧耀南《序》称其书为“陆元朗以来所无之作”,诚不为过。
但由于卷帙浩繁,刊刻不易,而万希槐杜门著述,清贫自守,故成书之后,无力付梓,仅以稿本存于家中,子孙世世守之。光绪年间,杨守敬曾经向两任湖北学政张劭予、赵尚辅建议刊刻此书,均未能实现。赵尚辅刻《湖北丛书》,主事者为汉阳关棠,杨守敬劝关棠以公文下发黄冈县,求书稿于万氏,关君不从。杨守敬曰:“君所辑它他书不如此书之善,失此不刻,不独为吾楚惜,亦当为天下学者恨!”卢靖《〈十三经证异〉跋》亦云:“惜赵学使《湖北丛书》未收,深以为憾。”[卢靖:《〈十三经证异〉跋》,《湖北文征》第12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08页。]直至民国十二年(1923),湖北督军兼省长萧耀南从万家取得副本,因命时任督军公署秘书长的成宪付湖北官印局以铅活字排印。此本前有萧耀南《序》,系民国著名学者黄侃代笔。杜朝晖因此推测是黄侃促成了萧耀南刻书之举,并称:“《证异》的荐书人黄侃,出资人萧耀南,校刊人成宪、任嗣黄,书名题写人李开侁均是黄冈人,他们都为《证异》的出版献策尽力,成就了一段乡人同谊、共襄盛举的书林嘉话。”[杜朝晖,肖云:《崇文书局版〈十三经证异〉刊刻始末考》,范军《崇文书局及晚清官书局研究论集》,武汉:崇文书局,2017年,第115—120页。]
据杨守敬《〈十三经证异〉记》云:“此书稿本仅有二通,守之者皆贫士。”按原稿当在万氏本家无疑,《湖北艺文志》又载光绪中黄陂陈氏写有宋字本八十一卷未刊[(宣统)湖北通志局:《湖北艺文志附补遗》,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12页。],当即杨氏所谓两种稿本。而官书局印本卷前有“曾孙方田校录”字样,成宪、任嗣黄《〈十三经证异〉校刊记》又云此书“系副本付刊”,可见万希槐曾孙万方田又据原稿抄录了一份,而后将副本交予湖北官书局出版。《证异》成书百年之后,始有印本流传,渐为世人所知。此后稿抄本渐渐沦灭,今仅湖南省图书馆藏抄本4小册,湖北省图书馆藏抄本1册(卷五七至卷六〇)而已。自民国十二年至于今,悬隔又近百年,期间各类丛书及经学目录竟皆未收录万氏《十三经证异》,各类经学史论著中亦罕见提及此书者。盖由于著录清代书目者既未见稿本,又未留心民国印本,而著录民国书目者又以其成书于清嘉庆年间而摒之。这也是万希槐和《十三经证异》之名湮没不彰的重要原因。
民国铅印本《十三经证异》成书七十九卷,封面是李开侁题签,卷首依次为萧耀南《序》、曾国藩《序》、万喦《序》、成宪和任嗣黄《校刊记》、万希槐《例言》和目录,正文依次有《周易》四卷,《尚书》五卷,《诗经》八卷,《周礼》七卷,《仪礼》五卷,《礼记》十卷,《左传》十七卷,《公羊》四卷,《穀梁》四卷,《论语》四卷,《孝经》一卷,《孟子》五卷,《尔雅》五卷,分装三十二册。每卷卷次之下署“黄冈万希槐蔚庭氏辑,曾孙方田校录,同邑后学萧耀南谨刊,同邑后学成宪、任嗣黄谨校”。此本版式半页九行,行二十四字;小字双行,行二十四字;花口,刻书名“十三经证异”;上单鱼尾,版心刻卷数、篇名、页码;四周双边;框高18.8厘米,宽12.2厘米。[阳海清,汤旭岩:《湖北官书局版刻图录》,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38—39页。]
