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荐」我在无字碑上写诗|陈陈相因

文化   2024-10-20 20:00   北京  

By Miki Kim


 武则天,只是平淡的一天(组诗)



Ⅰ 开腔:为构思朋友圈上街 

炎炎烈日,通圆如升堂鼓 
此地究竟有谁要鸣冤?长街上 
各色人等复又续好断弦,不住闲地活 
千古奇冤似地叫嚷着,拉扯着 
威武的光线戒尺般荡过泥壁 
金尘金影的扫堂腿将人设逐一拆穿 

贩雪鳞者搜肠刮肚,银勺鸬鹚的形体 
先我一步,尝了那口刺蕾的热汤 
当我嗅到整条街午时已到的气味 
感慨卸磨者还在不断屠驴,牺牲者 
弱小的血正洒溅,爱美者落空半首诗 
撇清俗事干系,闪一边自拍更新的脸 

配文:「时代舆论展播秘史,女人的所有 
都已端上社交八仙桌(难免删减如昨) 
膳食与靓衣,中杯红柚加西米露的满庭芳 
悲秋的下一站。」绣像之内,你看她 
披散热蟒般的黑发,便知她的感情 
以何种造型缚住你双眸,释放遥夜的身手 

Ⅱ 游子吟:行雨,赠别 

垂柳似淋雨的巾帼 
举不动那长缨在手 
片片眉目褪回含情底色 
店家的朱雀和我受冻的鼻尖 
都似泡发的枸杞 
听惯了蒲苇闲言碎语 
胧秋的烂塘里,挤满了 
莲盖半成的造纸术 
衰皱的人面匍匐在水底 
母亲痴立断桥上,我像鱼影 
坠入冷湖的深宫,越游越深 
哪怕从此湮没着陆的一行 

深冬,我有过凛冽的梦: 
冰刀在宽阔的寒玉上辗转 
新雪更一寸的倾覆,为大地 
矢口否认某年某月的饥荒 
何处预示了命中的变雅? 
晚钟为更绵长的森林摧折 
画舫上霜的窗格闪过我倩影: 
一位喜欢一厢情愿而非两厢的女人 
一个因孤勇略显木讷的少女 
成长拉扯她激昂地生生死死 
和才华私奔后,再没有解绑的机会 

珍重吧,雨!我的心 
随刹那的沏落真相大白 
言容茧茧的家人恸哭我背影 
凭谁说 CHANEL 不能流布宫廷? 
其实我早已准备就绪: 
阴道舔动如一团榴火 
意欲吞卷最凶最暴殄的最爱 
将他收进王位的袖笼 
予以长达一个世纪的深眷 

Ⅲ 巫蛊:我之写作观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武则天《如意娘》 

当面前空空如也,手指变为笔 
十根空枝,研磨乌砚似的眼圈 
为窗外万紫千红算命,芍药必须死于大雨 
目睹暴雪的月亮必须万寿无疆 
墨汁、眼泪和哀愁的苦旅如出一辙 

或许换个朝代,我也是如此 
被古汉语通灵般爱上,为历来 
寡名的闺中才女还魂。初试的诗歌 
还是一幅工笔,盲鸟姿容空廓的艺圃 
徒有散钝的境界。因为我直勾勾地 
盯着世界,所以词直愣愣地死 

须说,写诗像静候预料中的兵变 
撇捺相互交手,部首的城堞严格设防 
我正扼住灵感,阻止它冲撞我的紫微 
加速!我一面有轻松解决的把握 
一面又恐畏独步累卵的危险 

也许我此生难以加冕,只能是 
文学默默无闻的宫娥,典籍的鹦鹉 
附身于我唱出双簧,随手选红叶 
做盖头,做稿纸!那时我写,一写 
便椎心泣血吐出今秋一段庞杂的暧昧 
结束时,躺入书名号雕龙的花冢 

