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Nora Kronstein-Rosen
一个男人在我门口
西亚马克,住得离我不远
那是一个安置点
他有自己的房间
一张床,一盏床头灯,一个衣柜
还能再要求什么,这些都是免费的
他来借椅子,杯子
周末两个孩子过来
七岁的菲鲁兹和五岁的艾琳
和妈妈住在另一个小镇
西亚马克谈起前妻,就咬牙切齿:
“在伊朗她可不敢跟我离婚!”
西亚马克又来敲我的门
他难道不知道,只做了半年同学
我俩真算不上朋友,何况
我打心眼儿里不能原谅
一个打老婆的男人
我的狗,汪汪地叫
再不情愿,也得披上睡袍
走下楼梯去开门
没法儿不开门
骤亮的廊灯下,是一个父亲
发烧的女儿裹在他的夹克里
两只没穿袜子的脚
露在外面
又见Superman
一个父亲
和女儿在放风筝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幅画儿
他们动,画儿也动态起来
呵,那是
一个Superman
一个带着口罩的Superman
只见它,徐徐上升
在空中自由的摆动
越飞越高
整个下午
都在练习俯瞰人间
赵小北的画:“给乌克兰小孩的生日礼物”
贴在捐赠点门口的提示
善良的人们,如果您要捐赠
我们急需以下物品
比如过冬的棉衣,棉被
电暖器,锅碗瓢盆,和家具
玩具,脚踏车,就不要再送来了
上周,几个阿富汗孩子把乐高当成糖块儿
吞了下去,幸好发现及时
另一个孩子就没那么幸运,骑脚踏车
冲到马路上去
摔断了腿……
谢谢您的爱心
上帝与我们同在
下意识
他们一个挨着一个
面无表情地等待
光是协助他们填表
乌兹就累坏了
她喝了几口水
顺手把水杯放下,没放稳的
玻璃杯掉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刚刚还排着长队的难民们
双手捂耳,抱头,卧倒了一地
不能让它吞噬我
雨夜的酒吧里没几个客人
等下夜班的Solo来喝几杯
再打烊吧,反正
回家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无非是,守着黑暗中燃烧的炉火
22岁的Solo在小镇上
一眼,就能被认出来
他的肤色和他的悲伤
他解开过衬衫,露出被刀尖儿
扎过,划开的一个个,一条条伤疤:
它们已经愈合
而这里,他捂住胸口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黑洞
Solo的烦恼
“滚回去,蛀虫!垃圾!”
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冲过来大喊,那么愤怒
他的愤怒吓坏了正在喝啤酒的 Solo
在老人院做护工,只有周末
才是属于他的
他只想安静地待一会儿
他努力学习和工作,说一口流利的德语
是肤色和小脏辫儿又惹祸了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在人群中被揪出来指认:
你不属于这里,这里不欢迎你。
爱
爱是一个良方
是一把钥匙
让逃离厄立特里亚
逃出利比亚
辗转埃及,意大利,奥地利
的东非青年Solo
在德国小镇女孩
依娜的怀抱里
他,不想再逃了
春天
多么慷慨的年轻人
总是请熟悉的
不熟悉的人喝酒
是不是
每周的薪水
都换了可乐威士忌
多么有趣的年轻人
身体柔软
晃动着小脏辫儿
是不是
所有的非洲人
有音乐就会摇摆
“被死神吻过的人也会有春天”
看着Solo太空漫步
我就会想起上面这句话
赵小北的画:“一个邻居的父亲是火车司机,他有张发黄的老照片让我画下来,我就干这事儿,给我个参照物我就敢下手,但是自己没什么想象力。”
赫尔松镇的夜晚
炮弹一轮接着一轮
赫尔松镇的夜晚
