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蔡荫棠
理想状态
老同学,听说你打算去东北。
立刻有人接着问,当老板还是打工,为了家,
还是为了钱?跟你同去的女友正好叫双双。
于是你想,难道,这次真的可以两全。
于是高兴起来,敬了酒,给每个人都递了烟。
你手里的那一根却一直没点,来回扣着。
手中的菜谱在脑中更像相册,尤其是,翻开的动作
让人眼前立刻有了画面:我们帽沿的穗,都往脸上飞,
站在中间,个子最小的班主任,想当飞行师
讲课间时,每有飞机经过,他就会停下来
等轰鸣声远去了,才接着讲。有人说,那是因为
他能听出每一架飞机的型号。你想问,老师,
如何知道自己是对的呢。又怕,问得虚茫。
教室外的柳条,春去秋来,已飘荡如编年史。
不想要结果了,就可以斜着走向对门,离开一场辩论 。
有时也用功,只在诗里安排必要的闲笔,
在诗外,绕着人工湖跑步,一年一年,湖边越来越干净,
不生蔓草,只生华发。还是趁着青年样子,匆匆毕了业。
先是去了厦门,在梧州亲戚开的补习班上教英语。
他们夸你优秀,总在你面前说方言。
半年后,他们想请外教,让你母亲告诉你,不必来了。
在北上的火车里,前座的小女孩,转过来,看你
大口吸溜一种看起来很苦的黑色胶体。
“这叫龟苓膏。”你告诉她:“归来的归,零下三度的零。”
年初我在美国,给你打了个电话,想问,
怎样才能回去。又怕,问得虚茫。
那时你已经到京郊一所研究院上班,
进出都有,平复心情的自动门。
喝酒喝到分不清是谁的杯子时,有人开始唱歌。
歌词大意是,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你不爱听,说这是虎狼之词,不如,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但,仍不如,
在漫长的工作后看见的海。
不见也罢,早已没有一份心情,可以反复诉说。
踩熄了烟,你拦住正起嗓唱美声的师兄,
说自己新学了一段舞,现在想散散酒劲儿,扭一扭。
没有伴奏,看起来是有点奇怪的。
服务员的嗤笑并没有使你停下来,
我们中有几个,起身去解手
看到楼道底的露台上,挂着好几件女工们忘了收的衣服
此时正像你一样,拼了命的,在恶风中舒展四肢。
一代人
暴雨之后太阳并没有出来
水在围聚,所能站立的表面
只剩屋顶。一颗水滴,一颗颗水滴
从脸颊一样的表面滑落
速度慢慢归于零,下一代人的年龄始于
雨水和革命血液之间的渗透压
记忆中,父亲们都经营着沉默的典当行
眼泪可以兑换一两样未来才用得上的旧东西
我最早先得到了弹珠和鸡毛信
又交还给了邻居的屋顶
母亲生出孩子后,可以把青春抱在手里咒骂了
孩子长成了人形甬道,
许多风一样的思想在里面握手、打拳
发出肠绞痛的腹鸣
一元论时代长大的人,毕生在学习事物的两面性
我们不说话地传递香烟,感谢的手势护住薪火
烟盒正面写着——吸烟有害真理
里面藏着父亲的鸡毛信
长到他当时的年纪时,我打开看
背面写着——烟草有助思考,那确实
得好好想一想。
老师穿着福柯的黑领毛衣也在想,
他忽然拍着自己的光脑袋说:
其实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真枪
为什么从来不敢飞走?
这样的问题,更适合尾随一头伤心的猛兽
去问颐和园里那些有身份的树
面对它们,我的勇气没有用来飞走,只用来
坦诚自己在某大学一无所获
趁着隔壁的老太太吊不清楚嗓子,
我克服了展示才艺的恐惧
流泪背诵了穆旦的《冬》
我想象,他死去的时候手里抓皱了一把稿纸
像是在最后一刻揪住了谁的衣领
其实他最后摔断了腿,床边站着怨恨的家人
惊恐地看着他,还在一行一行地写字
77年死去,90年代末完全停笔
问
答
我总愿意等待“实感”浮出的时候
去用素净的字句描述体验
问:能否谈谈你最喜欢或深深影响过你的诗人?他/她曾带给你怎样的启发?