Ⅳ 艳调:媚娘的情史 

持红笔在他的西洋文上勾朱批 
作为一个失败且貌美的继母 
一早意识到他虚弱的主体性 
如跃跃欲试的郁达夫在《沉沦》 

不出所料,他绳索般搂紧了我 
凌云的体态幽攀我妙龄的里外长谈 
我们的唇齿弥隙般互文,如雾烟华 
封缄瓮口,成为呼吸时微疼的两端 

扶起我耻骨!像抬起胀红的轿辇 
我俯身吻他,待他邀我顺利过门 
我将得胜,我将得名,并与君同甘 
太子殿下!破庙内,我们充电如并蒂莲 

那年我的原配入侵了我,我成为 
不得志的三千分之一,微服小解时偶然 
临幸的茅厕,弃之如敝履的尿壶。他诋毁 
纯真的绣户,收获咀嚼江山的阴兽 

乖犬女英年早逝,而耐不过三秋的好姊姊 
仿佛叫停运河客舟的澍雨,严禁任何异性 
出逃她的天罗地网,包括你茂年的鼻息中 
即将隐现的,那也曾矍铄但差强人意的父 

Ⅴ 醋意:王皇后与萧淑妃 

借鉴班主任的诸多办法治理后院 
武老师收到告密:同窗同事的巧嘴 
正结党营私使用输入法解释我 
好在我已提前备好自谦的丧调 
立志在墓志铭设一道开放题 
答案连举例都没有,仅仅要悬疑 

但还是刻苦学习《聊斋》里的 
美狐女团爱豆,干净去恨、去嫌 
毕竟不能总期望言论待我如礼佛 
只是背叛的感觉仍徊徨周身不前 
像置于数层锦褥难寻的硌腰豌豆 
弄谗猛烈,皆因败恶高看自负的蠢 

今夜,要抢先实行醉骨术,剪除 
妒言恨意的四肢,像剪除掉漆的美甲 
在莫名的疚怀中,我捕捉 
我扑迭的雀,使她停止——停止 
挥霍自身忐忑而局促的灰色火 

Ⅵ 俚曲:皇帝下班后…… 

穿越农贸市场,思量岗位上的 
繁琐事,有关朕的版权问题 
已三令五申过:液晶屏里 
饰演朕的女星是国库空虚的祸首 
至于古龙的古董剧,刁民 
江玉燕胆敢偷穿朕的工作服 
在事业上升期乞讨感情生活 
有关理想型,朕尤爱陈道明 
斯文不乏假仁假义的丹凤眼 
餐馆散养的牝鸡周游了诸洲 
新疆舞般前前后后哆嗦那花脑 
打卡上朝的清晨已被罢黜,我们 
急需指纹验证细爪的痕 

过玉带桥,小商小贩当街 
叫卖芙蓉,吆喝声散发 
温馨的白梨香。城镇 
健硕的梦马套着太阳的 
金络脑飞奔,并不在乎 
马背上气喘吁吁的我们 
只有盲流的野猫,蜷局从容如弥勒 
以存在记载小撮良民的功德 
唯一令朕厌恶的,还是人类幼崽 
比拼背诵乱臣贼子的鹅鹅鹅 

手机传来狼人杀语音:“金水 
发给二号李世民,他铁定是平民” 
二十一世纪贿赂凋朽的古典 
朕通过无夫无子,独立独居 
完成废唐时铲除男丁的功业 
而今朕在床上滚成南洋鸡肉卷 
不为侍寝任何男人,只是由于缺乏供暖 
最近在宰制中,奇形怪状的李姓总监 
眼神猥琐如后来居上的胸奴 
他有不少无理要求,并不知创意如天意 
需要陈胜吴广般怪力乱神的会员 

拘谨且安宁的公寓,是未经过皮鞭 
却热衷偷偷加载春宫图的处子 
解锁家门,卧室的自由与安全可感 
朕荡悠着胸前的一对小蟠桃,脚踩 
拖鞋的饶舌,哼哼着咿呀咿呀哟 
滑到冰箱前:让朕瞅瞅,朕的丑橘们 
寒窗苦读,爱写诗、扎小揪揪的秀才 
生下来只为本次面圣的机会 
今日殿试,让朕这位小主妇 
开门见山,见证你们光耀门庭 

