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lip Ćustić：超人类肖像

自1957年生物学家Julian Huxley在随笔《新瓶装新酒》（New Bottles For New Wine）中提出“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一词以来，该词便成为了描绘未来人类愿景的代称。而70年代更是存在过一位著名的超人类主义者Fereidoun M. Esfandiary，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代号“FM-2030”。对他而言，传统命名规则定义了一个人的过去，意味着时代的严重滞后；他坚信，自己“是一个出生在20世纪的21世纪未来人类”，一百年后，技术进步将会使人类寿命变得无关紧要，而人类也将成为一种永生的“后生物有机体”，即超人类。

如今看来，这不过是彼时人类对于“未知”二字想象的乐观插曲，距离他所预想的2030年也仅6年之余，人类不可能永生变成“超人类”这一事实几乎铁板钉钉。而且事实上，2000年“FM-2030”的肉体便已辞世，仅留这串神奇代码如幽灵回荡。但同样无法否认的是，技术，在这个时代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进步，即便目前仍有不少人对此持悲观甚至反感态度。

但西班牙艺术家Filip Ćustić绝对不属于后一类人。恰恰相反，他着迷于“超人类主义”，并将技术视作“这个时代与其他时代真正区别开的东西”。他或许也是“FM-2030”众多拥趸之一。美国作家Dan Brown曾在2013年出版的小说著作《地狱》（Inferno）中写道，崇拜“FM-2030”的超人类主义者们致敬了他的命名惯例，并给自己取下像“FS2080”这样的名字。只不过，他将自己视作象征无限的希腊字母“φ L ∐”的化身——因为代号可以脱离性别、血统、宗教、国籍等任何容易让人形成思维定性的表面因素，从而让自己成为一名“世界公民”。

在Ćustić构筑的超现实主义世界中，身体、技术与个体身份之间的关系始终成为他意欲探究的主题。身体不再是性别的外化，技术充当改造工具，将二者结合进而表达个体身份的多样性。这也是为何他的作品常会涉及到图像、摄影、视频、装置，甚至行为表演等多个领域，对他而言，这些通通只是技术表达过程中所必须依赖的物质载体而已。归根结底，它们统一指向了哲学领域中最常被提及的那句名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要去到哪里”。

或许是为了回应这一主题，本月初，Ćustić回到了家乡西班牙，在马德里塞拉尔博博物馆（Cerralbo Museum）举办了首场大型个人作品回顾展“我们为什么要做我们所做的事情”（pq hacemos lo q hacemos?）。

在这座建成于19世纪的著名巴洛克风格建筑内，陈列着Ćustić曾创作的众多肖像及艺术装置——无论是以摄影师身份为杂志拍摄的超现实作品，还是以艺术家身份为Gucci、Louboutin等众多奢侈品牌创作的平面图像，甚至是涉足音乐界为新生代音乐人Rosalía、Lil Nas X等流行歌手制作的音乐专辑封面，以及在今年威尼斯双年展期间制作的全新可穿戴机械装置“Filip Tiene Alas”，他借技术之手、身体之灵启发观众思考当今时代下个体身份的本质。

“当有人建议我可以在这个特别的博物馆里回顾我的职业生涯时，我很喜欢这个想法。一方面，我可以回顾我迄今为止的所有作品；另一方面，我也很好奇，我与这个19世纪的巴洛克式建筑可以产生怎样的对话？如果能够在两个时代间产生对话，那将会十分有趣。”他在本次采访中谈到回顾展的由来时说道。

能够产生跨时代的对话，在Ćustić的考量中至关重要。如众多评论家常因其作品中呈现的无法忽视的宗教、神学元素而将其笼统定义为“古典主义”风格，但他的作品绝非只是单纯的美学怀旧或文艺复兴，或许他的确从名垂青史的艺术大师那里汲取了灵感。归根结底，他的作品是凌越所处时代的，立足于当下时代现象的基础上开拓出一种对于未来社会、未来人类的想象，通过这种想象启发人们反思。

比如，此前曾在日本举办的展览便以“人类产品”（Human Product）为名，将昂贵的包袋具象为透明的牢笼，人类被囚禁其中，如同趴在玻璃上的苍蝇，一片光明却无法寻得出路，借由象征着这一时代的技术启发人们思考无处不在的资本系统对于人类的荼毒。另外，在其作品中经常出现的自拍、电子屏幕等极能反映当下年轻一代的流行元素也是出于同种道理，这不仅是对这个痴迷于图像和自拍时代的一种暗示，更是一种对于人类轻松掉入陷阱而不自知的巧妙反讽。