被炮火炸裂
像地狱一般
废墟压着废墟
轰鸣跟着轰鸣
赫尔松镇的人们
并没有多少慌张
他们在防空洞里
围坐着
麦拉妮的
露营咖啡壶
正呲呲向外冒气
今天煮的
是俄军撤离时
没来得及
带走的Jardin咖啡
спасибо谢谢
спасибо
спасибо
спасибо
在滚烫的五月
她们坐在我的院子里
给她们倒一杯水
可乐,或橙汁
她们说спасибо
吃着切成小块的芝士蛋糕
她们说спасибо
把她们引领到洗手间门口
她们说спасибо
和我告别的时候
她们说спасибо
被战争带到这里的女人们
不停地说спасибо
Lighthouse
每一个小镇
都建起lighthouse
小镇居民,路过小镇的旅人
都可以进去取暖
热烘烘的苹果酒
舀上一勺
坐在木头长凳上
听,周遭异常寂静
一片片雪花
树杈上聚积
又砸向地面的声音
是的,不识时务的德国人
没了大鹅燃气
迎来史上最难过的冬天
[这里的lighthouse并不是海上的灯塔,是陆地上的灯塔]
连个老赖都治不了
这已经是第四次,房东
手持法官签字的文件
来让租客搬家
没错,这是他的房子
几年都收不到租金
这一次,他准备得很充分
这一次,他以为
能把老赖请出去
抬,也要把他抬出去
可是,门窗大开
暴力抗法的场面
并没有出现
老赖没有武器
不对!
老赖的武器
是一群孩子
一群三五岁的孩子
屋内屋外追逐,嬉笑
拆迁公司打短工的胡子
和他七个同事
转身,走了
四辆警车里的十六个警察
暗处一辆防暴车里
的若干特警
也调转车头,走了
萨莎
十四岁的萨莎
放学后会来我的酒吧
进门,就帮我抹桌子
抢着去洗啤酒杯
我让她坐下,煎了盘饺子
倒了杯可乐,看着她吃完
我们之间
能交流的其实不多
为了她,我要提升我的德语水平
这个乌克兰小姑娘
一定愿意,和我聊聊
她的妈妈和她的家乡
一个好消息
奥琳娜回到利沃夫
六岁的女儿已经入学
丈夫因负伤离开战场
不过,仗,就快要打完了
人们正在重建他们的家园
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激情
和对未来的憧憬
她说魔鬼的炮火
无法摧毁向自由的人
她说站在家中的楼顶
就能看见波兰诗人
亚当·密茨凯维奇的雕像
她咯咯笑起来:
他被铁皮和木板保护的太好了
我在队伍中走着
玛莎·阿米尼的照片
被举在头顶,抱在胸口
四面八方的人
到广场上汇集
在德国小镇劳特巴赫
这样的集会很常见
他们为22岁的伊朗姑娘走上街头
他们为铁liàn下的中国母亲走上街头
他们为战火中的乌克兰人走上街头
他们为物价上涨走上街头
他们为冬季取暖走上街头
他们为北溪管道被炸走上街头
他们为入鹅公投走上街头
他们想走上街头,就走上街头
葬礼
人们缓缓向前,放下手中的黄菊
棺材里躺着面色苍白的他
和一把褐色的小提琴
如果不是一面国旗和军礼
这就是一个小提琴手的葬礼
注:本辑诗歌选自赵小北《难民100首》。
问答 · 生活和写作无法分割
《翼》:小北好!请简单介绍一下你的写作经历,包括但不限于你的写作起点、文学背景、文学趣味等等。
赵小北:我是知青后代,出生在北大荒的一个农场,童年是放养的童年,我爸除了对我家暴以外也干了件好事儿,就是从不阻止我翻他的藏书,也不介意我拿着他的借书证,进出图书馆。在所有能借到手的书中我尤喜武侠小说,我最初的理想是要写武侠小说的,初中时还真写了厚厚一本,可惜被老师没收了。
返城大潮中,随父母进了城,我的好日子也戛然而止,不停地搬家转学,刚有机会交到的朋友也擦肩而过。也许从那时起我便习惯了生活的起伏不定。父母为改变处境做了很多尝试,我妈日夜踩缝纫机,我爸停薪留职买了一辆破中巴,连哄带骗要我帮忙卖票,装满乘客晃晃悠悠上路,没开出去多久就坏在路上是常态,在雨中退票,在大雪里差点儿冻僵。这些狼狈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噩梦。