Ⅶ 婉歌:和男宠约会 

雨丝似我问柳:问柳,留不留? 
我的竹伞与他的搀错。空空的干 
仿尽隔世湿冷的熏笼,转开罗帐 
便沾上流穗泼来的妙雨连珠 

整个初夏企图以美男计俘虏我 
玉树出卖一时的色相,尺度 
遥不及他。还有谁在赏他沐浴完毕 
猗猗而立,筛下未被稀释的幻光 

独独我,频频瞻前顾后中回头 
每一回,都为他默写句亵语在卷首 
“小心肝!我求一瓣桃花为聘礼 
为砒霜,在你的腻理长出香瘢!” 

樱笋上市时,我袖掩他才子手 
我们杞人忧天,决不放弃子夜梦蝶 
我独占他口罩后的整座御花园 
身无分文地拥着,决意就地到老 

Ⅷ 清商:悼姚贝娜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杜秋娘《金缕曲》

我乐府中御用的天后,吟引 
二十四桥潮暗的空灯,人间将你 
远嫁忘川求和,使昙花邈永以凤声 
拂晓,我随你的唱词梳妆,音愈高 
发髻愈高,直到马尾灿丽若一束铜花 

偶尔我会伴着你漫步到社区,那 
基层治理的最后一公里,天籁 
驯兽般爱抚我桃色的双肩,我与 
众生各有各的末日可饮之瀑,我们 
并不因身份和地位楚简般生疏 

连日来,我都在用俗耳写寄你的鸾笺: 
对于出入花间这件事,我全凭你差遣! 
无人解我一腔沉怨是因痛失哪种珍品 
你来之前,绕梁的是晚香玉的遗恨 
你走之后,妙乐悬挂如妒才的缟素 

站在新时代的 CBD,在中原远道而来的 
号啕盆景前选秀,经历贬杀又重新络绎的 
千年轮回中,龙颜触怒般的霞蹄下 
我听见了你,盯上了你——蜉蝣的权影现出原形 
溢血的活牡丹,母中国生生不息的冕旒 

(2020.12,长春)



 问 答 

“女性诗歌意味着未来”


《翼》:你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性别议题或有意识地去思考性别问题与自己的关系的呢?在你看来,“女性诗歌”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位诗人,你是如何处理性别与写作的关系的呢?

陈陈相因:觉醒不需要过程,个人成长是为自我和自由抗争的过程,只是说我抗争时,别人会定义为“女性在抗争”,因此在成年后,我和女权主义思想理论巧妙汇合了,并且它也让我延年益寿,翅膀完全张开。我世界的理想不再受到原有思想规劝,我变得没有边界和局限。我发现自己不是纯粹的异性恋,我爱美人,而且我也可以爱江山。我沉迷于求知和探险,追求性愉悦,身体也开始识别服装、妆容的规训,分辨各种“饿女人”骗术,越来越强壮。我的心灵冻龄了,一颗勇敢的少女心,对少女来说,她眼里没有障碍,只有目标,有种天真的残忍。周围的规训对她来说很朦胧,这不是忽略,而是说她有巨大的信心,觉得许多束缚是可以被冲破的。女性智慧的快乐应该是当童姥的快乐,她的头脑很博学,生活经验丰富,但依然愿意信任人性,对外界保持爱心和好奇心,这也是我的理想。我对于女性的关注来自我的人生经历,感知到性别问题非常容易,觉醒是从你第一次发现周遭的环境、话语是如何歧视女性的,生活之中你太容易发现这是一个性别化的世界。

