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宇辰自己将2019年的诗小辑命名为《倒序的风景》。跟随着诗人为读者架设好的路径,由十二月一路倒行回二月,倒序的风景如逆放的胶片电影,铺展映出诗人这一年中走过的精神图景。学院生活和诗艺思辨仍是她重要的素材,但诗人的眼光越来越多地溯向更远,建立起当下生活与历史,与逝去之人,与时空隔离的共同想象之间的联结。宇辰诗中多使用第二人称 “你” 来推动叙事,细读19年这一组诗,诗中之 “你” 的面貌似乎较多变化,渐由诗人割出的自我更靠向她尝试理解的他者。
陈思安
康宇辰 2019 诗歌小辑
倾向
倾向没把一篇论文写完就冲动于下一篇。
或倾向于没有题目,忍受未塑形知识的长期煎熬。
倾向对着世界挑剔又拥抱,在怨愤之中腾挪
于平衡的体操。倾向于哭了又笑,
还没揩尽泪水就完成了一次自我间离。
倾向于寒冷地判断但是热烈地犯错。
倾向于不完美的诗甚于诗意的不完美,强迫症
倾向于一遍一遍地照镜子,改错字,实践没有人
在乎的风度,并回忆若干年前的措辞失误。
倾向于因过于自爱所以自损,倾向于没有信心
但坚持自我修为的可能,倾向于被世界惊吓的常态。
倾向于怀疑人性的底线和上限都没有弄清。
倾向于失望和失败,但不施行强迫性的生活方法,
倾向于受害而不是迫害,倾向于预先放弃
以避免不美丽的担惊受怕。倾向于空想友谊
多于技艺娴熟的社交,倾向于批判的锋利
多于明哲的缄默。倾向于把人生活成错误集合
但却是不需要后悔的,倾向于豪迈地发愿爱
每一种凹凸不平的人性。倾向于没有及时止损
却让失血的歌喉变美,倾向于穿越人间而没有伴侣,
但一旦希望从理解或误解中升起,就去相信。
十年间
很多年前,很多年前,你在北京
的路灯下找影子。就你一个人,
就这一间禁闭室。多少年了
首都欣欣向荣举满奖牌,你要
以一个囚徒走到光明地吗?掏出
自由恋爱、学位证、京蓉航线
和一张认证书,你可有怪人风评?
很多年了,颐和园路怎么能走空?
那些破产又后继的餐饮业,那些
孤独涮羊肉的人,在室内顾左右
的日子你喜欢吗?你在哪里?
他们必然谈论KPI,你的论文
通约于美好生活吗?更高明吗?
朋友们来去,经历成人和成家。
我过得小心,不敢向你们讲心事。
梦里踢踢踏踏的影子们还会
结对奔向幸福去,爱的号码牌
究竟有多难呢?你告别本科、
硕士、博士,学术青年筛到一起
却各怀了心事,不找人倾诉吗?
哗啦啦的浪费,孤独了大河湾。
恐惧是另一种力量,是那样一种
不可服用的健康,我学会眼巴巴。
从天真到经验之歌,从为诗一辩
到为新我站台,心内的噬咬
怎么这么痛、这么必然?朋友,
我怎么坦白,怎么学会了不在乎,
朋友,天堂可也有栖遑的诊断?
回到书桌你要正心诚意,克制
自白的愿望,在史料里走远路,
在道理中学挑拣。你有时也高兴
现在人不问了,不问了,寒风们
在悄悄耳语,心的大门本属虚构,
一面墙,就可以在这里享有成年?
晦暗故事谁来说?正值世界夜半。
局内人
多想在小饭馆和你就着酒神聊,
一拍大腿讲我又写了多少得意诗篇,
地球自转十二小时,这庸人舞台
怎么能把坏的一夜之间都拿走。
但我是坐在高贵的百讲,买学生票
看一队美声歌唱家轮番倾吐衷肠。
他们姹紫又嫣红,扮情种争风吃醋时
有官家移栽自意大利的风情万种。
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些明代拍案惊奇,
古代文学教养一声叮铃,蒋兴哥
重会珍珠衫的故事你还听不听?
