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不能穷举 | 吴丹鸿 2019年诗歌小辑

文化   文学   2020-01-06 18:13  


丹鸿的2019,似乎经历了令她惆怅的离别、返乡和远行,她的诗行间闪现的单纯而清晰的意象,凸显的深刻且久远的记忆,即使描绘梦境的诗也总努力构筑坚实的自我,带给人一种看似平淡但余味无穷的阅读感受。不刻意经营修辞,也不为习见的经验主题吸引,这些透过日常性而轻盈地跃向领悟的诗作,使诗人有别于她同时代的大部分写作者。丹鸿的诗歌语调轻柔又坚定,诗歌主体既是观察的也是沉思的,又总是在不经意间转换口吻,实现细微的戏剧性。

陈思安






吴丹鸿 2019 诗歌小辑








谷雨





谷雨这天特别暗

我寻着一个村庄的作息

走到天真黑的时候

衣兜里已经捡了许多

象征前世的小石头


即便在梦中,我仍是失眠者

无法忍受

草木一夜之间

突然的翠绿

我担心

白兔随白雪消融

荒秽被雨水养活


外婆教导我的

关于青蛙和麻雀的道理

终究和做人没什么关系

可我就是喜欢听这些

无人安排也会发生的事情


听腻了

雀儿也就痊愈,飞走

自房梁扔下

它阴暗的伤口


2019-2







乡关





一年的中间,道路两边倒下的年轻人

都会站起来一次,遇上几个土拨鼠模样的

大学生,耳语几个不能去的城市

就突然熄灭了蜡烛


见过他们的聚集之后

任何旷野都带给我失败而满足的心情

如果此刻我可以丧失语言

就能像一只豹子在巨石上歇息

慢慢披上浮云带出的大片昼阴


近乡公路的客运,一天两趟

靠边,释出几个很快消失在麦田里的人

此后我再也没有遇到他们

除了偶然看见河边饮水的牲口

那是马背上的对决结束几百年之后

它们在喝水时贴住了彼此的脖子


一只已经中箭的野兔还在奔跑

它想先回那个地方,再去感受被洞穿的剧痛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二年我还是能在回乡的途中看到它

它在小巴快要逼近的时候

飞快地横穿公路

快得好像还停下来望了一眼


在肮脏的后视镜中,它洁白无比

像一朵无神者的云

 一直随着光阴漂流 

并不曾真的回心转意 


我的意识从未能如此迅猛

正如柳絮慢慢化作纤尘

有人费力地推开了车窗

好让这些体味一般的勇气彻底散去


2019-6-4







舞神





在梦里我只是一对贪婪的眼睛

你在我眼前舞蹈,逐渐透明

还有焰火,很高,像在起火的宫殿里

穷兵黩武,然后作乐

火中取栗,然后一直握紧

你看,我眼中也是焰火

是否一束是虚荣,另一束永恒,而且簇新

是否不管我握得多緊

它已经被我交换过

因为只要我醒了,即是你死去

但一定要我们同时在场,看见的才会真的发生

我找到了海边那棵璀璨的树

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它的背面了

我看见蝴蝶背负不属于她的隐喻

跌落又飞起,那是你吗?

我目击飞尘在旋风中诞生

麦芒已经被刺透

如果原子还会继续剥落

用更高的精确击碎我们其中之一

请给我回音,我只想和你势均力敌







泡影





七八月间

几个已经毕业的中文系同学

即将或已经离开北京

小絮考博失利将去支教

我们安慰她

早操,观察蜻蜓,有助于戒除网瘾

餐桌边的弹唱也到此为止

我拍拍峰仔的吉他,代替话别


上车前她逐一拥抱了我们,好像已经想好

给我们的明信片上各自要写什么

“亲爱的丹鸿……”