从公共环境来说,每天都能在新闻上看到刷新我们认知的男性,近的,比如中国人民大学博导王贵元骚扰女博士事件,再往前,拉姆、唐山、疯县……性别暴力非常赤裸。深入日常生活,大量的产品看似是“人性化”的设计,其实是男性化的设计,过宽的钢琴键,过大的汽车驾驶舱,用于训练或教学的心肺复苏假人并不考虑有乳房的女性……女性始终被“人性化”排除在外。到了生活里,性别问题如果和我有关系,那我想一定是息息相关。小学时期,我们小区里出现过一个露阴癖,我的朋友因此拿着甩棍去上学。我的另一个朋友饱受家庭暴力,她父亲是那种不顺心就会扇她巴掌的人,也打她母亲……我觉得但凡有过找工作经历的女孩,都或多或少遭遇过职场性别歧视,当然,也有职场性骚扰。这些痛苦是如此浅显、普遍,以至于我周围很多女孩和我说,她即使希望改变,也发现呐喊没什么用。但我经常说,不能因为不会改变,就忘却什么才是舒适和正常的。我不希望看到女性总是轻易妥协。任何一个女性都没有资格去说,现在男性和女性就是平等的,没什么差距。这个问题上,个体女性很难为群体言说,因为如此定论太容易遮蔽女性内部的不平等,她只能表达自己的观点和对自己经验中女性的认识。

我以前会觉得觉醒需要契机,但我现在觉得不是,即使在一个未被充分尊重的环境下,人的追求和向往也应该得到充分尊重,这也不是一个敏感不敏感的问题,而是我们为什么习惯于粗糙?习惯于阉割自己来适应周围?习惯于假装成男人来获取成功?如今这种现实,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不成为女权主义者,意味着永远保留着一个让渡自我、出卖自我做奴隶的可能性。这部分和我做诗人的要求是重合的,深入探索、挖掘自我,进而保护、贮藏自我,永远对周围的痛苦保持能及的观察,了解与倾听。我欣赏林奕含的一句话,成为一个对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象力的人。我所受到的良好教育,已经让我隔绝了相对恶心的部分,但我也只是幸存者,并且因为性别,随时可能成为不受尊重的受害者。很多女性觉得有很好的职业、学历、家庭背景,就可以免于这些问题了,但只要社会支持机制,尤其思想观念的支持机制不完善,很多女性是在“事不关己”这个态度里,拐进典型的性别问题里面。关心其他女性的命运就是关心我们自己,这是一直让我非常受益的一点,这也是我生命中从不缺少女性贵人的原因。因为我们可能真的是在逆境中相逢,然后在逆境中互助的。思考性别问题,其实是女性的人生预防学。

女性诗歌意味着未来,因为有大量的女性经验没有被写下。我们现在探讨女性诗歌,还是只探讨女性主体意识觉醒,这个提法非常落后,因为没有一个诗人的写作不包含主体觉醒。我们应该问觉醒了,然后呢?女性能够创作什么样的作品?她能够建立什么样的审美线索?现在才刚刚开始。我们的汉语世界,甚至包括全球范围内,还没有大量关于性别书写的佳作,比如女性情欲,女性情谊,只有大量产出,才能涌现集大成者。举个小例子,月经经验,包括初潮、痛经、绝经、月经羞耻、月经贫困、子宫摘除手术都是可写的,再比如女性诗人如何看待子宫的存在,如何看待诸种特别的情感关系……生活处处是“怪异”,对每一处的敏感都催生一首诗,对性别的思考本身就是丰富的灵感养料。

