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的一层粉色脂肪”
——读范雪《走马灯》
《走马灯》
作者: 范雪
出版社: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7-10
定价: 38.00元
装帧: 精装
丛书: 六点诗丛
ISBN: 9787567558397
文/康宇辰
Part 01
春夜所见
范雪的诗集《走马灯》中排第一首的是诗作《紫禁城》,副标题为“我们正努力地争取着肤浅”,本文的标题用了这首诗的结尾,原句是:“浮在水缸里的莲花,是这世界的一层粉色脂肪。”在拥踏而来“嘻嘻哈哈”地“逛皇帝”的群众里,范雪似乎是兴致很高、心情带着开朗的一个,而副标题中的“争取着肤浅”似乎也是给了这堆粉色脂肪一个解释。脂肪可能是人身上离所谓“深刻”最远的一种物质,换句话说,脂肪是身体的肤浅。但它的粉红色也可能代表生命中的甜蜜、脱缰,逸兴遄飞的时刻,而且这快乐真是“跟命一样可靠”。《紫禁城》或许不无“元诗”的成分,因为读罢全书,我十分褒义地觉得,范雪的一种诗歌美学正是追求着“世界的粉色脂肪”,它热爱人间的生活,并不准备在人性深渊里专门开隧道,而是生香活色,面对辽阔的世俗一笔笔地荡开,总能捕捉、塑形,或娓娓道来,不时获取随意而灵光乍现的时刻。
在并不乏现实观察和社会反省的《走马灯》中,全书第二首诗《走马灯的北地河上新年会》无疑称得上是“幸福的感兴”了。这首诗让我有个感想,认为诗人提供了一种心的发达的理解力带来的幸福的可能性,这种幸福并不是超人间的至福,却是了悟到人间种种困局和失意之后的清通,是因此而要歌咏“电气都市一瞬也有浪漫”。春夜里,诗人走在走马灯的新年会中,那里有闷了许久的人们,是夫妻、是子女、是一茬茬彼此认识的熟人们,都在风俗里面找快乐。人们拍照,范雪马上联想“发在三个社交平台上吗?”或者“不满足今晚节目拍了三十六张相片,怎么才能奔放啊。”春夜所见的,是世俗人性在葱葱茏茏地茂盛。美少女们画着纯白的妆在发着朋友圈九宫格吗?在渴望幸福并以自己的理解选择幸福吗?是这么精致的美和这么认真甚至励志的争求,可范雪还要咏叹:“一代比一代的女人啊,一代代的浪费了吧”,这句史家一般的话是那么简洁却又那么有分量,同时杂拌了清虚和恻隐和实在,真是很好。而春花是:
一人一片,一人提一个生命的灯,在熙攘的春夜里,
像秋千一掠,望见了其他的风光。
每个人提着自己生命的灯,都在小心着看重着,但世俗生活就像荡秋千,生命的别的可能性呢?荡起来会有惊鸿一瞥的瞬间,在勤勤恳恳地努力又努力的间隔里。范雪的这首春夜之诗,是女人的观察,明白人我的区隔和生活的用功,但也明白浪费的必然,所以最终是宽待了且“惺惺惜惺惺”。
真的,女人有女人的难处,应该有女人自己写女人的喜怒哀乐才能真实地共情,这也正是范雪的一个可以源源不断产出的深港吧,而我觉得范雪的诗在女性写作中也有自己鲜明的风格。举例来说,《坐在中年师长的客厅里》可说是很成功的“女权诗”,可又并不是米兔的受害女权。在中年师长的客厅里,师长谈到了边疆忧患、手头的大业、名人的交游,这表演感真仿佛舞台上一束强光打过来。功成名就的中年人士的铺排,范雪可能是坐在沙发上仰看的角度。虽然男性成功必定往往引起女性崇拜,他们自己对此也不无期待,但范雪此刻的目光却露出了意外的反讽,且看她的赞叹:“我年纪略小又是女子/所以更看得清各种伟大”。这句话何其谦逊又何其傲慢,“看清各种伟大”用一种戳破窗户纸的率直表达了一种身为年轻女性的暗中的尊严。但范雪的诗从来是人情练达的,因此虽然有这一切,她仍然能说:“还是让我们共勉吧/你看那堆书里不是还有几册王半山么”。这是一种心智的优越,但也不无分寸,因为她的诗歌是处理人际交往的,总该是一种虽然持有保留意见但并不拒绝和他人手拉手的态度。
