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苏晗
1925,马雅可夫斯基访美
一
莉莉,你还没有给我回信
从墨西哥下船,有人问我:
“您来自西班牙吗?”“不,来自新俄——”
我瞅着,祈祷他放过我口袋里的古巴烟
和你用蕾丝织成的信
“哦,您!马雅可夫斯基!”
检察官弹珠般的瞳孔,猛地对准
——我,肿起的肩,石块砌成的门齿......
从这小兵的眼睛,我方才认清这全新的动物:
这无可救药的共产者,弗拉迪米尔!
莉莉,他的内心有一万种暴烈
你爱的是哪一种?
有理由认为,这也是我们的城市
百老汇大街如一把尖刀,插入牢狱的编号
它的尖端,站立着我们这一群
对着无线电狂啸的莫斯科人。你不必担心
我的诗,我,在这里,幸福地摇摇欲
坠啊
它们倒立着,冲向银行家长满狗牙的保险柜
全部的意见,堵在喉咙里
汇入这野牛般奔动的弹舌音
来吧,让我们迎接一切对立的名声!
如果它由警察、强奸犯和殖民者所赐予!
哲学家把词语投进火堆,像群饿鬼,咂摸意义的焦香
浪漫主义者裹着软绵绵的水纱布
把时代——这滚烫的绞架,打扮得像个妓女
而我,我宁愿从欧罗巴焚毁后的灰烬里
刨出一些可以敲击的东西;无名的——用血与奶,黏合!
这是我缚在这世上最后的绳索
直到某一天,人们会在地下铁浊急的尘灰里,听到一种
隆隆而近似命运来临的巨响:
“......这真是个大东西!“
二
完蛋的是人,不是主义。从来如此。
马德里、巴黎、西伯利亚,人经历着一千种毁形
而在美国——战火罪恶的风暴眼,四肢早已进化为钢铁
举起脚便能登天,按下按钮
便从银河系返回布鲁克林。多么便宜!
警察挥舞着手枪,“停下!”
但街道已失灵很久了
今天,我取到了枕头、床单,还买了些牛肉
打算做些中国人的食物
他们味蕾活泼,神情却沉重,像永远活在戏剧里
有人保下脑袋,扶起小雀般的酒盅
咕哝:“......点先可以自由?”
“这问题,您得去问大兵、委员。”
浙江的小老板拈了拈胡子:
“要我说,你必得选一个,威尔逊、麦克唐纳,或墨索里尼......”
那方脸的青年一声不吭
只有酒杯在转,风暴在形成
我躲在柜台后,午夜的钟敲了三下
“нет,нет。爱真理,不要爱人。”
那青年抬眼,望向我
但莉莉,你知道,这结论多么虚浮,令人发呕
我只想狂吻,无尽的磨折......
若不爱人,又何来主义?
你是我铀质的反应堆,是骑着红马
把我高耸的爱意从乌拉尔播撒向亚洲、美洲、南极的那个
而现在,我只能守着电报机,盯着虚空
渴望捕捉一点比血丝还要脆弱的电流
......这荒蛮的大陆,从没有变过!
三
爱——支离,讽刺遂成为艺术隐形的律法
我终其一生要摆脱它,却无能为力
我们曾热烈呼唤的一切,在尖锐的汽笛声中崛起的
钢铁的裸岛,在这里变成滚烫的烟雾
而升腾,而尖啸,退化为美的徒劳
cool,isn't cool?可是莉莉,我轻松不起来
人在崩毁,尤其在暴雨的今天
死,是这世上唯一干燥的玩意
我无法克服,这时代慢性的炎症,从我内部腐坏
帝国朝着哈德逊河猛吸,伸展它银色的脊柱
它脚下,大西洋灰蒙的胸壁
教所有混乱的因子沿高垂的索道俯冲
股员争抢着,把脖子缠进电话线,用意志贷出死的期限
“万福玛丽亚!”苏格拉底盘旋在使馆外,
向一切教条要求治外法权
我如此清晰地看见那十二个范畴,凝成水珠
从本世纪山猫般的毛皮上滑落
莉莉,相信我,除非注视着“毁灭”,人不可能自由
曼哈顿像一块破布,被死亡牢牢揪住
而在世界的背面,音乐在轰撞,塑形
狂怒着砸向风的鹰羽
在行将熄灭的眼中,我看到这一切——
爱,及爱之上横暴的区间
我们迷恋这巨大、难解的事物,却并不因此慌乱
它将我们从痛苦的子宫托出,丢弃在神启的信号灯中间
教我们承诺,守护这未定的虚无
并坚持在故事的终局,将锈死的莫斯科投入重生的烈焰
20231112
问答
我愿意自己的声音永远是流动的
《翼》:你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性别议题或有意识地去思考性别问题与自己的关系的呢?在你看来,“女性诗歌”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位诗人,你是如何处理性别与写作的关系的呢?
苏晗:关注性别议题是从高中开始的,当时有朋友组织相关的公益活动,有机会接触与自己成长环境迥异的女性群体,因而尝试将围绕己身的种种困惑作为公共性的“议题”思考。对于“女性诗歌”,作为写作者,我其实有些逃避这个概念,而更愿意用诗歌批评的方式介入。好些年前,我写过关于丁丽英、马雁、陆忆敏的评论,也写过关于邬霞和工人诗歌的文章——相当程度上,她们构成了我思考当代诗歌的基石。同时代女性诗人的写作,也始终使我关注的对象。
作为写作者,我的确有不少“女性题材”的作品,譬如《不会再有新的消息......》几乎是“丰县女”事件后的应激反应。当时二审刚刚宣判,回顾案件曝露以来的种种辩论,心内沉沉,恐怖中必须得抓住一个声音喊出来,半夜起身,写完天已蒙蒙亮,方觉安定。理想状态下,我愿意自己的声音永远是流动的、变色龙式的,但常常在艰难的努力后,依然感到许多感受没法经过智性的设计再表达出来,因而爆发为一种纯粹生理的声音,在这个意义上,毋宁说作为女性,我应当感谢诗歌。
《翼》:可以举出一两个对你影响比较大的诗人吗?稍微说说ta在哪些地方吸引你。
苏晗:每个阶段不太一样,但茨维塔耶娃是我最常回顾的诗人。最初,我从她那里学习直接性,不要害怕身体里嘶嘶叫嚷的、非语言的东西,听它的节奏,把它唱出来。尽管不会俄语,我依然感受到她音调的博大,这种博大是吉普赛式的,使诗歌能承受断裂、危险乃至时代的诅咒,却依然保持完整。
《翼》:《1925,马雅可夫斯基访美》是你在国外交流期间创作的诗歌吗?国外的学习和生活经历是否影响到这首诗的创作呢?能否谈谈国外的学习和生活经历对你的诗歌写作有什么影响?
苏晗:这首诗是回国后写的,取材于在国外的经历。对我来说,近几年因种种极端情景积累的困惑和压力,终于转移到实生活层面,得到一个整理的契机。纽约让我感觉非常亲切,城市精神的激进程度或许更近于国内,而非美国的其他城市或欧洲,尤其是我居住的布鲁克林和皇后区,鱼龙混杂,非常九十年代。这首诗的很多场景是自然主义的写实,此外或许也投影着哈特·克兰的形象(当时正在断续地翻译)。慢慢熟悉纽约的规则,也是在理解自己的身份,乃至后革命时代的汉语写作者意味着什么。但很难说这段经历会对我的写作造成更持续的影响,或许只是有了写长诗的信心吧。
诗人简介
苏晗,1994年生于湖北,现居北京,写诗,兼事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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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问:多吃水果
编辑: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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