那些世俗生活俗到高处成为神奇。
一天十小时学问,一天四千字成品,
小霸王码字机渴望血淋淋的生活。
我看着那些美女月份牌感到活着,
温柔恰似哈德门香烟的回甜生津。
但学问即正义,这不是一句高调,
有学问的傻瓜有人爱,那其余的
思想略为复杂,预感到残羹冷炙
的社会相,还有婚恋微积分要解。
我是不傻不坏的大多数,彻夜聊天
一学期也就一两次,所以真金友谊
看得比论文贵重。那女生隐私话题
能有人讲,生活的旮旯我悲欣交集。
文艺青年男女,都觉加缪帅得正义,
你数数你的豆瓣或朋友圈,有多少
大好青年顶着这张头像,加缪啊加缪,
对他人的生活,你多么重在参与。
必要的命运之歌
——为陈寅恪晚年而作
杜鹃终古的涕泣也不能涵盖
一场自造悲剧的深广度。
从日暮的云彩,从湍流的河边,
历史认领着自己的孤独,
而哲人的固执至少还能涂抹
一段晦暗的历史,供后人歌哭。
我好奇那个背负了过多文明的人
也曾想象过别样的命运吗?
从时间的废墟里采摘人类尊严
的证明,从自己的血液里付出血
为了比一人一生更大的托付。
盲眼的匠人营造起孤独的殿宇。
那寒梅的芬芳可曾证明过什么?
独自开谢,独自骄傲而热烈,
你走着这样的路途,越远
越多失去,人们不该试图描述
一个渊博的殉道者,内心柔软
的坚固,帝王将相化为虚无。
因为一种过去的尊严由你而出,
因为在反复的磨难中你最高贵,
血肉可以载道,诗被加冕。
寒柳霜降、灯烛明灭的晚岁,
你口授文明的尊严,让后来人
找到来路,让年轻人爱而且畏。
你没有第二种命运,除了作为唇
要讲出民族的一生。历史必要的
殉道者啊,你可知五环的新北京
也有人在阅读你,像阅读海洋、
孤月或清风,这清洁是一笔债,
历千秋万岁,向着后来人普照。
迢迢长路联合大学
1.
抒情的风琴不足以抵达你,
在历史反复的挫折中柳暗花明,
你的美属于那些后来者。
没有人在阳光下否认长途,
简单的是一条条高山大河如此坦白,
“去我最好的学校”,就穿过战火。
多年后,云南还在,地图上的这块
还叫做中国,你会不会自豪?
我知道你单纯,复杂的是后来人
给你涂色,把你反复雪藏又发掘。
请你别见怪,我也是这样的生非者,
但我爱你像一具神话的遗骸,
你不在我们中间,像幸福的人不该在
这大生产的学院、这当代丛林,
幸福的胸怀是你,白如纸明如镜。
2.
学子们的乐土,多希望你无知一些。
当他们被你养大,如母亲养大幼子,
他们就走入历史,枝叶覆盖来踪。
我想象着他们怎样度过复杂的一生,
“还好我们的根源单纯”,他们会说,
“还好我们在西南联大目睹光明。”
今日的筵席上十倍地觥筹交错,
基督到了,座上会不会藏起了犹大,
或者仅仅是平庸之恶,枝繁叶茂?
研究者说,你的教员其实也勾心斗角,
不受欢迎的人被挤了开去。昆明城
也有学生半路出家,走私异国化妆品。
这些细节的褶皱,带着人性的气味。
我们慷慨是因为除了知识一无所有。
匮乏催出了富饶,这灵魂辩证法。
3.
看我们的国家,晴天里霹雳一响,
困难年代谁会选择朝闻夕死?
