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荐」在剧烈断开的生活下面|李琬

文化   2024-08-17 20:00   北京  


by 李琬


中断世


1

 

脱水的外部!

除了金色的昨日,全是逃遁的目的地:

有机农场,合作社超市,

彼岸,山林,禅修圣地。

波西米亚咖啡馆和它的客人们都是冒牌的,

破产的大学正嫁接骨折的天梯。

不要紧,反正你不会

离开灵魂的大窟窿太久。

下策是:只有空洞,

才能绕开那些脑袋里

除了成功就什么也没有的骗子。

怎么逃,还是住在内部,紧握圆规的尖脚。

即便你把“自我”当作无关紧要的小挂饰

扔在抽屉里,出门远游。

真正需要的是一剂预防无聊的疫苗,

一桩致死的疾病!

但发明什么也来不及了,

无处不可抵达的地图让船员迷惑:

亮光与陆地,都在我们靠近时渐次熄灭。


2


这些年轻的校园建筑

还能维系我们多久?

锋利、平滑,没有一丝皱纹和赘肉,

以至今最强盛的国家为典范而造。

至少在核心期刊的风尚里,

这些平庸五官永不犯错。

小城里最富庶的人们批准了它们,

仿佛我们也有一个郊区经得住理想。

一根根管道捍卫着

恒温恒湿的石油心脏,

把最快、最昂贵的血

泵向每一间美式厨房——

被两块大陆默许的休战地。

在那里,蕾丝般的冷气会均匀涂抹在

闻起来比吃起来更甜的西柚瓣上。

电烤箱矜持地傲慢着,

而紧密无缝的马赛克瓷砖敦促了

牙齿牢固、洁白的决心。

保洁员每周一次把水泼洒在

防弹玻璃门外,仿佛安慰年迈的教授:

你可以随时开始一个健康的休假,

为了把枝头准时萌发的答案

修剪得更为标准。

看,我们还有几个忠诚的场外观众

需要效率和秩序的刺激。

暑假未归的南美学生以忧郁抵挡

热带的北移——

我们处在同一根弓弦的震颤之末!

人工就是我们的自然,

光亮整齐的废墟就是浮士德的功绩。


3


你终于还是来到牌桌。

总有些把戏替代心理治疗,

它治愈不了聪明的东方人,他们说。

咨询师戴上使人厌烦的微笑,

鼓励你把织好的毛线拆乱。

也许所有的问题都来自同一个:

你不是,也不想做一个美国人。

珍惜你的牌友们:

他们的技艺在于分配

过剩的经费和限额的贫穷。

外面太热,号叫的狗们也太堕落。

你最好是待在这里,

听沙发与果盘的缓慢说理。

精美的牌型一次次诞生——

搭配永不过时的电视背景音,

欧洲杯是佐料,战争是冷盘,

主菜是面相和命运。

一边玩,就一边吃

鲜甜的杨梅,龙虾,蛤蜊,

掺入煤油的夜宵。

吃他们厌世表情下的沸腾鸡汤。

吃那些被困住的手的艺术。

破晓的时钟敲响:只有这么吃,

才能幸存卫戍的夜!

打到平局就暂歇,

还有越洋的航班要赶。

这时你想起,不能从旧版《孤独星球》里

唤起那个扶手椅上的人类学家了——

连她也分辨不了光线和光线的差别。


4


越疲倦也就越兴奋,

失眠与嗜睡无法相互抵消。

你迟疑着,还是不知道

该怎么把橡皮人从这一群当中挑出来。

即便炸光所有的总统,

美德的余额也不够了。

灾害在各国变异,增殖。

何况他们早就想替代你,

替代你摇摇晃晃的、早就

经过了机械复制的呼吸。

他们会先从几个学科开始,

把人的无用变为常识。

别回头看,别心肌梗塞。

也许你还会有文学:它衰老的舌头

会舔干一个世纪的废料。

那些面孔湿漉漉的,像从海水的底部回返,

然后托梦给你——每一次重播的画面

和上一次总有些细微不同。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做着这些

刚刚学会的事,却好像已做过上百次——

谁在过去替你死过?

迷雾才令人惊奇:

也许无限延长的末年本身

就是一种塞壬的歌唱。


2024.7.11


镜子

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再

从你的面孔中感觉到危险。

就连监狱也不能。

 

我知道,最好的未来,

比起现在,也只有细微的不同——

那些违抗的甜蜜,什么都不是。

 

我在反射着什么?