关于《证异》的总卷数,有七十九卷、八十卷、八十一卷、一百卷四种说法。湖北官书局本正文凡七十九卷,与书前所载万喦《序》称“课业余间,又取《十三经》经文之讹异者,成《证异》七十九卷”之语相合。杨守敬《〈十三经证异〉记》亦云“此本十八巨册,共七十九卷”[4,第253页。]。若将书前各家序跋及《凡例》《目录》总为一卷,则为八十卷,与《贩书偶记》著录七十九卷、首一卷相合。此外,卷五至卷九为《尚书证异》,其中卷五《虞书》,卷六《夏书》,卷七《商书》,卷八、卷九《周书》。而卷五之前,又有《书序》异文一卷,未入卷次。故《尚书证异》题为五卷,实为六卷。则万氏此书题为七十九卷,实为八十一卷,与《湖北通志》《湖北艺文志》编者所见黄陂陈氏八十一卷写本相合。又据《湖北通志》所载万喦《序》,称《证异》书成一百卷,《通志》编者云:“见写本止八十一卷,此云一百,殆其初稿,后又有所删订欤?”[吕调元、刘承恩修,张仲炘、杨承禧纂:《湖北通志》,《中国省志汇编05》,北京:京华书局,1967年,第1796页。]今按:万喦《序》落款于嘉庆己卯(1819),而云“乙亥来归自宜,取其书浏览至竟”,可见希槐于嘉庆乙亥(1815)已有成稿。然则《十三经证异》嘉庆乙亥初稿当为一百卷,万喦当时已有《序》作,故《湖北通志》载万喦《序》称此书为百卷;四年后希槐删定正文为七十九卷,故万喦《序》亦改称七十九卷。
该书体例,先列经典某句或数句作为标题,标题据《十三经注疏》本经文,顶格大书;其次列古本、古书、古注所见异文,提行低一格大字书写;每条异文之下又有双行小字夹注,说明篇名出处及某书有相同的异文;若异文出自《说文解字》《经典释文》等原有释义的书,则于夹注中征引释义文字;如果对异文有进一步的分析考证,则再提行低二格用双行小字书写;如果一条标题中涉及多处异文的考证,则于每处考证文字之间空一格,不另提行。
以《周易》为例,本书《例言》云:“《周易》有子夏传本、孟喜本、京房本、马融本、荀爽本、郑氏本、刘表本、宋衷本、虞翻本、陆绩本、董遇本、王肃本、王弼本,后更有姚信本、王廙本、张璠本、干宝本、黄颖本、蜀才本、尹涛本、九家本,及谢万、袁悦之、桓玄、卞伯玉、荀柔之、徐爰、顾懽、明僧绍、刘瓛诸人,见于陆德明《释文》、李鼎祚《集解》。今并益以史传及汉唐人注所引,征同析异,低一格列于标题之后。”如《周易》第一条:
如上所示,此条标题包含《周易·乾卦》三句爻辞,涉及四处异文。今本“厉”字,《说文·夕部》引作“夤”;“无”字,《淮南子·人间训》引作“無”;“飞”字,《史记·封禅书》引作“蜚”;“亢”字,《说文·心部》及《九经字样》皆引作“忼”。辑列相关文献之后,万氏又对“厉-夤”、“无-無”两组异文作了考释。关于“厉-夤”之异,万氏认为“夤”字从寅,寅有敬义,与经文“夕惕”之义正合;且“夤”字与同卦二、四、五爻的“田”“人”“渊”“天”押韵,可见古《周易》必有“夤”字。他又根据许慎《自序》所云,知《说文》称引《周易》乃古文《孟氏易》,更加证明《周易》古本当作“夕惕若夤”。不难看出,万氏倾向于认为古本作“夤”胜于今本作“厉”。关于“无-無”之异,万氏据《说文》定“无”为“無”之奇字,奇字即孔壁所出古文之异体。然则《淮南子》作“無”为正字,今本作“无”为古字异体,其义不殊。又如:
屯 动乎险中 天造草昧 宜建侯而不宁