写女性的诗中,我读到《妹妹,今天你出嫁》总会有点感动。这首诗写范雪和她的一位“妹妹”采办婚礼用品直至婚礼当场的许多感受。大概女性一生格外看重的仪式之一都是婚礼,但这个婚礼却是在“四线城市塑料装修的酒店,/表演各种游戏和感恩的心,/望着各桌陌生的中老年。”而且“什么时刻,色情意味的游戏把鸡蛋碎了,/蛋黄流在婚纱胸口,像在说,过日子吧。”这种碜俗的不良体验,大概总会让人升起一种被亏待感,所以“妹妹,你要生气,是太应该了。”可是:
但妹妹,你就是转个身进酒店仓库,在破烂纸壳间
脱了YAMADAYA,换上红色合身的短旗袍,
举杯啤酒一阵应酬,妥恰地
似是群众中的一颗大宝石。
我读范雪的诗歌总在想我们需要怎样的女权。和范雪的某些观察类似,我也对凡俗的普通女人的生活有一种同感或者认同。就好像我不能使我的母亲明白波伏娃在说什么,这位“妹妹”大约也不会读女权主义理论,但是比起愤怒的、控诉的女权声音,普通女性日常生活中的性别意识或许并不是更落后的,或者需要“启蒙”的。我常常觉得,作为并无女权理论加持的那种人,诸如这位“妹妹”的举动其实足够勇敢,但不是忍辱负重的良顺,而是一种我有能力在这个凹凸的世界上打怪升级面对一切的自信。由于很少有人的生活是光滑的平面无波无澜,也很少有人能一辈子不蒙受来自性别的、风俗的、职业的无法诉讼的伤害,所以女性的强韧和承受总是迷人和健康的。如果说前面我们谈过范雪那个史家般的感慨即“一代代女人的浪费”,那么与此一体两面的是,“妹妹”或其他很多人的生命其实并未被辜负,因为她们都有不甘自弃的心。
范雪其实对女权是有自觉探讨的,在《走马灯》中也因此有了《关于女权》一诗。我不知道如果把此诗放在今天的中国网络空间上,它是否完全地“女权正确”,但我很喜欢这首诗。女人也是人,套用现在对所谓“完美受害者”的讨论,女人当然不会是“完美女人”。女性的谋生谋爱并不总是优雅的,而男人女人都存在弱点,并不因此能把他们厘定为不需同情或自取其辱,我甚至觉得意识到这些弱点是一种性别问题中起码的诚实。范雪是知道妇女运动史的知识的,当然也知道现状。我觉得她结尾老老实实地说:“她站在红军山上,看天地辽阔,却/猛地领悟到客观来讲独立是比较辛苦的。”这个大实话很有洞察力。女人的独立真的难,真的需要觉悟,我们自身难免都有弱点,所以也要有对弱点的觉悟,求尊严和人格独立可能是世上最辛苦的事之一吧,而有代价的安逸生活对人总是诱惑。女性问题中的复杂方面,可能真得身在其中的女诗人才有可能洞察入微,而这样的写作如果能诚实,那就可以说是道德的,也是负责任的。
Part 02
择偶的黄昏
《关于女权》中有这么一段诗:
谁能比这更洞见着,为家赚钱、购房或投资,
是当代生活的本质,而永远青年,
是经济和政治逻辑的宿敌。
这个“青年/少年”和所谓“当代生活的本质”的张力,似乎是范雪的在世看法中一个张力结构。不是说“当代生活的本质”就是恶的,“青年/少年”就是善的,范雪的诗歌思考绝未如此简单。但我们可以看出在诸如《苏氏夫妇的婚姻》这样的叙事诗里,虽然可能是加入了反省五四启蒙带来的一夫一妻制婚姻这一类的线索,以及风俗画的意图,但一种比较明显的伦理判断还是在轻微反讽的语调中透露出来。我觉得一个或许更有意思的观察是,范雪作为“神仙一样着迷人间生活”(《见过的一个神仙》)的写作者,必然要面对人间生活的诸多榛莽刺丛,那并不一定是让人愉快的,但可能仍是能让人“着迷”的。我的理解是,范雪的“着迷感”包含着对人间的好奇心和所谓“高涨的体察的热烈”(《冬日午后客厅》)。她是一个倾向于去理解而不是马上下一个价值判断的人。《苏氏夫妇的婚姻》讲的行为固然并不良好,但它的丝丝理路如果梳理清楚,那也是活色生香的世俗的“恶”,不美丽的人性并不一定就是不能被审美的人性,但这并不是认同恶行,而是一种类似《恶之花》的态度。这一点,我觉得《一个京城男副处的忧伤》写的很好。男副处的复杂性用对话的形式写出来,是很见观察力和整合力的,写一种油腻腻的世俗,但最后感慨出了“这个社会,欲望横流,权力话事,钱色交易,操蛋的蛮荒。”是一种寒冷的判断,但这底色寒冷之上是活色生香的恶的舞台,这应和了范雪另一首诗的感叹:波德莱尔写得太动人了。