为什么我觉得像是一面镜子,却没有

那个怎么也看不见的源头?

 

只有蜘蛛还在朗读

一个革命者的遗愿,

从被烟熏成黄色的墙纸角落,

我多么希望还能在什么地方发现它。

 

黑暗的金属围栏静静打量

这个下午,他们孤独地游行在

所有关闭的眼睑外面,

像椋鸟逾越一个合法配偶的午休。

 

对这张桌子获得的太阳角度来说,

庞大的灵魂之躯

已经变得不合时宜,

它吃掉周身的虚无,但也吃掉自由。

 

寂静中的错误是伟大的:

她不再总是提前准备

应对每一种试炼或审判。

 

可依凭的唯有意识的短短根系,

它固定着这些干燥的田地——

这些时时刻刻将要崩毁

而终于缄口不言的流产女人。

 

街道关闭时,

他人灼烧的目光,无一不透过

你在我身体里打捞的沉船残骸而出现。

 

被黏合起来的破碎存在本身

就是某种证据,

证明上一次醒来并不是最后的清醒——

也许那是在你旁边,

柳条影子拨动老国营宾馆

重新装潢的内面。


我们靠沉默和凝视而说,

说得越多就越是发现

那维系我们的年代摇摇欲坠了。

 

而后是昏睡——面对他人,

面对这些提款机和沾满泥沙图案的玻璃剧院,

以及许多与我无关的舞蹈者。

 

你看着再也不会出现的风景,

就像看我在高铁上读一本

并没有读进去的一本书,那本书写的,

是所有没有被连接起来的人和物

以及这其中的连接。

 

……好像这样就能推迟海平面。

但我们至少摒弃了一些什么,

那些被涂坏的线条。

也许我想要寻找的就是这个回答。


2024.6.12


—2022

我从没看到他那么愉快过

和他儿子在我十岁生日那年

送我的一对芭比玩偶一样愉快


他有比世贸组织更光亮的木地板

还有不惩罚后代的法律

原本就是教员中的标杆

海权论和航海史在他镜片后闪耀

把小米步枪的知识换成轿车

一千万个天使里总有一千个属于自己


去年他终于离开

铺满田野的表格、证件、荣誉证书

在雾霾和飞机云的半中央

审问那些审问他的人

将他囚禁在软包房间里半年

而却迟迟不能宣告的人


为什么奖励变成了证据

为什么那次解体和它后来的更小的解体

被压缩成焦糖和胶片的颗粒,总之

一切除了材质,就别无所有的东西

弥散在我们的日子周围


2000年的钟楼依然未能完工

被决定不能颠倒为决定

也许他露出那种愉快后

就永远在机制地毯上沉睡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失去美元学费的儿子

在被一个词卡住的时候也不知道


2023.1.15



问答     诗人应该试图正面进攻这个时代

《翼》:“女性诗歌”对你的创作而言,意味着什么?你的写作是否/是从何时起包含了女性的视野或写作意识?你是如何处理性别与写作间的关系的?


李琬:在我看来,这个概念意味着,女性作者向来不需要刻意跟男性比较,不需要迎合某些在过去时代主要由男性诗人建立的趣味和标准。同时,女性诗歌的主题,应该不限于那些更“男性的”或更“女性的”主题,它本身就是丰富多样的。


我认同阿特伍德的看法:并不存在统一的、集体性的女性意识,在写作中,每个作者都应该有独特的声音。


我觉得自己和另一个女诗人之间的距离可能和我与一个男诗人之间的距离差不多;一个中产阶级女性和底层女性之间的距离可能也大于她和同阶层男性的距离。因此性别的因素,在很多诗作中,往往都不是最决定性的。不过,我始终认为写作的目的之一,就是靠近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增加一个人对于他者的理解——无论ta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的写作包含的女性意识,可能更多不是有意建构,而是无意识流露出来的,因为我的诗必然会触及与女性生存经验有关的话题。比如,情感上的困境、缺乏社会空间带来的压抑感、如何在一个充满断裂和失重的时代感知自己的位置、如何与他人产生积极的关联等等,当然这些内容在男性那里也会存在,但每个作者对它的回应方式都是不同的。


《翼》:可否和我们分享你最喜欢的诗人,或对你的写作影响最大的诗人?你如何看待这种影响?


