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茜、钟芝红、李娜、袁梦颖
在2019年写下的诗。
新鲜的桔梗
我母亲曾在清晨修剪桔梗。
她身穿燕麦色紧身毛衣,高腰牛仔裤,
一条皮筋系住头发,
侧影如画布上一丛瘦削的线。
她把花束斜放在制图桌上,给宽沿玻璃瓶
重新注满清水,然后
手握剪刀,一支支地
剪去花茎的末端,咔擦——咔擦——
我记得那缓慢、清脆的声响
和母亲脸上安详无畏的表情
我记得剪掉的一小节花茎
滚落至地板,被踩得稀烂如毛虫的腐尸。
粘稠的汁液四处飞溅,落在
书籍、镇纸、水晶雕像和小型复古收音机上,
在母亲的手背和衣袖上。
她皱着鼻子揩去它们。
她的胸腔里发出一阵鸟鸣似的呲呲声。
从许多方面看,我母亲都是个奇怪的女人。
她对所有人微笑,
说,哦,那没什么,那完全没关系。
她为冒犯她的人感到抱歉乃至羞耻。
但她独处时从来不笑。
她深信自己过于平凡,以致于
以我的名义写诗。
唯有修剪那桔梗,桔梗,淡绿色的桔梗
给予她狩猎般巨大而隐秘的快乐。
(假如我父亲此刻推门而入,
她可会将剪刀扔进簸箕?)
我记得弥漫在起居室的
咖啡的浓香和鼻翼的翕动。
那时候我不到两岁。我看见
这个干净、明亮的清晨,世界依然在我母亲背后
投下一幅浓重的阴影。
她并非浑然不觉。回头对我说,
切勿触碰。
2019/11/5
心灵治疗
半年来没有写作。在歧义的年代
希望你始终是一名诗人,希望你活着
是凭借劳作、爱与适量的烟火气,还有
一些道义上的不合适。廓清说话与说话的区别
领受粉刷过的勇气,并将墙一再建筑。
在这个地方,这个语法的国度
美的完整性令你受挫,它在空间中是
零,这是一定的,伟大不愿意被重复
时间却拒绝参与。是有许多企盼的时刻
选择受洗还是选择哲学,去治疗你,像过去那样
还是照顾你的心灵,哪种都不指导消极。
你将更柔软。你将明白安提戈涅
为何塑造了一种性别。还有更加照亮的
你,终于接纳了第一人称,不再让困难
只做外面的徘徊。当你开始不避讳体内风暴。
2019.6.29
普通生活
一生中离开外婆太久,外公终于在
某个夏日夜晚离开了我们。
山上的坟,从一处变成两处,又从两处回到了
一处。下了些细雨,南方气候中
有喜悦的体感。我回避了,情感最朴素
的一面:眼泪。却在很久后,在别处的江边
忍不住痛哭。我爱的人,从被庇护,成长为
崭新的母亲,那个夜里,她失去了一名父亲
“从此你是世界的孤儿”,问题总是清冷
人却无辜。是一种无辜的普通身份,同样地体恤
新的后代。没有父亲的时代,如何才能容纳
我们身上的历史?除了你清凉的吴语
仍完整地保持概念的人情。从你的母语中
你获取经验,又从你的母语中分离:
你并不伟大,伟大不会出现在
一位南方女人的自传中。你小小的
因为怜爱而令人尊敬,我尊敬你。
2019.11
茫茫夜
给Z
我想象过任何一种晚风更迭的情形,
在楼宇间的小岛,松枝晃动久远潮汐,
来往的人群不断开合,绵密的黑涌来。
沉默变深,夜的安全使人开口。
似乎是从未有过的事,但长久以来
却总如此,我这样重复回答,
迟钝的成长经验将话题推得更漫长,
在一种轻妙节拍的支使下轻轻转动,
像是暗中虚构教导的故事。
身后练习交谊舞的男女脚步轻佻,
在平衡木的两端,当旋律又起,
你听,命运的轴心总会有偏袒。
高与低不只是轻挽的臂弯,他们旋转,
交换年轻的权力和一闪而过的试探。
你也许正温习这节奏,从未有过的,
它们旋紧、放松,却又被时间规训。
亲密关系,或是家族史,谋生,或是谋求爱,
无限的石子投向你,也正投向我震荡的波心。
女编辑手记
日子多次回放,像极了昨天。
有人从雨中而去,在第三个预警日
飞速敲击键盘,趁泛滥抒情未晕开。
速食时代,嚼食热点如同嚼食
调情的蜡烛,滴落安身立命的决心,
凝结成电子屏幕上小小的泪斑。
在路上的时候,她又想了一遍,
比喻如何使用才不显得拙劣?