汉碑作“动乎俭中”。《后汉刘修碑》。《汉书》作“天造屮昧”。班固《叙传》。《后汉书注》作“天地草昧”。《班固传》注。而不宁,郑读“而”曰“能”。云:“能犹安也。”《上经释文》。《礼记正义》作“利建侯耐不宁”。《礼运》正义。
险中,汉碑“险”作“俭”。按:险、俭古字通。《左传》襄二十九年“险而易行”,《史记·吴世家》作“俭而易行”。而不宁,郑氏本“而”读“能”,《礼记正义》引《易》“而”作“耐”。按:“而”与“能”、“能”与“耐”古字并通。《乾文言》“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晁氏谓“能以”郑作“而以”。“而”与“耐”通。耐,古“能”字。《礼记》“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正义》引《屯》彖传作“耐不宁”。知“耐”“而”“能”三字皆通。《汉书》“耐”字多作“能”,《说苑》“能”字多作“而”。
此条标题涉及五处异文:今本“险”字,《后汉刘修碑》引作“俭”;“造”字,李贤《后汉书注》引作“地”;“草”字,《汉书·叙传》引作“屮”;“宜”字,《礼记正义》引作“利”;“而”字,《经典释文》云郑玄本作“能”,《礼记正义》又引作“耐”。从辑列文献的类型来看,有古书,有古注,有古本,还有碑刻。随后,万氏对“险-俭”和“而-能-耐”两组异文作了考释,认为它们都是通假字关系。“险”为本字,汉碑作“俭”乃假借字。至于本文“而”“能”孰为本字,孰为假借,则涉及对文意的歧解,万氏未再深入。
以上两例可见《证异》行文体例之大概,接下来我们以《尚书》为例,考察该书征引异文的文献范围。按本书《例言》云:“《尚书》有伏生,今文有孔安国,古文有马融本,郑氏本,王肃本,谢沈本,李长林本,范宁、姜道盛两《集解》本,李轨、徐邈《音》,并见于陆氏《释文》。其二典与《史记·五帝纪》同,《禹贡》与《夏本纪》《汉书·地理志》同,《甘誓》见《夏本纪》,《汤誓》见《殷本纪》,《汤诰》《伊训》《泰誓》三篇略见于《墨子书》,《盘庚》三篇略见于《蔡邕石经》,《说命》三篇略见于《礼记》《国语》,《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略见于《殷本纪》,《洪范》见于《宋世家》。字句异同,并录以证。”据此可知,《尚书证异》援引文献以《经典释文》《史记》《汉书》《汉石经》《墨子》《礼记》《国语》七种为主。
而实际上,其搜讨之广,远超上述七种的范围,如下表所示:
据此,《尚书证异》征引经部文献32种,史部文献23种,子部文献28种,集部文献3种,共计86种。从文献类型而言,其中有经、史、诸子原典;有汉唐古注,如《毛诗注疏》《周礼注疏》《左传注疏》《公羊传注》《尔雅注》《大戴礼记注》《史记三家注》《汉书注》《后汉书注》《水经注》《吕氏春秋注》《文选注》等;有小学要籍,如《说文》《玉篇》《广韵》《匡谬正俗》;有大型类书,如《初学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玉海》;还有出土文献,如《竹书纪年》《汉石经》及汉魏碑刻。从文献的年代而言,自先秦迄于唐宋,尤以唐以前文献为主。万氏《例言》云:“《证异》征引经语,上自周秦,下讫有唐。盖唐以前藏书家皆写本,其中文字异同皆有师授,雠校亦复精确。汉注、唐疏及《两汉书注》《文选注》《初学记》《艺文类聚》《太平御览》所引,可覆按也。自五代时冯道作板本,宋初盛行,学者喜其书之易得,一以板本为主,而写本浸以亡佚。踵谬承讹,无从是正,正不特宋儒改易经文、颠倒次序为不可训也。故是书一以唐为断限。”即就《尚书证异》六卷的引书规模,足以窥见《十三经证异》的博大与厚重。万希槐在当时的学术条件下,矻矻穷年,以一人之力成此八十卷巨著,壮哉斯人也。