李琬:我可以列举一些我特别喜欢的诗人,他们有着各不相同的来源、风格,比如李立扬(最近我已经推动公司购买他早期诗作的版权)、曼德尔施塔姆、布罗茨基、沃尔科特、伊丽莎白·毕肖普,中国的朱朱……当然,这并不是全部。


很多英语诗人和俄语诗人都对我的写作有影响,在写作意识和方法上对我有所启发,一方面因为他们的作品在中国得到翻译比较充分,一方面可能因为社会历史状况的某些可类比之处。还有一些诗人是我喜欢的,但是由于他/她与我自己的语调、社会语境、我面对的问题有一定距离,以至于我暂时无法“接收”他们的影响,或者说我的作品几乎没有体现他们的影响,他们包括马雅可夫斯基、美国诗人乔丽·格雷厄姆,以及我在青春期时代非常喜欢的海子。我也非常喜欢丹尼丝·莱维托夫(我翻译了一些她的诗,中文版即将出版),但她的影响也很难进入我自己的声音。


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位“最喜欢的”,那就是策兰。有的人的作品不会和他/她的人生有特别紧密的关联,而有的人会——策兰属于后者。他的写作和他的人生经历紧密编织在一起,并且我感觉到,那些简短有力的诗行似乎还在当下的时空里不断发酵、醇熟。他的语调(而不一定是诗中的主题和意识)比较接近我自己习惯的音域,是低沉而亲密的;他对情感的细微层次、事物之间微妙而强悍的相互关系有非常精确的定位和新颖的描绘,这也是最让我着迷的诗歌品质之一。

《翼》:你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写作历程中的第一首成熟之作?或向我们分享一首具有阶段性的令你印象深刻的诗作,可否聊聊它的写作背景,或令你难以忘怀之处?


李琬:有一首诗,《—2022》,并不惊人。但对我来说,写下这首诗后,我忽然意识到它包含了或许和经历过苏联解体的诗人鲍里斯·雷日相通的某些东西,它写到了时代的突转、清算和命运的荒唐之处,同时勾勒了一种社会氛围,展现了一个国度的某些戏剧性变化在个体生命中的上演。我希望让人意识到,任何个人的人生故事都拓印着许多具体的社会状况和政治环境的因素。这首诗还让我发现,我能够掌握生活中那些看似毫无“诗意”的素材,如诗中写到的教员生活、审查。最主要的是,我想说:诗人在保留优雅而独特的抒情唱法的同时,仍然应该试图正面进攻这个时代,正面处理那些最为突出、最鲜明地主宰了社会生活的主题,比如重要政策、重大事件、物价、媒体的趋势、一个阶层或至少是一个社区的生活方式,等等。

《翼》:你是一位有丰富经验的文学类图书编辑,也是成熟的译者、散文写作者。在你看来,不同的文学经验是否有相互影响的关系?哪个部分对你来说具有最为特殊的意义?


李琬:我从很小开始尝试写诗(虽然那时写出来的东西完全称不上诗),诗、散文对我来说都是同时接触到的。作为读者和编辑,我依然发现很多小说给我提供了新鲜的思维方式和一些新鲜的问题,然后影响到我自己的诗歌写作。所以,所有这些文类都不可能完全区分开来。


如果要细致辨析的话,我会觉得散文能更好地帮助我表现一些不那么具有紧张感的、不一定非常重要和急迫的主题,因为仅仅是呈现一个真实的经验片段就很好。但诗与之不同,它需要提出一些强有力的问题或给出强有力的回答,或表现某些事物之间高度具有张力的关系。我在写诗的时候会经常想到:它对读者起到了什么作用,它会引发读者的什么反应,它有没有带来一定程度的惊奇甚至冒犯?但是写文章的时候我不会这样,我更多像是在散文中和自己对话,而这种交谈本身可能会包含许多公共性的、可被他人理解的内容。


No.4  人介绍


李琬,1991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硕士。写作诗歌、散文和评论。著有诗集《他们改变我的名字》、散文集《山川面目》。译作有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诗集《穿过一无所有的空气》等。曾获未名诗歌奖、扬子江青年诗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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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Bu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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