在上述这样的写作态度里,我认为《择偶的黄昏》一诗很重要,也很动人。这个诗歌的女主人公显然是心里明白“当代生活的本质”的,她面对的是“山和海赞美她/要她做退潮后肥硕的滩涂/把每一次婚礼和交媾都发酵成富裕”。这或许就是人间的、风俗的婚姻的意义吧。这种婚姻我们每一个人都在面对,它导致着程度不同的焦虑。而女主人公也“愿望着有一天成为肥沃的滩涂/让自己的见识吃惊”,这或许是一个不无辛辣和憧憬的成人环节,听从的是常识或风俗的人生规划。但一个变数接着到来,因为一个文学青年来了,“他夹着部现实主义作品引诱她/像婴儿踏过妈妈的胸前”。在这样的邂逅里,女主人公“虽仍惦记着买一间小屋嫁给银行/但已来不及计划与经济/把文学和青年扑倒在退潮的黑色滩涂/才发现正实习经世致用的第一课”。我觉得《择偶的黄昏》是一首不露声色欢呼反叛胜利的诗,因为爱欲或爱欲背后的少年/青年,以其热情和冲动掀翻了计划与经济的常识,嫁给少年比起嫁给银行来,是年轻的胜利,或者诗的胜利。我们的生活不管认识了多少苏氏夫妇的婚姻,都可以有热情走别的路,率性地去爱。哪怕这种激情注定是短暂的,但比之生活的千头万绪,它真的不算卑微。而且范雪在结尾议论道,这是经世致用的第一课。女性明白了习俗与生活的利害,有了这些见识,但仍然自由地选择,或者说正因为了解后果才能获得选择的自由,这就是“经世致用”,它仍然是很健康的,热情也是可以入世的。范雪的诗,革命但又从未与人间决裂过。
《走马灯》中很有几首热烈的情诗,我个人十分喜爱《仿<摽有梅>》。其中写道:
从饭馆到楼梯到浴室,散开衣衫就是架起一往情深的武器
保护了谁,愿有情人也能朝朝暮暮
在热烈里崩溃,醒来,琢磨,博爱
尘世边界恍惚
你中有我,我中是我一路走来的努力
热烈直接的感情不容易写,因为写起来也很容易词穷,但范雪的热烈中分出了层次,有“崩溃,醒来,琢磨,博爱”,都很有实感,而最后居然还很笃实:“你中有我,我中是我一路走来的努力”。我看到结尾总是很感动,觉得这才是女权的一条正道啊。我们作为女性,自己是不放松分毫的自强自立的,亲密关系能建基于此,又能充满热情,真是一首治愈人心的情诗。那个《择偶的黄昏》中的女主人公的“经世致用”,落脚于此,也闪耀出丰沛的正面的感兴。
Part 03
当代稗史一种
除探索女性和情爱以外,范雪的诗中还有一个突出的特色就是对当代生活和生态的记录,我们或可称为一种“当代稗史”。谈论此话题,我们或许可以从诗人与海子的单向对话和探讨开始。在《给海子》一诗中,范雪问海子道:“为什么你在诗里写到那么多的葬送/就好像只有那些终极才是你的疑惑/就好像尘世的困境你竟无须管理”。选择终极还是尘世,这是一个决断的时刻,而关于尘世及其困境与繁荣,范雪进一步写道:
今晚我才听建材市场的小老板说要发展自己贡献社会
整个祖国被拔地而起的小区覆盖
“小区”,你听说过么?我觉得他们表达了正面的生活
我极其喜欢“正面的生活”这个说法,可以说表达了范雪对于尘世的本能迷恋。在范雪的诗中,尘世的正面的生活比比皆是,但“正面”或许不代表道德,而是说那种人的一寸一寸的积极进取,那种谋生活的努力,是正面的,而不是海子面朝大海去当王的弃世选择。
写当代状况的,除前面我们提到的《一个京城男副处的忧伤》外还有许多,比如《六十岁的饭桌上》。这首诗充满大量细节“干货”,无法进行总括,但读下来确实有种麻辣的爽感,而且对于我这样的文学史、文化史研究者,这些细节有着当代史记录的价值,又因为不是来自官方,不是正史,所以就称为“稗史”诗吧。这些稗史要做道德判断的话,大致都是“恶之花”,但我喜欢那其中作者的见地:
希望在于忽然富裕