宋代雕版盛行之后,经典文字大抵定型,传世各经基本属于宋刻系统,总体而言差异不大。而唐以前经典流衍主要依靠传抄转写,加之字体的古今之变,以及学术传承的门派、地域之别,经典文本往往极具个性。两汉之经较之先秦文本,不知相去几何;唐宋之经较之两汉文本,又不知相去几何。万氏广搜早期文献中所见经典异文,辑为一书,这对于考察经典古本面貌及其流变脉络,对于研究汉字形音义关系,无疑都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嘉庆二十四年己卯(1819)万希槐堂兄万喦为《十三经证异》作序,云:“其征引也博,其考核也精,其力不懈而持之久,其志不纷而凝于神,见青天则云雾尽拨,寻庐山则面目皆真,后有作者,弗可及也已。”同治九年(1868),曾国藩为《十三经证异》作序云:“其所取甚博,而又明于训诂通假之原,或一字之殊,旁推交通,訢合浃洽,向之纠葛,一朝划然。”民国十二年(1923),成宪、任嗣黄撰《校刊记》,评价此书“搜罗浩博,考证详明,洵为清代鸿儒,经学宗主”,又云:“先生精通汉学,研求经义,若者为正体字,若者为或体字,若者为通用字,若者为假借字,若者为二音合声字,若者为一音两用字,若者字与音异而义同,若者字与音同而义异,元元本本,考订精详。合诸儒之诂训,证各本之异同,不惟圣经奥义得以毕出,而后儒传写之讹、门户之争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昔人谓汉注、唐疏有功圣籍,而是书以经证经,所采用诸书多系宋代以前石经、监本,其功当不在注疏之下。”民国十三年(1924),卢靖撰《〈十三经证异〉跋》,曾将历代考证经典异文之著作与万氏此书相比,认为专门之家不如万氏之博大,通论之家又不如万氏之详核,乃盛赞道:“《十三经证异》者,真前古所未有,后世所不可无之大作也。”
观万喦、曾国藩、成宪、卢靖等人之评价,《十三经证异》的学术价值可见一斑。万氏对经典异文的搜辑,其功用和贡献较为显豁,上文已有考述。而该书名为“证异”,则其归宿乃在于辩证异文,厘定纠葛,知其然又欲知其所以然。万氏《例言》云:“十三经传注互引及史书、诸子传记、汉唐人注释所引,有字异而音义同,有字与音俱异而义同者,有字同而音义俱异者,有字与音义俱异者。诸家或各守师说,或专执己见,言人人殊,纷如聚讼。不揣梼昧,摭拾诸书,以昭同异。其字或通转,或假借,或正字,或俗体,或古文,或今文,必求汉魏名儒之说,缀以所闻,更低一格,附于各条之后。”下面我们以《左传》为例,借以考察万氏《证异》考订异文的类型及其路径。
(一)辨本字借字
例1.《左传》隐三年“沼沚之毛”,《释文》作“沼畤”,《左传正义》曰:“畤与沚音义同。”《证异》:
《说文·水部》“沚”云:“小渚曰沚。”“洔”云:“水暂益且止,未减也。”《田部》“畤”云:“天地五帝所基址,祭地。”沚、畤、洔三字义殊,古通用。《文选》潘安仁《河阳县作二首》“归雁映兰畤”,五臣本作“洔”。《穆天子传》卷一“以饮于枝洔之中”,郭注:“洔,小渚也。音止。”《玉篇·水部》:“沚,小渚也。亦作洔。”据此,则“洔”“畤”皆“沚”字异文。