父母为了温饱绞尽脑汁磨碎了意志,生活也没多大改善。他们是不幸的一代,是时代浪潮下的牺牲品,再怎么扑腾,几个浪头来袭,便被拍死在沙滩上。
我迷失了/在你的森林中/那就要绿的草就要开的花/形成了美丽的迷/而我在其中/与这些初次相逢/渐渐地 我不会再迷路/却也走不出这片土地。《迷路》这首青涩的诗写在方格纸上,装进信封贴上邮票。第一次投稿,发表在92年《新青年》杂志上。
和《新青年》编辑艾明波通信极大鼓舞了我成为一名诗人的梦想。自此,诗歌成为我的药方,让我在漂泊中以诗为杖,以诗续命。如今我的“引路人”已经退休,他在退休时说:“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将继续做:颗粒饱满的红高粱,温暖他人的红灯笼,供人走过的红地毯。”
毫无疑问,是他这盏“红灯笼”照亮了我的诗路。
《翼》:你能想起自己第一首令人满意的“成年之作”是什么吗?是否可以与我们分享一下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或它之于你的独特之处?
赵小北:
挨了一上午批斗,被抬回来,奶奶已经不行了
穿寿衣时,都硬了
我妈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悄悄问
想不想,漂漂亮亮地走
真怪,我妈刚说完
她的胳膊腿儿,就软了下来。
《奶奶的寿衣是一件旗袍》
这是一首听来的诗,我妈跟我讲述过很多遍,每次都唏嘘不已。这首诗于我的独特之处在于,我首次尝试用白描的手法,去呈现现实的荒谬,去还原现场。
《翼》:你提到《难民100首》这组诗歌都是“真实的”,能否请您谈谈对“诗的真实”或者“真实的诗”的看法?
赵小北:《难民100首》的原型大都是我语言学校的同学们,酒吧的客人们,我与他们有诸多交集,没法不去记录他们,被命运裹挟的一粒粒沙,被推搡至我面前,让我有机会切入难民诗歌题材的深水区。
和难民一起上课,并不是一件
很轻松的事儿
玛哈的丈夫就在窗外盯着她
盯着,她有没有
跟其他男人说话
有时看不到他的号帽
也知道他在那儿
在窗外飘着
他累了,就蹲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今天,是领救济金的日子
300欧元被玛哈攥在手中
第一个冲出教室,小跑着,跑到丈夫的身旁
《叙利亚女人玛哈》
西亚马克带着女儿来上课,五岁的艾琳
两个酒窝儿,一头卷毛,怀里抱着一个
光溜溜的塑料娃娃,一上午
她就自己玩儿,把她的粉色外套
给娃娃穿了脱,脱了穿
玩儿累了,她趴在爸爸腿上,睡着了
教室外面忽晴忽雨,教室里安静极了
《一个来自伊朗的孩子在德国教室里睡着了》
例如上面这两首诗,就是我对于“真实的诗”的诠释,当然《难民100首》中这样的诠释比比皆是,对于世界上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诗人该做什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去写那些写烂了的风花雪月?我更愿意保有一个诗者应有的秉性和态度,拒绝繁复的修辞和炫技,专注于记录和呈现,还原人,事,物的本身。
《翼》:为什么选择这种简洁朴素、群像速写式的写作风格?
赵小北:我的生活其实特别热闹,收养了一只狗两只猫,经营一家酒吧,我和丈夫又喜呼朋唤友又爱摇滚爱诸多户外运动,我只能利用碎片时间写作,没有特别刻意就形成了你说的这种简洁朴素,群像速写式的写作风格。
《翼》:旅居欧洲对你的个人生活和写作的主要影响有哪些?你会与德国的友人分享你的写作吗? 你了解德语诗歌中关于难民或政治议题的诗歌写作吗?
