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男装周｜三年又三年

时尚圈向来流传着一句老话：看秀看三季，即首季风格保守或精彩，三季才趋于定型；当然，这仅限于步入社会、签下三五年合同期限的职业设计师，对时装学院的学生毕设来说，如何在为数不多的几套造型中博人眼球才是关键。

作为本季2025春夏巴黎男装周的开幕秀，来自法国时装学院（IFM，Institut Français de la Mode）的31名时装设计系学生呈递出一份天马行空的答卷——勇气与怪诞交织、超现实幻想与战争抗议并存，为此间三年赶due的无数个夜晚可谓是画上一个隆重句点。无论最终他们是否决心加入这场时尚与商业博弈的征战，至少此刻，他们迈过了人生旅途的第一道门槛，几分新鲜稚气中仍旧保有着对于时装创作的纯粹与坦然。

成立品牌抑或进入集团，几乎是所有毕业生日后面临的唯二之选。享有完全创作自由权的前者可能随时面临朝不保夕的资金风险，看似拥有创意总监冠名权的后者能够拿下终身合同的铁饭碗也实属艰难，两类皆有前车之鉴。而时尚系统呢，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满腔热血和创作激情被日复一日的商业数字无情榨干。于是，时尚界幻化出一种普遍而又独特的景观——三五年任期的新人不断涌入，无力鏖战的旧人拂袖谢幕，仅留英名，满腹遗憾。

继Ann Demeulemeester离任同名品牌退出时尚舞台之后，今年66岁的Dries Van Noten也以创意总监之名发布了最后一季男装系列。自3月Van Noten宣布退休以来，这场早已命定结局的人生闭幕式系列势必将如其本人所述那样，“这不是男装系列的最后一件作品，而是职业生涯的最后一件作品”，时常令人倍感惋惜与遗憾。

事实上，本季2025春夏男装系列并不如事先预想般沉重——那些金光闪闪的花卉刺绣图案如往昔峥嵘岁月镌刻在雾般朦胧的薄纱之上，那些仍旧保留可穿性的缤纷色彩，那些随步伐生风而轻舞的亮片银箔以及巨大的闪耀的迪斯科灯球，还有自首季系列合作至今的开场模特Alain Gossuin和专程前来的众多老友，整季秀场如同一幅普鲁斯特式图景，昔日的安特卫普时尚于今日巴黎重返、流连。秀毕，Van Noten如同走上时装学院的毕业典礼舞台，鞠躬、致谢，像一个老男孩，创作热情仍在，时尚成瘾的灵魂仍在，唯独那个时代不再。

苦乐参半。虽然Van Noten选择退休享受人生新阶段，但至少曾经的“六君子”仍有Walter Van Beirendonck坚守时装一线。成立至今，品牌正处于第14个三年区间，Van Beirendonck也在本季秀场发布前出版了品牌首本插画书籍《Draw The World Awake》，其中展示了这位设计师从业41年以来创作的500多幅时尚画作。如同本季2025春夏男装系列的主题“我看到了未来…”（I Have Seen The Future…），Van Beirendonck以其玩世不恭的色彩魔术与戏剧化的滑稽小丑诠释着个人信念——“假装并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能够给世界带来改变。”

即便当今时尚界普遍流行着一种“唱衰论”，但如Van Beirendonck一样的“自成一派者”绝非孤独一人。他们始终坚信，时尚永远有它想要并可以表达的东西。一个三年过去，又一个三年来临，周而复始，去而复来。即便品牌未来命运迷茫不可知，但每一个着眼于未来思考的当下才最是精彩。

归根结底，或许源于满腔热爱——Rick Owens来到品牌成立的第30年，以20名模特组成一个方队，呈现10套全新设计共200套造型，品牌忠实信徒组成一支恢弘盛大的“爱之军队”（Army of Love），于巴黎东京宫广场上演了一场如史诗般的“好莱坞”叙事。Yohji Yamamoto也是如此。一贯的裁缝式做衣和统一的视觉风格，凭借来自东方的极具辨识度的“山本”式美学，带领Yohji Yamamoto主线品牌及公司旗下副线迈入第17个三年，甚至未来更多个三年。

我们已经无需过多谈论或纠结以上大师级设计师那看似一直重复的设计风格，因为他们之于品牌粉丝而言，已不再是单纯的logo外显，更多的是一种源于内心的宗教式崇拜。以至于，当观众在Yohji Yamamoto 2025春夏男装系列秀场上听到Françoise Hardy经典的《Comment te dire adieu》（中文大致译作：该怎样和你说再见）时惊慌失措，如同面临救世主即将远行的离别局面；在听到现年80岁的Yamamoto果断的答案“No, of course not!”后，才如释重负般想起呼出一口悠长气。