当然我并不是说,女性诗人就要去写这种题材,而是说,一个成熟的诗人一定明白如何最大程度开发自身相关经验,其中必然包括性别经验,她未必要写这样的诗歌,但她一定要头脑开放,保持对这些和自己有相关性东西的思考。打个比方,你会问我,对性别怎么看,其实这在我看来和问我“你对高考怎么看”,“你对母校怎么看”,“你对故乡怎么看”没太大区别,甚至高低之分……这是一系列和我相关,而且我应该有所关注的问题。哪怕不付诸笔端,也是我对自己生活负责的态度,这都是自我认知秩序的子问题。我会把构成我的部分,想得都比较透彻。可能我习惯于清醒地痛苦,然后觉知痛苦,仍然坚持去创造。诗歌无法成为任何主义的传声筒,但是它依然可以与当代女性思想运动呼应,作为表征,作为先声,作为反思,而它也很难是口号。我一直都庆幸有诗歌,在写作里女性才是完全自由的,你可以尽情释放反叛的表达,而诗不同于思想,它可以把锋芒优美化,更有力或更隐晦。

我自己可能很特别的一点,我对自己的性别身份挺骄傲的,我下辈子也不会想换性别(但大概率下辈子会选做一棵树)。女性就是极具写作天赋的,语言功能发达,情感感知更细腻,思想也更人文,文学就是女性的天堂。只是为什么说我们能够看到的出众的女诗人、女作家屈指可数?男性在各行各业就是占主导地位的,诗歌也不例外,更不要说中国的体制,女性肯定是能够感受到那种压力,甚至说就是强烈的压抑,而且大多数时候是无助的,最明显的,当你想在身边找到一个真正和你敞开心扉的女性文学导师,大概率“举目无亲”。再就是文学之外的诱惑太多了,甜言蜜语把人拐向一地鸡毛,然后到了一定年龄,女性又会自我放弃。而且我们国家很喜欢捧杀,先是“神童”,然后是“天才”,再加上一个“才女”,恨不得让她的隐私全都曝光,生活给我们直播,这种一下子蜂拥而至又热度快速散去的话语,对一个真正的女性创作者来说是伤害。我更渴望细水长流的才华,而这不仅是文采,如果有天我不写诗了,我去耕田了,我去养猪了,我去放牛了,依然会活得很好,这是诗教会我的事。搞文学对女性是一件创造价值的事,但在我看来,大家很少谈论代价,这份代价可能是贫困,可能是喧嚣,批评的话语一直追着你,可能是最基本的,不被理解的孤独。

别人称我为“女性诗人”,或“才女”,只是一个极其表面化的分类,读者认知作者未必有足够的耐心,这个称号和“校园诗人”“黑龙江诗人”“在上海写诗的诗人”差不多,是我阻止不了的前见,对方对女性/诗人/才女的认识可能是复杂精致的,也可能就是极其简单的。如果我回避不了某个标签,我会去建设它,任何标签其实是代表人物给人的感觉,如果你真的创造出来差异性的东西,那标签是会为你更新的,也可能被你撕毁。我们国家对“才女”的认识,好像只有萧红、张爱玲、李清照、林徽因那种,这也变成了预期。当代读者是不敢下注的,他们中很多人未必能慧眼识珠,等现世的才女死后才开始爱她,我经常看林奕含的Facebook,还有马雁的豆瓣。现在的才女不一定完全符合我们的设想,你会发现因为网络的存在,我们离她们的心灵是更近的,她们也更亲民,她们是同学中的思想者,朋友中的小明星,当然,也可能是一个健谈的离群者。我们需要对全球范围内的女性作家进行传记、回忆录研究,我们以前只关心她们发光的作品,很少聊她们的困境,然后总结经验。今天,社交媒体或许比传记更能说明问题,这也许将成为作者研究的一个新兴领域。

很多人认为,被称为“女性视角”是窄化,但我觉得,这是自己在矮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女性视角有多辽阔,不肯承认自己对女性文学传统了解甚少,而且女人也不一定就了解女人,如果她爱男人的话,多半也不能像袁立文学那样理解其他女人。有的给出看似准确答案的话,说“好的诗人应该是雌雄同体”的,但现实是男性向我们反复证明了,他们的内心是不允许他者往来其中的,因此女性对于他人的关爱,内在包容对立特质,本来就构成了雌雄同体。女性的心灵本就雌雄同体,何来追求雌雄同体一说?这个观点西苏也讲过,我们现在很多说的东西都是以前西方女权主义运动聊过的,但这点上我持保留意见,中国的思想也有先进的一面。苏珊·桑塔格给出了一个观点,中国的变革速度和效率是非常迅猛的,典型的就是裹脚的消失。