赵小北:旅居欧洲对我个人生活的影响不大,换个地方生活而已,就像我出生在北方,生活在深圳多年一样,德国的气候和节奏于我更像是回归而不是远行。
但是“换个地方”对写作的影响很大,出国前我的诗大都还在“我”中,出国后我的诗歌创作出现了明显的分水岭,诗中多了他人看见了他人,从“我”中跳了出来。我想,我具备成为好诗人的所有元素,半生都在漂泊中度过,从被动漂泊到自我放逐。
我的生活和写作是无法分割的,我的同学们、客人们、邻居、亲朋好友都是我的素材,有时会与他们分享我的一些诗,也尝试用德语,英语翻译给他们听,我丈夫会坐在身边补充,他是个中国通,我们平日里三语交流,只有吵架时用回母语。我的很多诗,他都是第一个读者。我翻译的诗也是以他听得懂看得懂为标准,才好意思发出去。
谈到德语诗歌中关于难民或政治议题的诗歌写作,我想到的是布莱希特,和他那些影响过我的诗作:
这将是被谈论的一年
这将是讳莫如深的一年
老人看着年轻人死去
蠢人看着聪明人死去
大地不再孕育,只吞噬
天空不再下雨,只下铁
《这一年》
行军的时候很多人并不知道
他们的敌人正走在他们队伍前
那个向他们发出命令的声音
是他们的敌人的声音
而那个说到敌人的人
正是敌人本人
《行军的时候很多人并不知道》
那些把肉从桌上拿走的人
教导人们满足
那些获进贡的人
要求人们牺牲
那些吃饱喝够的人向饥饿者
描绘将来的美好时代
那些把国家带到深渊里的人
说统治太难,普通人不能胜任
《那些把肉从桌上拿走的人》
《关于难民瓦尔特·本雅明自杀》《将军,你的坦克很强大》《政权的焦虑》《致后代》《诗歌的坏时代》等,都是他的流亡作品。比较阅读过各个时期的布莱希特,能明显感觉到他在流亡岁月里创作的诗歌,其政治维度较其他时期更加突出。
《翼》:除了写诗以外,你还从事其他文类的写作?或进行艺术创作吗?
赵小北:写过自传体小说,因被姐弟轮番警告过不要抖露家里那些破事儿,不抖露就不抖露吧,得罪他俩也犯不上。
我也画画,从小就喜欢画,完全是无师自通无知者无畏那种,话说我不是经营一间小酒吧吗,一开始只打算画几幅画装点墙面的,谁知道特别受欢迎,比啤酒都受欢迎,一挂上墙就有人买。并且不断有人找我画生日肖像,画遗像,画摇滚人物,画宠物狗……总之,德国漫长的冬天里我就拿起画笔,这几年卖出一两百幅画,蛮有成就感的,尤其是疫情期间,沉浸于作画也缓解了不少焦虑。那时我写下:没日没夜地画/一幅接一幅地画/怎么能不骄傲呢/卖一幅画/几天的伙食费就解决了/他们说/复刻是可耻的/“嗯,活着也是。”《我说》
也写下:天寒地冻,从我住的地方/跑向另一个地方/雪覆盖了田野,大雾/笼罩着远处的村庄/很多时候,只有我/踩着昨天的脚印/重复地移动/我怕静,怕自己/成为静止的一部分/所有的雪花就会扑上来/把我的痕迹全部填平。《微小的抵抗》以这首诗来结束这次问答吧,谢谢。
作者简介
赵小北,70后,生于东北长在广东,诗歌散见于《诗潮》《诗歌月刊》《星星诗刊》《扬子江诗刊》《当代•诗歌》《作品》等,已出版个人诗集两本,现居德国 。
提问:《翼》
编辑: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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