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荐」诗也只是生命开裂后的产物|柿柿

文化   2024-08-10 20:01   山东  

by 柿柿

晃荡城里的回声

在一座什么也没发生的城里,
我们到底在等待什么?那些
既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的东西
叫我们必须在这里游荡。想想
也真有些难堪啊!猫脸的岁月
就在这样的晃荡里过去了。
像霍比特人在麦地打发了下午,
或是一生。于是,有什么火
在手心里也就烧干了。晃荡者:
说来没什么了不起,因为我们
不过是走来了这里,就算一片云
也常来回打转。这城里发生许多晕眩,
我们正经历着不大不小的一次。
 
晃来晃去的。灵魂也只是摇来摆去,
一朵总徘徊的烛火必须遇到它的风,
或者是一枚豁口的钥匙总是得等到
有那么一个锁孔才可以吧?晃荡者,
我们是不是就在等待这些东西呢?
或者,如你所说,步履只能不停,
但却从来也没什么可以占有。
所以,我们必须随时做好准备,
常疑心活着是不是只是一次出窍?
而损坏却是时刻正在发生的事情。
以至于真是不知道该拿活着这件事
做什么才不算是出错,那么只剩
晃荡个不停了。买汽水,恋爱,
熬夜看球,或者养猫。是呀。
幸福中还能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呢。
 
还不算孤独,因另有一些晃荡之城。
在二十世纪的波兰,它可以叫做
华沙、利沃夫、或者克拉科夫。
而在南美洲,它被称为墨西哥城、
圣地亚哥,或者布宜诺斯艾利斯。
有人在这里谈论盛大之诗,就有人
只负责照顾好蜘蛛,以及微小的良心。
而现在轮到我们来选,这可到底怎么办?
只能是站去更容易被风吹动的地方,
在必要的不自由中,遍尝喜悦与悲苦。
诗也只是生命开裂后的产物。
在艰难里,我们重新发明太阳。
在真空里,我们制造这个时代的空气。
话又说回来,你我也只是晃荡者而已,
当然,总是轮不到晃荡者来戴那顶桂冠啦,
也不必戴。晃荡的心顺便还要忙活爱。
 
你说我们还会不会继续长大?在真实中,
我们会撞到不可抵挡的墙壁。真是狼狈啊,
线头挂在行李包上,而道德则像皮屑。
谁会那么在乎随手可以拂去的东西呢?
除了晃荡者们。我们只能游荡,
偶尔去制造那些仿似真理的噪音。
是啊,真理无穷恰如噪音也总无边际。
因此制造它时,你就确认无穷中
自然有那样一个知音的存在。那么
譬如那盏灯、那些火也不是非得擦亮,
还有那种死,那也是不必再去打扫的了,
因我们自然有更重大的幽暗要去活。


毛,主要是一根坏毛的诗

鼠鼠我呀!肚上长了一根毛。
一根长长的、长长的毛。
我吃饭时,它正在生长。
我睡觉时,它保持努力。
大多数时候我把它藏在
我的裤腰带里。当然了,
主要还是因为我保有一种
羞耻心。有时就连我自己
也把它看做是一根见不得天日的,
就这么一根毛。

一根毛,兀自长到了我肚子上!
它没有给我发邮件,礼貌地
通知我这一重要装修进度。
也从没有试图和我说一句话。
它就是自己玩儿自己的,
就这么一根坏毛。
甚至可以说是一根很坏的毛。

面对它时,我常幻想:或许
它原来应该成为一根阴毛。
运气再好点儿,它会是根头发,
长在我不太密集的头部毛囊里,
有一些风雨飘摇的左邻右居。
我的头部毛囊住客不丰。但我
还是每天坚持用梳子精油按摩。
一根毛最好的归宿,是不是
就是成为一根头发呢?
可它没有。

一根坏毛,坏得好像一根毛。
长在我的肚腩上。它就忽然变成
我作为一个女性身体上隐秘的
微小的耻辱。像我多年生活的隐喻。
它比我妈都更了解我的青春发胖史,
它躲藏裤腰带里,围观了我所有的
简直就是不堪回首的脑残人生。

还有谁比这根毛更了解我,我这样个
也可以说是坏得要死的柿。
一根毛来到世界上,在肚腩上
完成它堪比战争与政治的隐喻。

或许,它本就以为自己是阴毛,
或是一根微微蜷曲的头发,它一度以为
自己正在别的毛囊中生长。是啦,
它就是我身上自我辨认失败的毛。
是我身体上汪洋大海的毛少数群体。
只可惜,这个狭隘的人类世界
尚未有一种政治正确为它发明,
以呵护它正当的生长权。

多年来,我只得采取一种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的对毛政策。但两个月前,
一切都变了:男友将它一剪刀打断。
趁我不备,他就像一个毛发纳粹分子
剪下了我肚皮上这根猥琐的、丑陋的、
恶心的、狂妄的、自负的、有时候
也有点孤独的毛。
事到如今,我只能盼望它早日重生,
就像之前许多次我狠狠将它剪掉后一样。
可它没有。