这些字比深山中的叶子更轻

因为她不用开口


我再不必和她一起去澡房

毕竟乳房就是我的内心

袒露不了

可我们喜欢筋疲力尽地聊天

一遍又一遍地描述,文字真是一套好衣服

其实不需要言语,我从她睡眠的鼻息

知道她是比我更健忘的孩子


背了几本友人的新书

我又踏上了回家的乡路

坐在无牌照的三轮车上

眯着眼看沿路洁净的陶瓷厂

我说过的,许多没有下文的话

像那些坑陷在路边的浴缸

不再通往大海







蛋糕





这些是我天生就缺乏的词汇 

精猛,均衡,健美,柔软 

我在看房东太太给蛋糕筛糖霜的时候 

想到它们。我用手指 

在沾了糖霜的桌面,划了一道 

尝了尝。有一次在海边游泳起来 

我俩都光滑得像柚木。一直吻到海浪的声音 

越来越响。那时嘴里的沙子 

也是这个味道。

 “试试看吗?”她把筛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像接过我的第一根烟 

那是在香山饭店门口 

路面一层薄薄的雪 

我说不出那天有什么特别 

但我每个早晨都是从那个早晨醒来 

你看,我还是无法描述它 

因为描述它,得用我天生就缺乏的词汇:

 冷峭,蓝色,自在,轻 

“你知道吗?我们应该把配方记下来。” 

她打开本子递给我,我看到别的菜除了调料 

还需要“很多很多爱” 

好在这个蛋糕只需要我已经有的 

面粉、糖、牛奶,一点点肉桂和很多次失败


2019-11







水滴不能穷举





吞下几颗粉色的小药片

下楼,铺开一天洁白的劳作

就在笔尖接近纸张的刹那

想象它就要戳破荷叶上

谎言的露水

每一个此刻

都让它放肆地晕渍

每一个边缘

都给它周身的凉性

小心,别让意念显出字形


我起身去加了衣

整理屋子和账单,擦拭

我与四季之间的玻璃

留下纸上的时刻

去作我不敢的豪赌

不断变幻交合

历经象征的形体

如一整夜滴答的水滴

仍无法穷举

所有滑落的事物


2019-11







秋日的零整




——寄赠周树人


十一月末,院子里外的楷树,枫树和樱桃树,

就要卸下最后的一点单薄的叶子。

早晨总有工人提着轰隆隆的鼓风机,把这些叶子

成群地吹到一起。我想,它们从发芽到落地

从没听过这么大的噪音。

它们飞快地积成垛子,也可能是因为恐惧。

之后,它们就这样堆着,像是黄铜称盘上,

一碟珍贵的中药材。

另一端的枣树还在飘落,

它一克,一克地填补突然的失衡。

当分不清是精准还是冷酷的时候,我只好两者都爱。

房东太太散步回来,她担心,明天就开始下雨了,

叶垛会沉得无法移走。我像听到一个突然抬价的梦,

可是睡眠和枣树叶子,都只剩下零头。


那个失望地离开高过他的药房柜台的孩子,


与一整条街的秃树并肩走着,此后,他也成为冬天的病人。


我在他的苛责中学会了眉头紧锁,却从未能

去爱一切未泯但速朽的,泥泞中无法成为路的脚印。

我总是感到可惜。


2019-11







辽代的雨




他说:“为这十的缘故,

我也不毁灭那城。”


在梦中,我得到一幅辽代的求雨图

那条龙分明是你,浑身厄运的麟

我对着的油灯举起卷轴

几个衣带松垮的小夫子正在田垄间奔走

女人扑倒,发髻炸开,哭喊着要(还是不要?)成为献祭品

孩子们的神情,一千年来没有变化

像在等一块迟迟不响的爆竹

你想好好地看一看

只要有十个羞愧的人

火就会降为雨丝

我揉着发烫的耳垂

努力凑近了看

辨认那极细的,是雨线,还是火球

这时,龙的眼珠突然转动

于是,我问,“假若你只看见一个呢?”

没有回答。我只好把画收起,

推进橱柜深处。捻暗油灯时,

才看到双手沾满了灰尘。

我仍旧解衣,让责任和侍女成排退下

躺倒之后,我才明白,那不是灰尘,是灰烬。


此时衾被已经褶皱如山峦,


不容极渴的人起身。

我的胸腔忽然充满了陌生人的呼喊


孩子们尖叫,和已经点燃的火线赛跑


恐惧和欢乐听起来是那么像……

我在大汗中惊醒,掀开已经柔亮的窗帘

没有声息

雨已经静静下了一整夜


20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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