万氏据《说文》“沚”字本义为水中洲渚,“洔”字义为水位涨溢不退,“畤”字义为祭坛。三字音近义殊,古书多相假借。结合本文“沼沚之毛”的语境,可知今本作“沚”为本字,陆氏《释文》作“畤”系假借字。
例2.《左传》宣十二年“筚路蓝缕”,《方言》引作“褴褛”。《证异》:
“蓝缕”“褴褛”双声连绵。万氏据《说文》《方言》“褴褛”义为衣服粗糙凋敝,与本文“筚路”语境相合;“蓝”字本义为蓝草,“缕”字本义为丝线,与衣服破敝之义无关。故认为《左传》古本当作“褴褛”,即扬雄《方言》所见之本,而今本作“蓝缕”为音同假借。
(二)辨古文今文
例3.《左传》隐六年“芟夷蕴崇”,《说文》引作“癹夷”。《证异》:
《说文·艸部》“芟”云:“刈艸也。”不引《春秋传》。《癶部》“癹”云:“以足踏夷艸。《春秋传》曰:‘癹夷蕴崇之。’”许氏所引,《左传》古文也。然则古文作“癹”,今文作“芟”。
两汉经学有今文、古文之分,文本颇有不同。如本文“芟夷蕴崇”,言农夫除草之事。传世本作“芟”是割草,《说文》作“癹”是用脚踩草入泥,二法古今并用,作“芟”、作“癹”意皆可通。万氏据许慎《说文》引《春秋左传》为古文经,遂定古文本作“癹”,今文本作“芟”。
《十三经证异》
例4.《左传》僖四年“无以缩酒”,《说文》引作“莤酒”。《证异》:
同为汉儒,郑兴所见《左传》作“缩酒”,许慎所见作“莤酒”。万氏据《说文》所引《周礼》《左传》皆古文经,认为古文本作“莤”,今文本作“缩”,而传世杜预本则据今文作“缩”。
(三)辨异字俗字
例5.《左传》隐元年“不义不暱”,《考工记注》引作“不义不昵”,《说文》引作“不义不䵒”。《证异》:
万氏据《说文》“暱”字义为日近,“䵒”字义为黏合,知此例本字当作“䵒”,今本作“暱”为假借字。而《考工记注》作“昵”系“暱”之异体,“䵑”又系“䵒”之异体。“不义不䵒”者,谓共叔段笼络西鄙、北鄙,行不义之事,其心必然离散,不能黏着团结。
例6.《左传》襄十七年“国人逐瘈狗,瘈狗入于华臣氏”,《字林》作“狾狗”,云:“狂犬也。”《淮南子》作“猘狗”。《证异》:
《说文·疒部》无“瘈”,《犬部》无“猘”有“狾”,云:“狂犬也。《春秋传》曰:‘狾犬入华臣氏之门。’”《汉书·五行志》亦作“狾狗”。古文《左氏传》本作“狾”,《班志》及许书皆古文也。《淮南》作“猘”者,制、折字通,故或作“猘”。瘈,俗字。
“狾”“猘”“瘈”三字音义并同。《说文》《汉书》《字林》皆作“狾”,且《说文》未收“瘈”“猘”二字,万氏据许慎、班固皆宗古文经,遂定古文《左传》作“狾”,而《淮南子》作“猘”为“狾”之异体,传世本作“瘈”为“狾”之俗字。
(四)辨讹误字
例7.《左传》成十年“太子州蒲”,《释文》:“州蒲,本或作州满。”《证异》:
《史记》作“寿曼”。按:“州”与“寿”、“满”与“曼”声并相近,当从《释文》本或作“州满”。又按:定五年传“秦子蒲”,《新序·节士》篇作“子满”。《庄子·天地》篇“赤张满”,《释文》:“满,本或作蒲。”蒲、满二字从来相混。