相较于独立设计师品牌而言，在奢侈品集团内任创意总监一职似乎远不如外界看起来那么光鲜。姑且刨除来自集团内姊妹品牌与集团外竞争对手的营收压力，仅一年内设计少则4季多则8至10季系列的工作量便足矣令人望而却步，更毋庸提及仍需继承品牌遗产与风格美学。比如，Sabato De Sarno执掌的Gucci、逾半年无主的Givenchy、Alessandro Michele新官上任的Valentino以及目前成为“烫手山芋”的Chanel似乎都在思考着这个无法避免的问题。

当然，这其中也有曲线救国者——LVMH集团旗下Dior Men男装创意总监Kim Jones与Loewe创意总监Jonathan Anderson，两人均在入职奢侈品集团创意总监一职前有过全权掌管个人品牌设计的经验（前者个人品牌已于2008年入职Dunhill创意总监时关闭）。如今，Jones专注于Dior Men设计已达6年，本季Dior Men 2025春夏系列也是他6年来为Dior设计的第60个系列；而今年39岁的Anderson在Loewe任职已满10年，本季Loewe 2025春夏男装系列也是他复苏Loewe男装秀6年来的第9个秀场系列。

毫无疑问，二人各具特色而又颇具艺术气息的设计风格都为两间老牌时装屋的男装复苏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甚至此前Kim Jones还为Dior Men推出了首季男装高定系列）。在本季Dior Men 2025春夏系列中，Jones与老朋友、南非陶瓷艺术家Hylton Nel合作奉上了5只幽默风趣的拟人化巨型陶瓷猫装置，以及西装与外套上的铆钉轮廓和纹章装饰，帽子周围的陶瓷珠饰流苏，甚至于色彩缤纷的袜子上的谐趣图案，如同第24套造型中的“Dior for My Real Friends”，Jones将Dior Men打造为品牌忠实客户的未来衣橱。

另一边，Anderson为Loewe带来的第9场男装秀中则以1981年美国摄影师Peter Hujar拍摄的一张黑白高跟鞋作品《伊丽莎白鞋》（Shoe for Elizabeth）为灵感起点，将美国雕塑家Paul Thek、苏格兰设计师Charles Rennie Mackintosh、意大利建筑师Carlo Scarpa以及美国作家Susan Sontag等众多各自领域极具代表性的大家作品串联，诞生出本季系列中极为冷酷、克制然却无比精准的“剃刀造型”（razor looks）。

Anderson将以上创意人士描述为“奇点”（singularity），即数学领域中出现的未被定义的点，由此点出发可引发奇数种可能。这或许也是Anderson在本季2025春夏男装系列中——甚至是此前系列中一贯无法被预料的天马行空的创意概念——所欲体现的非对称性，如模特覆面的金色或银色翎羽、印有Loewe图案的飞扬的单边领尖……当事物无法被准确定义，它便拥有无数可能。如此看来，Anderson又何尝不属于21世纪的“奇点”设计师呢？

当然，也有人任职暂未满三年——去年此刻被Louis Vuitton委以重任的男装创意总监Pharrell Williams，则在一周年之际于巴黎再度呈献个人第三季的正式系列男装秀（2024早秋男装系列秀发布于香港维港）。本季系列选址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巴黎总部，以“世界掌握在你们手中”为创作母题，共计呈现81套有着考究结构和精致剪裁的男装造型。同时，为致敬非洲文化，自开场近半数的黑色逐渐过渡至后棕色、米色以及白色，旨在颂扬不同肤色的人类多元。如同身后各国旗帜在地球装置前随风飘扬，肤色、种族、文化各异的模特和观众在此团结，颂扬与地球和谐共生的全人类。

不同于此前Virgil Abloh所打造的Louis Vuitton男装高街而又童趣的形象，又区别于专业设计师出身的女装艺术总监Nicolas Ghesquière熟稔于心的服装史档案，Pharrell Williams，作为一名自带流量体的明星设计师，将其艺术审美与Louis Vuitton的旅行精神融合，散发着一种顶级奢侈品应有的经典与奢华气质。至于，如此游刃有余的设计是否需要等待三年？答案不言自明。

男装周结束，高定周开始，旋即又是一季女装周，如此循环。设计师们奉上一季又一季的答卷，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本质上并无区别。或许此刻，你我焦灼等待的结果仍是未知，无论是设计师呕心沥血的新季呈献，还是早已努力完成的那份命题试卷。

未知总是令人恐惧。既然无法奢望结果永远都是出乎意料，但至少，我们还能选择在它到来前过好每一天。三年复三年，三年何其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