像刚才说的,“性别”本身给予了我们可写的题材和经验,这样你可以把女性设想为一个整体,当然,现实是更大可能是不团结,且充满内部审判和撕咬。过往我们都觉得,更重要的是生活里我们联合谁,这构成了女性的整体。但我也要问,只有同一时空的女性是整体吗?如果这个整体被加宽,那些逝去的、历史上失语的的女性幽灵,会成为我源源不断的灵感,她的沉默和留白,无形之中帮了我,《武则天,只是平淡的一天》就是这么生产的。这首诗的缘起就是武则天的诗《如意娘》,女皇也写诗,然后我就会想如果她写诗,她会说什么?我选取了她人生中几个重要事件片段来写,并用长短相杂、雅俗共赏的方式来结构组诗。我偏好那些内心成谜却做事惊世骇俗的女人,她们像无字碑,我在无字碑上写诗。戏拟历史中的“我”,在新诗中已经有太多佳作案例,但我在诗歌里写第一人称,反而是在寻“她”,这种寻“她”的过程又折返,映照自身。

《翼》:是否可以认为长诗《武则天,只是平淡的一天》一定程度上投射了你在写作方面的抱负?写诗之外,你还写过小说,你的诗集也将出版,可以聊聊你在写作上对自己有什么规划和期待吗?

陈陈相因:以前有人会说这是投射了一定的抱负,但这不是抱负,就是正常的表达,只是之前的诗人不敢这样写,我们现在好像太容易把女性基本的诉求看成她的野心,实际上,这只是畅想,只是因为她在一个不平等或不够平等的环境下,说了一些肺腑之言,就被冠名为“前卫”。现在看这首诗,它确实有张扬的一面,但它很可能书写是武则天的心声,或者是说我认为她在人生许多节点的想法,她的表现可能更平静,诗是写出内心的呼啸,我对她的“偷听”。但我不否认,《武则天,只是平淡的一天》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极具姿态感、签名式的作品,但年轻时期没必要回避姿态感,此时不写,更待何时?因为未来还会深入和沉淀。这首诗是我四年前写的,要的就是才华的喷涌。当时觉得那可能是一个创作井喷时期,但现在看,它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这组诗反问将“真诚”作为诗歌唯一尺度的人,我要说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诗是一种文学门类,诗当然可以虚构。只有允许虚构,诗歌才能够走出自白,从语言风格到题材内容更大的天地,诗句就是半真半假、虚虚实实的。这首诗里,有诗人的生命、思想印记,但同时包含着当代人对武则天的猜想。你可以用游乐园的花车巡游理解她,她看似是一个自我表演,但这个自我是我打扮出来。诗人本人是演员,或者更准确一些,一个口技演员,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将汉语的能量最大化,赋予灵魂。她可以是任何人,腹语,面具,乔装。成为别人,但这种“成为”建立在对他人的想象、理解、共感里面。这种写作它反对的就是诗歌表达一定反应人格,它可能反映的是多重人格,或者人格的背面,甚至你遇到的路人的人格,存在即可写。你管这句话我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诗就是斗胆,就是僭越。生活已经足够沉闷、无聊、悲伤、痛苦,诗歌的基调因此可以是嬉笑怒骂的。这是写诗痛苦之外的愉悦,起因还是消极的,但有种破涕而笑,悲极生乐的感觉。