答:我现在不会回答“最”的问题了,因为经历多一些了,可以多给几个答案了,是到近几年,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人不必粉饰自己的审美,应该承认到自己的影响来源里也有很多如今看来是算不上是“文学”的东西。比如我在中学时期赶上了青春文学的论坛时代,那时候泡的是一个叫“春韵”的文学网站,这是深圳育才中学春韵文学社的几个学生骨干在管理的论坛,我也在里面用心更新一个精华帖,那时就开始写一些“透明的伤感”的短句子,那主要是朋友之间互相习仿,也是受到了郭敬明、落落、七堇年这些青春文学作家的影响。上了大学后进入“博客”年代,我在课堂上,在网络上大大小小的“诗歌库”里一首接一首地阅读骆一禾、海子和茨维塔耶娃的诗,那时受到的冲击是很强烈的,就跟在野外艰难徒步后撞见一片恐怖而壮烈的风景一样。相较而言,我更敬重骆一禾,在他的诗里我读到了年轻诗人里极其罕见的文化责任感,这种责任感并不形诸标语主张,而是体现为一种严肃的教养和具体的行动计划,这一股能量好像并没有延续下来,延续下来的是一种寻找知己和慰藉的私语文学,我的大部分诗也是这一种,所以才打心眼儿里对自己感到不满。
问:回顾你的创作历程,你能想起自己第一首令人满意的“成年之作”是什么吗?是否可以与我们分享一下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或它之于你的独特之处?
答:大部分诗我都不记得写作的时间地点和缘由,有一首诗我记得很清楚是写在2017年4月,诗的名字叫《南方经验》。写这首诗的时候我刚刚参加了中国人民大学的博士生入学面试,知道自己表现得不错,这一回应该是考上了,四月的北京柳绦青绿,春风和暖,我想着我从此以后的南方生活就是要结束了。我一个人去了雍和宫,去了颐和园,站在台阶和桥墩上的时候,每一抹迎面拂来的风都让我错觉还是十几岁的时候拉着行李坐着轮渡去礐石岛上读书的时候,所以就写下“大概是春风正好,使我犹在渡轮上”。在那之后,我总愿意等待“实感”浮出的时候去用素净的字句描述体验,哪怕看上去不够精彩,哎,不过后来“诗”与愿违的情况居多,大部分时候还是在阅读中生发创作冲动,词生词,句生句的修辞惯性也是很难克服。
问:诗人以外,你是一位优秀的诗歌研究者,从事诗歌批评、研究与你的诗歌写作关系如何?
答:一直以来诗歌研究界有个说法,由诗人来从事诗歌批评是最好的,诗歌写作和诗歌批评好像天然就有互相增益的关系,确实,在大部分情况下,诗人可以用更生动的语言提供更为精细的诗歌技术解说。但今天我也现身说法说说不好的地方,第一个是我在解说的时候也容易把一件并不复杂的事情说玄乎了,容易把诗歌批评变成自己的感受与对象之间的“精神搏斗”,而不是和读者大众之间的解释沟通。第二个是说话也不够“严谨”,诗歌对语言的训练是一种“直取核心”的能力,因而一些枝枝蔓蔓的情况往往被我忽略不计,这个毛病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生活中不修边幅的危害尚且不大,写论文时也不修边幅,只顾着捕捉核心观念,格式和行文上往往错漏百出。但这些毛病能赖到诗歌写作上吗?我有半年多都没写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改善。
提问:汩卡
编辑:Mythicizer
诗人简介
吴丹鸿,1990年生,广东揭阳人,曾出版诗集《一小片安静的坏天气》,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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