年青一代只需无语遗传
遗传存款投资不动产
遗传行业工种方便的网
当然最要紧之一,遗传出男性婴儿
拥有为坏的能力,名叫社会
这个见识对于学院中的从业者来说,其大胆和对“江湖”的熟谙都是比较少见的。范雪的诗有种野气,或者说社会相的生猛感,但这又和她的学院职业素养、知识分子化一些的遣词造句混合,这就显露出了独特。还有一首《外公》写自己故去的老干部外公,社会性的、人情世故乃至历史感的维度仍然时时在场,只是比《六十岁的饭桌上》那种对恶的确认不同,在对世情的洞悉中有种温情的怅然。那句对外公说的:“我安慰不了你/但我想好好安慰你”放在这些稗史的叙述以后,有种情感的辩证。稗史里的善恶是非都属于人所制造,但活在当代史政治、经济、人际的晦暗生活中的人还是需要并且能够互相给与温情。我想海子是不会以此为创作灵感的,只有是咏叹了拔地而起的小区在覆盖全中国,并对此人工的密集着迷的范雪才会在如上“稗史”中驰骋诗才。其实我有心探究一番范雪的稗史诗,只是或许我的经验还不到能谈论这些见识的时刻,所以有心无力,只是作为一个爱诗者从这一类写作中获得了见识的启发和视野的开阔。对于知识分子,尤其是学院知识分子,我觉得范雪的生猛感是独特的、珍贵的。
作为一个临近毕业的博士生,师姐范雪的一些书写她当初学术、求职生活的诗作我可能更可以同感,而这些作为学院生活记录也该算作当代稗史的一砖一瓦吧。我想谈一谈《冬日午后客厅》。这是临近毕业,工作没有找到,心里焦灼地盼望自己能“安全着陆”或者说顺利进入学术职场,但范雪对此又有一丝反观。
想象安全着陆一万遍,
从好学生,到好人,到好好好,
你好吗?你好吗?不好,接着我么?
安全是多么自我循环的概念。
从天真到经验,怎会是堕落?
我高涨的体察的热烈。
鉴于这个世界上,所谓“好人”也就是符合社会规范、体制期待的人太多了,范雪可能在求职的同时也与此有所张力。最终从学院的产道里坠落地面,是没有人会“接着我”的,着陆的事故既惨痛又普遍,但范雪反而说:“安全是多么自我循环的概念”,从安全到安全,因为安全所以安全,人就像在一个大蝉蜕里,安全是安全了,但是无知的天真状态。而只有出现事故、受到伤害,才会达到“经验”,这不是堕落,因此受到威胁的诗人反而亢奋地表达:“我高涨的体察的热烈”。这首诗对现在的我,也可说是非常励志。
《走马灯》集子中最前面几首诗,都似乎是高高兴兴写的,也是集子中写作时间比较近的几首。我们通观全书,知道范雪确实是有“高涨的体察的热烈”,但这种热烈不太倾向于往内心深掘,而是如她自己所说,比较有“社交性”,是用来共感和交朋友的。这本诗集浑身粉红,也似乎是一种表态:要的是colorful的诗和感兴能力。就像随意说出荷花如粉色的脂肪,有种陌生化和顽皮感,我觉得这都是一种健康的态度,哪怕集子中记录着生活的喜怒哀乐,但最终编定时,还是一种正面生活的表态。范雪对世界的好奇心,对未知生活的兴趣,对人与人之间同与异的理解体察,都似乎在摸索着一种外向的、关联的、社交的诗学。她的世界如走马灯满目琳琅,在认真外也时时洒脱、跳出,给了读者一种有感染力但并不专断的“情感教育”。
康宇辰,1991年生,四川成都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任职于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在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之余,也进行诗歌写作与批评,作品见于《诗刊》、《钟山》、《星星》、《上海文学》等杂志。2018年获得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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