真正的我可能要比诗里的我矮小、朴素、简单,我做不到像诗里的她那么无所谓,面对那些焦灼的险境,那么从容。组诗里,每一首都讲到了女性面对的一些问题,诗歌里的“我”明显更强大,更大气,这种大气近于霸气。她很彪悍,这种彪悍,不是说女性统治男性,而是说她是自己生活中的女王,她能够很清晰地处理工作、情感关系、人际关系,最重要的是,生活里出现任何状况都没办法羞辱她。她有那样一种美,看起来是破罐子破摔的美,但反而在她眼里,女性任何时候都不会成为破罐,所有的羞耻在她眼里都不算事,她甚至可能还自嘲。她不会被任何外界标准物化,她是一个非常自爱的超我。

被人嫉妒了,她会安抚自己。睡了一对父子,那需要就睡了呗。有一个男宠,貌似挺纯爱,她对此很自洽。在充满异味的市井生活里,她可以越过一地鸡毛去自拍。哪怕穿越回当代,她也可以很潇洒,坚持不婚主义……这种女王,绝对不是在与他人的关系中做暴君,而是说,她就像蜂后,支撑起自己整个生涯。什么构成了今时今日的女性?这个女性的历史序列也是一个整体,而且它是一个断裂的碎片拼凑的整体,我们找不到我们自己,女性只能从当代倒着写她们的历史,追寻整体的历史,我们每到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把过去的女性重新认识一遍,比如,我们现在一直在重评林徽因的成就。我们其实看不到什么历史上的完美女人。我们的文化里女人能名垂青史,我们也不会让她太完美。所以这个诗的魅力就在这儿,诗里的武则天要说,完美女人是社会道德的谎言,和生命力相比一文不值。

《武则天,只是平淡的一天》是典型的荒诞主义作品,里面制造了许许多多的古今错位感,因为我们生活的当代只是一个各领域充满卓越女性,而抬头不见有多少半边天的现实。一个女诗人忽然跳出来说,我给大家演一个女皇,甚至只用台词,让大家触摸到她鲜活的灵魂。这就是赤裸裸的黑色幽默,有活泼油滑的部分,小丑式的,堂吉诃德式的,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对女性掌权没有足够的想象,我们也没有看到足够的女性掌权,甚至说,女性对自己的失权并不敏感。这首诗畅想未来,但描写的却是当下主题,内容竟是从古典中援引的,历史因此被折叠到了一个平面,这也就说明了,这种情境不是如今才产生的,我们一直都拥有,只是谁将它显化。写诗成了行为艺术。语言也是借尸还魂的,是呓语狂言的,像一个女人喝醉了吐的话。“化古”的说法被取消了,当代的青年诗人受到过完备的语文教育,使用的语言跨度早已贯穿古今,这就是汉语太特别的魔力。到底是今人穿越到了古代?还是前卫的古人本身就在过某种当代的生活?今一定是古的前进吗?今可能也是古的倒退。

我有时候可能分不清我和她之间,谁是母体。《武则天,只是平淡的一天》描述的或许是创作中的我,我正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诗歌帝国,因此我就是女王,这是诗里诗外的古今同态。“抱负”一词不准确,更准确的应该是我建造的激情,我对诗歌的专注。我有时候写不出来诗,就重新读这首,然后又收获了力量,好像那时候的我在和我对话,我又知道那个我和那时的我是有偏差的。但我现在也能感受到,这个主题也在找我,我和这首应该是撞个满怀。我写这首诗,写之前,写之后,依然觉得我对她只有粗浅的了解,诗作为心声,只能是她的一个侧影,所以未来这一组可能还会扩建。写这首的时候,其实还是很粗线条,她比我的设想更立体。

说回第一个问题,写作是具有性别责任的,也就是说我在写的同时,也在替说不清自己,没有时间、机会、能力说明自己的女性在书写,可以说,文学是我想要创造的女性未来的立足领域。如果读过文学史,应该知道女性自己不写,结局就是被代言。艺术史更加直观,世界上最有名的博物馆法国卢浮宫,依然是遍馆裸女绘画,而且这些并不是女性的自我绘画和裸体想象,闭上眼你也想不到世上有多少著名的裸男艺术。女性的身体真的像那些男画家画的那样吗?当然不是,男性已经夺走了她们对真实的阐释权,她们的肥胖,她们的衰老,她们的疤痕在哪里?如果你不画自身,那么你就永远是被画的那个,按照对方的想象被创造。所以我经常说,无论未来是否有所谓的诗歌成就,我的书写对自我的意义非常重大,它形成了我生命中的回音壁,在我脆弱、溃败、难过的时候,用我自己的声音来激励我,让我在黑暗中找到我的轮廓。