练习千万遍,将一个绝妙的词语
嵌入精心排列组合的句子,
恰到好处地,嵌入
城市白领和郊县青年的耳目。
备忘录叮咚作响的每一日,
成熟的声音都会善意反复:
要像一个大天使,捧出春水繁星,
把爱与希望传达,快速治愈
夜晚的啜泣和清晨的痛苦,以及
还给灵魂的片刻自由。
——会唤起共情吗?
等待物料的转化,是这个时代需要的
高级的、漂亮的共情吗?
生活练习
她开始低声谈论她的近况,
那些不足以称为改变的变动。
她想将其命名为生活之海的偶然,
或是,一种提前到来的必然性。
她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好女友、
好伴侣,学习买一束纪念用水仙*。
这些功课琐碎,令她想起幼年时
抚摸过她的那些女人,她们都一样,
体态浑圆,面容却瘦削。
她感到光滑,有人告诉她
这玻璃片质感的生活也灌满危险。
透过它,记载下每一餐饭和日落的暗红。
她再一次贴紧窗台,也要没入云层之中。
这些飞机飞得很低的日子,她感到
头顶绵密的白色总是将她反复吞吐。
她疾走、挥手、大声呼告……
她感到坚硬,感到从未将自己抛出。
*化用砂丁《雨水莲花的午后》
短暂飞行记录
给S
最后一个深霾的夜晚,降雨带
变得越来越宽,晦暗的潮湿敞开,
涌入悬窗撞击高空的温度。
你小小的航线消失,短暂的飞行
终于随降温的深夜抵达。
你不必急于开始讲述。
不宜陈情的午夜,高空的事件
都在巨大的轰鸣中被分割,
蒸发成浮浅的,絮状的快乐。
逆时间而行的追录总是更难,
你不必复刻,空悬的怜悯与爱。
上升与降落已不切实际,我们只能
顺着不洁的风——疾走。
而此刻,握住颤抖便是恪守梦境:
美好的事物犹存。就像你落地后
含在口中的那一小块坚冰,
它们将同我们一样旋转,
破碎,用水滴计时。
年关
三个后勤服务女工在食堂的一角落座
准确地说 是两个半
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个
将右边的膝盖跪在椅子上
她的脚不时无聊地画起圆圈
好像常常不能如愿进入她们的话题
“生活区的活儿明明轻松极了”
其中一位女工挑起一个话头
另一个苦笑着 “可我真的做不来”
她迟疑地看向这两个人
是的 看起来最年轻的她
“我这儿其实还不错”
她像是真正快乐地笑起来
引得其他人沉默
话题于是小心地偏离 她丝毫都没察觉
只知道坐下又站起 她
没比那两个谈话者悠闲
她在看什么呢
门外只有稀少的几个学生
从刚刚自习完的教室中走出
纤细的个子 穿着厚重的羽绒服
她完全被吸引了 对那些单调的表情入迷
学生笑 她也跟着笑
食堂一角的三人谈话里
她忘记了自己的角色
只定时说着一些似乎带有感情的“嗯”
她们便在她转过头去的时候
悄悄亮出不满的表情
她并不是不可或缺
她呢 她仍沉浸在笑里
她想起曾经念书的大儿子 如今开一辆
深蓝色铁皮卡车 她精心装扮过的车头
悬挂的两道鲜红色纸符早已褪色
摇晃在冬日里 写着出入平安
冬日一章
商店门口亮着一只暖色摩天轮
远处的街灯星星点点 车也星星点点
上百只大的小的眼睛在夜里互相瞪着
各自划出错乱的轨迹切割幸福
夜行
大口吞吃冰淇淋的人 灰色的人
褐色的人 跟树打架的人
灯下的人 嘹亮地旋转
臆想的人正失去
专注的人的眼睛
影子交叠的人 黄色
晃动的人撕扯黑色的人群
说话的人寻路 未被形容词跟踪
自照的人在冬天
吓我两次
WINGS | 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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