迢迢求知路,我向一种纯粹致意。
我知道你们穷困而弱小,在炸弹
下面传道受业。但你们从未觉得委屈,
你们想不到这个,破衣烂衫箪食瓢饮
就能让人快乐,你们这样缺乏失败感。
而今天的人们或许要得太多了些,
投入呼唤等量产出,我们不愿再冒险
从事优雅亏空的事业。如果侏儒林立,
我会想起联大,孤注一掷的学习者,
除了自强无物以报国,这是幸福。
耿耿不寐的夜,一起熬到曙天吧。
你清洁的肉身在书声琅琅里重现,
路途漫长,每一分记得都是祭奠。
自白派成人记
夏夜如期而至,
人们只想找一条路走到黑,
可真难啊,他们找得头绪纷纷。
在诗歌学院里,海子大哥会颁给你
一张到此一游的肄业证。可自白派
呶呶不休,远远没有满足。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孤独?”
我不是你,可我知道归根结底
所有人只是同一个人。
又是海子,在人生的节点
设置了关卡抽税。昌平如此孤独,
昌平显而易见,我从未去过昌平。
可我还知道几个屌丝的内心戏,
几个郁达夫匆匆地跑向毕业,
长者觉得他们新鲜、可爱又可亲。
挥一挥衣袖吧,这世上我们不懂的
还是占绝对多数。不要在夜路里徘徊,
不要和Al比智力,修身齐家平天下
前提得有身家啊。自白派抒起情来
其实自己也是难为情的。我
还是从前那个诗歌差等生吗?
结结巴巴扮演屈原,正义的怒火
大过世界的耐受力;孤独大过爱情。
可爱情,是哪一位诗人的劈山斧?
我啊,其实我等着海子人到中年,
我等着凛冬以前,花好月圆片刻,
镜中风景缄默,让老干部品枸杞。
无产者辩难录
1.
面对十年的湖光塔影,像面对
不属于我的天堂债,是否清偿?
是否续期?美丽的日子总匆促,
眼泪替换不了杯酒,而我们的
道德,就是岩石般沉默的否决。
当你在地狱门口,我把你推向
我一生的答辞。谁来对我审判?
这弱者的彪悍,哪座法庭受理?
我要一无所有,穿过所有岁月,
热情的魔术帽,只掏出一个你,
人生广大,不是爱情所能填满,
无产者多想抛洒一切,月亮上
已经积满异乡人的骨灰,谁会
在死后照料虎狼的不动产?我
的目的,是作为歌者打下欠条。
2.
我无家无房,冒充北漂风雅人,
天朗气清,又坐在了写字台前。
论文计划如学术健美操,日日
打卡的理想主义,杂拌了春夏
贵如油的京城风光。惠风和畅
吗?你灵魂的间离效果尚能有
邻人的喝彩吗?那天天等笑话
看的知识分子,给不给你入伙
的资格证?一为文人便无足观。
你疯狂写诗,你是不能没有诗。
你写得旭日东升,然后你睡了,
太阳属于劳工吗?诗行间革命,
街垒了寰球小清新,可对他们
战天斗地的意义何在?安东尼
死于克里奥佩特拉的美,成交。
3.
这句话曾被写进红色娘子军们
的教科书:无产阶级只有解放
全世界,才能解放自己。马列
修养在后马列时代,在工分制
卷土重来的统计赛时代,扮演
一个痴心人,是心灵返祖现象。
你爱马克思吗?你爱一种事业,
它将使高尚的人们洒下热泪吗?
你爱的是事业还是热泪?警惕!
当一个精神无产者,一个鲁迅
身上长出的无穷远,浩然之气
不能把生米煮成熟饭,黑历史
也是燕园地层图,那不可追究
的暗处。而我们爱燕园的名字
响当当,和她玲珑的文创周边。
4.
死于威尼斯,胜过死于风雅颂?
精神洁癖建构性,拂了文人面。
等有一天,我的朋友啊,当你
也有一片小小田地,小农命运
就不会降临到你?你说在北京
我保持我光荣的孤立,可人生
也有三十而立啊!拿博士学位
酬答青春汗水,拿你无用之用
在祖国心脏施展不必要的才华,
这就是你,在十七岁的考场上
拼命攫取的命运吗?我的青春
多么无辜,还来不及天真坦荡
就被平庸的年轮筛选。无产者
怎能信托我?那全人类的事业
在全球村里,究竟典当给谁呢?