这样一个前提下,写作不可能虚无和痛苦,因为你会发现写作、发声都是因为你有所得到,而不是贫瘠,或失去了某种能力。所以我的创作是没有怀疑和瓶颈的,我更倾向于先写下来,而不是总在幻想。如果女性诗歌是未来,那书写就是实现。

可以用“蜂巢”来理解我的创作工厂,大脑是蜂王,双手是不能生育的工蜂。我明确可调动的自我,光明一点理解,像《数码宝贝》剧场版闪蝶兽进化而成的厄俄斯兽,黑暗一点理解,像《异形2》里面睡在阴湿巢穴的异形女王。我是从小就有每天都创作的习惯,灵感待我如蜜,我不会丢弃它们,会让它们找到宜居的文体,进行分装。但我现在怀疑,这几年,我写小说和散文,只是为了防止高强度写诗的灼痛,写诗现在有时像喷火,像吐血。具体到诗歌,我想写的东西很多,一半是从我读过的诗歌里衍生出来的,这个读过的诗歌,尤其包含自己的旧作,一半是从我的生活里提取的,忘不掉某个题目的种子。本科时候是一周一首,后来因为读者多了,要求高了,自己也进步了,现在是每天都会要求自己写至少十行,当成练习了,有时候不写就想,一天不想诗,诗感就会降,诗感决定诗歌如何推进,因为意象、金句太易得了。

好诗可能是守株待兔来的,我要做的就是练习捕兔术——对诗歌结构(分行、分段、首尾句、转折),诗歌语言,题材生命价值,与我之间相关性的认识。这就像摄影一样,风景可能是偶遇的,但是抓拍的角度、速度,能否对焦,是需要经常练习和打磨的。诗还可能是花样滑冰,艺术性、情感性、技术性,不能三缺一。想写一首好诗,要三问,为什么写这首诗?写这首诗的意义是什么,它和我的关系是什么?别人是怎么写的,我要怎么处理?基本上抓到兔子,这几个问题你有答案,你就非常坚决,知道这个兔子的意义,它为什么必须为你存在。它就成了一只金兔子,纪念你意识的黄金时刻。这时候,诗才落子无悔。

我们过去非常强调女性诗歌的代表诗人,到现在这个大量女性受教育的时代,应该设想的是串联,沟通,信任,共生,一起编织,这也是《翼》在做的事,也是我想看见的。不仅仅是女性诗歌,更包括女性思想、女性批评,只有整个思想网络在当代建立起来,我们才能够言说到每一个端点。语言、思想就像蝴蝶振翅,诗是我的密码,有天赋的女巫会明白其中的意义。而且我还是要提醒,只讨论性别多少有些纸上谈兵,真正的实践是在女性创造本身,没有作品,没有领域,没有工作,没有深耕,没有落实则力量不成立。只在网络上浪费时间去评判谁先进谁落后,是极其愚蠢和懒惰的。你创造的东西比你更有发言权,因为你身灭之后,只有它能说话,诗比本人重要多了,作品可能比诗人更惹人爱。我毕生的目标是希望我的作品家喻户晓,天赋决定开端,勤奋决定天赋爆发量级,革命尚未成功,本女仍需严肃活泼。


诗人 简介 


陈陈相因,1998年酒月生,黑龙江女人,在复旦大雪里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诗集《乐园37号》今年8月由雅众出品,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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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问:多吃水果

编辑:汩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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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2024年 总第10期 | 新刊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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