晋国大子之名,有“州蒲”“州满”之异。万氏据《史记》写作“寿曼”,而“州”与“寿”、“满”与“曼”音皆相近,知《左传》原本当作“州满”,传世本作“蒲”系误字。又引《左传》“子蒲”或作“子满”,《庄子》“赤张满”或作“赤张蒲”,以证“蒲”“满”二字常因形近互讹。按:《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卢蒲嬖”,《吕氏春秋·慎行论》作“卢满嫳”[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9.第603页。],亦是“蒲”“满”形混之证。
例8.《左传》襄三十年“取我衣冠而褚之”,《吕氏春秋》《魏书》皆作“我有衣冠而子产贮之”。《证异》:
杜《注》云:“褚,畜也。奢侈者畏法,故畜藏。”按:《说文·衣部》“褚”云:“卒也。一曰制衣。”《贝部》“贮”云:“积也。”“褚”字两训无蓄藏义,“贮,积也”一训与《注》合,则应从《魏书》及《吕春秋》作“贮”。《周礼·地官·贾师》“凡天患,禁贵儥者”,注:“谓若米谷而睹久雨疫病者,贵卖之。”又《廛人》“凡疹异之有滞者”,注:“谓货物藏于市中。”《释文》:“,本或作贮,又作褚,皆同。”《集韵》:“,积也。与‘贮’同。”疑古文《左氏传》本作“”,今作“褚”,转写之讹也。
万氏据《说文》“褚”字无蓄藏之义,郑玄《周礼注》有“”字,音义与“贮”同,而“褚”“”形近,遂推测《左传》古本作“”,与《吕氏春秋》《魏书》引作“贮”相合,然则传世本作“褚”系形讹字。
(五)辨衍文阙文
例9.《左传》僖四年“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释文》:“汉以为池,本或作‘汉水以为池’,‘水’衍字。”《证异》:
此二句城、池相配成文,方城不言山,与“城”字应;汉独言水,与“池”字应。古人文字最有义味。注疏本及《文选注》皆有“水”字,陆氏谓“水”字衍,恐未然。
陆德明《释文》无“水”字,且谓有“水”字者系衍文。万氏揣摩文法,认为城、池相配,称“方城”以应“城”,称“汉水”以应“池”。且注疏本有“水”字,李善《文选注》卷四、卷五十二、卷五十九引此文皆有“水”字,故认为传文当有“水”字,非衍文,当是陆氏所据本阙文。按:郦道元《水经注》“灈水”注亦引作“汉水以为池”[陈桥驿:《水经注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33页。]。
例10.《左传》僖二十七年“入杞,责无礼也”,《释文》作“责礼也”,无“无”字。《证异》:
《注》云:“责不共也。”正释“责礼”二字。若作“责无礼”,则无庸注矣。当从《释文》为允。
万氏认为杜注“责不共”正是为“责礼”而发。“责礼”者,谓因其不恭而以礼责之。若传文作“责无礼”,则文意浅显明白,根本无须出注。可见杜预所见本原作“责礼”,与陆氏《释文》本同,而传世本有“无”字者系衍文。按:抚州本、蒋藏巾箱本亦作“责礼”。《册府元龟·列国君部十四》引《春秋左传》云:“八月乙巳,公子遂帅师入杞,责礼也。”[王钦若撰,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2792页。]
《册府元龟》
(六)辨史料异同