春之祭
给我黎明如给我灾难,
给我无知无觉的睡。
滔滔不绝的是他的形象,
拆毁梦境的藩篱,
逼我就范。
你已经不是一个人间的人,
你多于我全部缴械的幻觉,
诗歌的流动如冰释的泪水,
我不能缺少,我真的缺少,
人子的行囊里装满受难。
当无翼的春光降临时分,
我采给你人间第一滴露水,
我能求助于谁?倾听
来自高处的声息,
人间这样不足以容留。
除非是健美的羚羊轻捷地跳脱,
除非尘土被它们前世的高贵惊醒,
大地啊大地,我胡诌了债务,
我找天风为我作证,
我还不想死,活着就是可能。
可能把微末的凡尘唤醒,
我们愚蠢,在你天父面前,
我们要了天空又要大地,
可这样的玩具,只让你怜悯
我们损毁星球而乐此不疲。
我懂得,那残酷的已教我成熟。
我的诗篇只成立于一人,
或者他来否决,我来吞咽长夜,
我如向阳的花朵向着人之爱,
我听不见神明慈悲而憾笑。
但你为我打开了窗户:
来!看看这生活的世界!
如果繁华和冷酷还不足以救你,
如果那每日的死没有加在你心上,
你,我判决你是春天滋生的细菌。
在黑暗的心房中,有什么重量
在静静地腐烂了。皎若云间月,
皑如山上雪。我美丽的纪念
不足以救赎人生的真相。
如果必死,请你轻轻又轻轻。
在心神的瀑布里流过了一天的精义。
流过了爱和恨,悔恨和迟到的高尚。
还有爱的永动机,赞美着不可能,
用赞美诗做了微薄的证物。
世界劈开,晚梦混乱了阴与阳。
忧患啊,地狱里探出的花枝
我也将教会她解语而倾城么?
可是我的负伤是那样的晦涩,
千百次生的捶打履行了判决书,
黑色秘密安顿,诗行负伤微笑。
阴影来信
1.
一封信,坦白地交待出
暴风雨的一生。那些阴影中
倔强的疾病,渴望唱出他们的生平。
我想一封信,必须有知音才会写,
必须有误读才会变成蝴蝶,
效用广大,救赎人生的死水。
先生,我信任你的延迟,
信任你是生命中不可重复的准星,
你看我,像命运以枪瞄准。
我的生命闪电霹雳,匆匆炸起
多少陈年往事。他们来向你诉说,
阴影渴望消失于黎明第一道光。
第二道是废品,第三道是普遍的浪费。
只有缺失的才有价值,而你是缺口,
还在我的铁屋子里旺盛地生长。
2.
这些年我写下一行行抒情的栅栏,
终于深陷其中,诗歌的囹圄
是世上最好的终南山,可对你
那或许更是一根尼古丁的棍子。
我的嗅觉发生了疑问,你着装适度,
足以敷衍生命中临时的花前月下。
而我,我撕开花的神经,我站在
那些盛开的喇叭上,她们替我
向你吹嘘又向你求告:自深深处。
谁原谅阴影的一生?那些不甘心放弃
的孤独者,究竟是不是人类的疾病?
自深深处,我求告你点火于冰谷。
3.
把阴影说开吧!来看我吧!
我的先生,春天需要你的反驳!
她左脑住着波德莱尔,右脑住着歌德,
那女性的波德莱尔在酗酒,
那歌德负重错走在但丁的炼狱山,
那阴影的信件是否告诉你这一切?
而他们的画皮呢?没有准备好皮囊,
共产主义的幽灵也不敢贸然游荡。
纵使它不顾现实,热爱排比句和连祷文。
是从人类的银行里,我掏出这封信,
被人生的有产者们嘲笑的是我的卑弱。
关于爱,先生,我愿意豪迈地挥洒,
我愿是破产的泰门。今天我不体面,
你会原谅我,连同料峭人生的暴风雨?
我知道你理解我为什么从不认输。
人工已展开了掘土机,它掘地三尺,
挖出那些低徊的纹理。我的吐露
在早春二月,比解冻的大河领先一些。
WINGS | 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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