两个月了,这根毛没有了动静。
它是暂时蛰伏,还是已经彻底屈从于
那样一种无缘来的暴力?我不知道,
就像世界上许多微观的暴力,它们摧毁,
却从不建造。
我控诉男友:这是一种仇恨行径,
是针对毛少数群体的恐怖主义行动!
他根本不懂一根坏极了的毛在我肚皮上,
就像一个坏极了的我站在地球上。

而它只是长错了地方。我小子呢?
作为人类中的一员,我犯下的错误,
要叫我被人剪断多少次才够解恨?
毛也只是想要生长,日生夜长。
它远比我本人,比任何一个
亚述帝国的皇帝更勤勉朝政。
它就在这我贫瘠的肚皮毛孔里,
把自己长得又粗又长,像一个
从不知道失败滋味的将军,
把守着我肚脐眼上下的人中大道。

但是,它已被一把剪刀消灭,
像尼尼微的建筑,就那么被一句
就一句真话就要了它全部的命。
它还会再回来吗?谁知道答案。
上帝造毛,也同样希望它
常常旺盛、常常饱足,常拥有生命。
那播撒在你我身上的祝福,一根毛
也同样沐浴过。

也许祝福常在,也许有一天
它还会从毛孔中讨厌地钻出,
像一根常遍滋味的勇猛的舌头。
它猥琐、恶心、孤独、以及绝望。
也许它再不会重来。就像这颗地球
每天都在消化无数不复重来的事物。
这根毛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但我知道它曾经无比真实地存在。
它曾提醒我,作为一个不太正常的
人类在地球上生活有颇多无奈。
但更多时候,它的存在从不是
为了非要证明点儿什么,或是
为了非要教我点儿什么!
它只是存在。
就像你和我,我们也从不是为了
非得学会儿什么才来地球做客的!
鼠鼠我呀,我就是地球肚脐上长了一根
坏得要死的毛。我就是这样一个。
毛只是存在。
我只是存在。


by 柿柿


 问 答 

“我的写作只听从这种宇宙的声音”  


《翼》:“女性诗歌”对你的创作而言,意味着什么?你的写作是否/是从何时起包含了女性的视野或写作意识?你是如何处理性别与写作间的关系的?


柿柿:女性主义就是我的解放神学。我认为女性主义在我的诗歌写作的理念系统里占据着越来越大的重要性。作为女性写作者,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非常令人沮丧的事实,那就是我们现在的整个写作系统、批评系统、我们正在使用的所有文学、哲学话语,几乎都是在父权制之下生成的。作为女性,我们不能否认父权的阴影在我们身上的投影。就像我自己时不时也会在我自己的写作中辨认出厌女的成分,即便我自认为是一个相当彻底的女性主义者。但这就是现实世界:没有完美的女性主义者,也没有完美的女性主义写作者。我们只是用我们的写作,尽可能去反抗各种形式的压迫——身体的,精神的,心灵的;历史的,政治的,文化的。在这个反对压迫的过程中,我们解放出那些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经验,在文本中真正辨认出自己,而不是这个社会或者是其他任何人期待我们成为的样子。这就是我的女性主义写作观。归根到底还是反抗压迫,反抗无处不在的、千百年的历史中形成的巨大的性别压迫。


有人也会说,世界上不是只有女性是这种性别压迫的受害者,男性同样因此受害,我很同意。但是!考虑到女性这一性别群体受到压迫的普遍性和严重性,我目前阶段还是一个比较“狭隘”的女性主义写作的支持者——我更倾向支持所有身体认同和心理性别认同为女性的写作者。我希望我们可以共同在写作中把我们被压抑的声音释放出来。这种声音或许会被男性为主导的批评系统贴上一些”无聊”“琐碎“”过度情绪化“等等的刻板印象和污名化标签。就像我的写作不止一次被人说是”可爱“的,我知道他们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他们认为我不是一个足够“严肃”的写作者。我以前会生气,会证明我对待写作的严肃,我不只是“可爱”而已,我想证明我写作的价值所在。但是我现在根本懒得理这种狭隘的人——我为什么非要变得显得“严肃”才显出我自己经验的重要性?可爱难道不是一种真正的严肃吗?就像桑塔格说的,人生太过于严肃以至于我们不能严肃地对待它。

再说了,即便我就是无比“肤浅”地度过我的一生,一辈子都像一个跑来跳去的史努比,一辈子写我的史努比组诗,谁也无法否认我作为人、作为女性、作为写作者无与伦比的价值。我就是我,这就是宇宙派给我的指令。我的写作只听从这种宇宙的声音,而不是人类社会生成的、无聊的、有无数类似“肤浅”与“深沉”,“可爱”与“严肃”、“有意义”与“没意义”形成的二元对立价值观。这就是我的女性写作观:我只要成为我自己。我必须成为我自己。可爱、肤浅、毫无意义——也就是说,我必须真正自由地度过我这一生。

《翼》:在你的写作生涯中,是否有哪位诗人深深影响了你?能不能和我们分享一下他/她给你的创作带来了的启发或变化?