《证异》考证经典文字,大体上属于小学和文献学范畴,主要考察文字形、音、义关系以及文本衍、脱、讹、倒现象。但由于经典之中包含丰富的历史叙事,而这些史事在不同的文献记载中往往异同纷纭。万氏充分考虑到这一特点,所以有些条目不限于考校文字,还兼具胪陈异说、考辨史事的功能。万氏在《左传证异》中大量征引《史记》《国语》《管子》《晏子》《吕氏春秋》《韩诗外传》《說苑》等书中对春秋史事的相关记载与《左传》对读,时加考订。如:
例11.《左传》桓十六年“公使诸齐,使盗待诸莘,将杀之”,《毛诗传》云“公令伋之齐,使贼先待于隘而杀之”,《史记·卫世家》云“乃使太子伋于齐,而令盗遮界上杀之”。《证异》:
使盗待诸莘,《毛传》作“待于隘”,《史记》作“遮界上”。按:莘盖界上隘道。服虔云:“莘,卫东地。”则莘与隘一处也。
卫宣公杀急子之处,《左传》作莘,《毛传》作隘,《史记》作界上。万氏认为莘为地名,隘为地形,界上为地理位置。三书各异,但并不矛盾,而是各举一边,文意互补。
例12.《左传》庄十年“齐师灭谭,谭子奔莒”,《史记·齐世家》云“桓公亡时,过郯,郯无礼,故伐之,灭郯,郯子奔莒”。《证异》:
齐师灭谭,注云:“谭国在济南平陵县西南。”《说文·邑部》“谭”云:“国也,齐桓公之所灭。”“郯”云:“东海县,帝少昊之后所封。”按:谭在今山东济南府,历城县东南七十里有谭城。郯,今为郯城县,属山东兖州府,故郯城在县西南境。《左传》宣四年齐侯平莒及郯,十六年郯伯姬来归,成七年吴伐郯,八年诸侯伐郯,襄七年来朝,昭十七年郯子论官,哀十年郯子伐齐。终春秋之世,郯未尝亡。齐桓所灭,盖济南平陵县之谭,非东海郯县之郯也。《史记》作灭郯,误。
谭、郯二国并见于《春秋左传》,而齐桓灭谭之事,《史记》作灭郯。万氏一考《说文》,二考地理,三考郯国史事,知兖州府郯城县之郯国春秋之世未尝亡国,故当从《左传》作谭,《史记》作郯非是。
以上区分六类,各举二例,庶几能够窥斑知豹,略明万氏考据之章法。清代乾嘉诸儒学尚专门,一经深入,考订异文,或有精密胜于万氏者,或有先于万氏言之者。而万氏僻居黄冈,与当时学术中心绝远,其雠校群籍固已穷极精力,至于当世学者著述遂不及遍览而广搜,雷同疏阔,盖不能免。虽然如此,万氏以一人之力通校群经异文,特立孤拔,终清之世无出其右者。后有来者,当就万氏之书而加邃密,其宏纲大体,终不能废也。
《十三经证异》的考证部分对于前人的相关论说多有吸收,关于这个问题,万氏在《例言》中未作交代。阅读和利用此书,还须留意万氏对前人著作的明引和暗用现象。今检《左传证异》之中明确征引历代学者论说者,隋唐则有颜之推《颜氏家训》、刘炫《杜注规过》、陆德明《经典释文》、张参《五经文字》、颜师古《匡谬正俗》、孔颖达《左传正义》、司马贞《史记索隐》、张守节《史记正义》等,宋儒则有王应麟《困学纪闻》、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清儒则有顾炎武《左传杜解补正》《金石文字记》、臧琳《经义杂记》、惠栋《九经古义》、卢文弨《经典释文考证》、梁履绳《左通补释》等。万氏对唐宋诸儒观点的称引一般都会标举人名,或人、书并举。而对清人著述的引用,其处理方式则较为灵活,甚至不太严谨,有时明引,有时暗用,有时半明半暗。下面以《左传证异》引用臧琳《经义杂记》为例,来考察万氏对清人著作的“明征暗引”。如:
例13.《左传》闵二年“衣之尨服”,《汉书·五行志》作“衣以尨服”,《证异》:
臧氏琳曰:“‘命以时卒’三句皆用‘以’字[命以时卒,原本“以”误作“三”,今订正。],与上文‘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二‘之’字相应。今本作‘衣之尨服’,误。”