柿柿:比较深刻影响我的诗人有好几个。首先就是痖弦。他是中文语境中我认为最杰出的诗人,对我来说没有之一。痖弦的出色在于那种杰出的声音性。我觉得中文新诗最大的遗憾就是大家都说自己在写“诗歌”,其实只有诗的部分而没有歌的部分。但痖弦的诗极大地保留了歌的成分。他甚至可以用一些相当市井化的音乐节奏型去写诗,当然这里面有西方的弦乐器、中国诗三百这些传统的影响。我同样欣赏一些东欧诗人,比如赫伯特和辛波斯卡。我欣赏他们那种极其透明、透彻心扉的语言。我还有一个特别喜欢的波多黎各乐队叫做calle 13,13号街,他们在拉丁美洲乐坛里也相当独树一帜,做了大量结合抗议摇滚、雷鬼和政治说唱相关的内容。他们的歌词非常凶猛,比如他们有一首歌叫《拉丁美洲》,“我是冒烟的工厂/我就是当你耗材的农民工/……/我是一张消失者的照片/我就是你血管里流动的血。”他们有大量这样的歌词。我认为这就是诗。这也是我渴望抵达的诗——用最一针见血、准确、准确到几乎恐怖的语言,去理解我们生活的时代,还有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活生生的不公义、非正义、人们遭受的痛苦。我认为这是诗人的天职。用我们的语言向世界投去关切的一颗心。但是,有时我也会想,也许并不存在一个“我们”共同生活的时代。各人都活在各人自己的宇宙时间里。

《翼》:随着科技的发展,新兴技术越来越多地渗透到我们的生活中。你怎么看待技术与写作之间的关系?社交媒体、人工智能等技术对你的创作有何影响?

柿柿:我整体上是那种对人工智能发展非常激进地表达支持的人。主要是我自己从人工智能的使用那里受益太多了!人工智能解决了大量消耗我时间但是又很无聊的paperwork,帮助我在澳洲改简历、mock interview、练口语求职什么的!另外我比较常用的Midjourney的视觉想象力也非常强悍,对不同风格的艺术作品的理解力超强。我之前和松果一起还一起使用prompt训练和探索指令写诗方法。你会发现这样写出来的诗和许多读起来不知所云的、被称为“现代诗”的语言迷宫诗真的一模一样。你只要输出足够多的训练指令,你的prompt给得足够细、你给的exemplar足够典型和充分,你就可以非常完美地去复制这些只是基于语言技术的诗。很多人以为人工智能不会写诗,我只能说那是因为他们不会使用人工智能。这也是为什么你会看到很多地区国家会组织专门的人工智能prompt输出大赛。

Anyway我是很支持人们多多使用人工智能去写诗的,因为这才能够最大程度地“去伪存真”,让人看到什么样的诗是可笑的、滑稽的、只是一种语言或者多余智力的排泄物,而什么样的诗是真正具有人性的,是不会被机器的语言装置掩饰的。人工智能可以复制出来一百个北岛,但是绝无可能复制一个辛波斯卡,甚至绝对不能复制calle 13。这就是我说的去伪存真。

《翼》:澳洲留学期间,远离母语的环境有没有让你的写作风格、主题或者表达方式发生什么有趣的变化?能跟我们分享一下这种经历吗?

柿柿:有的。最大的变化就是我现在常常觉得我生活在一种不知道如何概括的生活中,于是我常常觉得迷失,不知道如何在这样迷路者的生活里寻找诗的声音。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的天才已经用完。但是我认为后者可能性比较低,毕竟我的天才程度极高。但是目前的确遇到了写作的障碍。但是我说实话也习惯了。我写诗到现在八九年了。基本每年都能遇到一大堆的瓶颈,一直面临着痛快地写完一首诗以后再也没有下一首的窘境,一直面临着“我是不是再也写不出诗了”的焦虑。但是我想着也不是坏事,就像一场雨痛痛快快地下过,那种彻底是什么也无法取代的。而这种彻底也要求一个人每次都交出全部的自己,不留后路。主题上的话,我最近思考家、故乡、我到底是谁这些问题的数量可能是过去快三十年的总和。但是可惜没写出什么好的作品来,都是些不成器的散乱的东西。我认为我还需要对这些问题有一些更深入的思考、找到我喜欢找的那种可能别人会觉得有点古怪的视角,我才能写成一个完整的关于这些思考的诗。

No.3 诗人简介


柿柿,1996年生,毕业于北京大学西班牙语文学专业,现居澳大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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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问:Bunny

编辑:汩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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