此条引臧琳之说,见臧氏《经义杂记》卷二“衣以尨服”条[臧琳:《经义杂记》,清嘉庆四年(1799)臧氏拜经堂刻本。],属于明引。
例14.《左传》昭八年“或冯焉”,《汉书·五行志》引作“神或冯焉”,《说苑·辨物篇》作“有神冯焉”。《证异》:
按:杜注云:“谓有精神冯依石而言。”“精神”二字正解经文“神”字,是作注时本有“神”字,今本误脱耳。
此条直下按语,据杜注推断正文本有“神”字,似为万氏创见。而检臧琳《经义杂记》卷二“石言于晋”条云:“《传》无‘神’字。案:杜注‘谓有精神冯依石而言’,则作注时本有‘神’字,今本脱耳。”由此可见,万氏此条考证乃是袭用臧琳,未标出处耳。
例15.《左传》成十四年“彼交匪敖”,《汉书·五行志》引作“匪儌匪傲”,《左传》襄二十七年作“匪交匪敖”。《证异》:
按:襄廿七年《传》赵孟曰“匪交匪敖,福将焉往”。《荀子·劝学》引诗“匪交匪纾”,今《采菽》作“彼交匪纾”。《小旻》“如匪行迈谋”,杜注《左传》云:“匪,彼也。”是“匪”与“彼”音相近,故转“匪”为“彼”。臧氏琳曰[臧氏,原本“臧”误作“藏”,今订正。]:“古书往往互异。《论语》‘恶徼以为智者’,《释文》云:‘徼,郑本作绞。’是徼、绞古通。《毛诗》作‘交’,盖‘绞’之省借。故《汉书》作‘儌’,郑笺依字训为交接,恐非。《汉志》所载《左传》为古文,今本出之杜氏,未足深信。夫同一《左传》,同引一诗,何容相异?况襄廿七年赵孟引诗亦作‘匪’不作‘彼’,与《汉书》正同,尤为明证乎。今本盖是杜从郑笺所改。《汉志》‘匪儌’当从应仲援说为不儌讦,与郑本《论语》义合。师古注《汉书》‘儌’为儌倖也,非是。”
此条先下按语,考证“匪”与“彼”音近通假,而后征引臧琳之说。似乎“按”字以下为万氏见解,“臧氏琳曰”以下为臧氏见解。今检臧琳《经义杂记》卷二“匪儌匪傲”条,可知“按”字以下通篇皆是臧氏原文。万氏明引一半,暗引一半,可见较为随意。
例16.《左传》昭元年“子盍亦远绩禹功”,《释文》作“子盍亦远绩功”,《证异》:
或云“远绩功”与“大庇民”相对,“禹”为衍字。按:注云“劝赵孟使纂禹功”,《汉志》云“子弁冕以临诸侯,盍亦远绩禹功而大庇民乎”。“远绩禹”正与上文“美哉禹功”相应,非衍字也,不必定从《释文》。
此条先引“或说”谓“禹”为衍文,而后据《左传》杜注及《汉书·五行志》所引,谓本文当有“禹”字,以驳前说。今检臧琳《经义杂记》卷四“远绩功”条云:“据此知本作‘亦远绩禹功’,‘禹’为衍文。‘远绩功’与‘大庇民’相对。”然则万氏所引“或说”即臧氏《经义杂记》之说。此处明为征引他说,却不标举姓名者,当是出于扬善掩过的考虑,不欲与前贤争胜,故意隐去其姓氏,以示谦慎耳。无怪乎曾国藩为该书作序云:“乾嘉经师旁征博引,其善在于匡谬正讹,其弊在于琐屑不全,且喜攻讦排斥。而万氏此书最合心意,其用力勤,用意挚,用心平,与矜己忿争之徒迥异。”
总之,《证异》对于同一人的同一部著作,或明引,或暗引,或径直采用,或委婉驳正,存在多种处理方式。其时明时暗之迹,不免有失严谨,而当时风气大抵如此,无关乎心术。如果我们执今法以绳古人,认为万氏意在抄袭,则是苛求前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