据展览官方声明中陈述，Ćustić为本次展览还特别制作了一件磁流体雕塑，这是一尊半身像，其中的青铜部分已经液化，令雕塑的身体栩栩如生。这也是他在以往技术外的一次全新尝试。采访尾声，他透露到目前正在创作另外一件雕塑作品，此后将准备开启下一个项目，并以伦敦为出发点展开他的世界巡游。

诚然，我们无法评判当今时代的好坏，更无法预知未来。至于Huxley曾描绘的“超人类主义”是否终将到来，姑且保留意见。但值得庆幸的是，从Filip Ćustić创造的这些超人类肖像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技术改变的未来，而且这种未来还不算太坏。

在这次的回顾展中，好像有一些曾未公布的全新作品。能否为我们简单介绍一下？

Filip Ćustić（以下简称为F）：其中有一件是与歌手Arca合作的摄影作品上的题词。这是一次非常有趣的合作，因为她给了我很多启发。而这件作品主要是想反映我们在这个时代中对自拍以及自拍文化的痴迷。

你之前也曾与Rosalía、Lil Nas X等音乐人合作，以及还有很多时尚品牌的履历和合作经验。你是如何看待如此多元化、跨领域的合作内容的？

F：合作总是有趣的，而且让我感到受益匪浅。通常情况下，提出合作的那个人必须能够给我灵感并且让我发挥很大的创意空间时，我才会选择合作，就像Arca的情况一样。至于和很多品牌的合作，通常也是只有在我充分了解品牌并且这种创意足够鼓舞人心，还有要保持诚实时，才会达成这次合作。

你曾提到，你喜欢扮演介于机器人（或雕塑）与真人之间的角色。我相信大多数的观众在看到你作品的第一眼后，应该也会因为无法分辨眼前的真假而感到震惊和好奇。你是否经常遇到这种情况？

F：我经常会想象未来，未来的人类会拥有很多的可穿戴技术，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研究这个课题。但你说的也是真的，因为在我的艺术实践和表演中，面具无处不在，所以可能会产生这种模糊性，让观众感到疑惑。

那为何有很多作品中的人类都是裸体或着只穿着很少的衣服？

F：我喜欢研究人类身体，发现并赞美“我们是谁”的多样性。不久前，我决定我们必须摆脱现在的社会系统强加给我们的审美标准，而我们都被这些标准所束缚，有时甚至会产生很多问题和痛苦。我当然喜欢美，但我认为我们同样也应该赞美并接受人类身体的多样性。

你是否会担心这部分过于直白、露骨的表达会引起观众的抵触情绪？

F：我希望能够引发反思，去鼓励大众思考并超越社会既定的思维模式，去激发我们的想象力和反思能力，打破这种思维的定势。可能这种方法有时会让人感到惊讶，但这也是合理的，因为在整个艺术史上，这种情况始终存在。

在“超人类主义”中，技术似乎是不可或缺的中间一环。但技术永远都是双刃剑——被改造的人类可能进化为不受物理限制的“超人”，但同时也可能成为科学怪物“弗兰肯斯坦”。你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F：确实，我着迷于“超人类主义”的概念。我们人类创造的一切，技术当然也包含在内，这一切都可以用于善或恶。我个人的立场是利用技术为社会创造更积极的一面。在我的工作中，技术也是服务于创意层面，（用技术）去突破极限，去表达，去庆祝我们这个社会的多样性。

对身体的解构也是因为上述原因吗？比如常将人的身体分割成好几部分，然后打乱、重组。

F：因为我是人类，所以我痴迷于人类本身。并且，我认为关于人类，我们还有很多人类之所以作为人类而存在的东西需要去被发现。

为何你喜欢在作品中给人类设定一个可以更新、升级的系统？

F：显然，我自己就是人类。但我对未来技术如何影响我们的物理存在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更感兴趣。而且，我确信，这种关系将会变得越来越密切。我所谈到的“操作系统”的概念，它与当下时代，当下时代的我们紧密相关。因为我从社会中观察到，我们要持续不断地更新自己的这套“系统”，以免落后于这个时代。这是被动的，这是我们生活的社会系统所要求的，有时这种感觉令人窒息。

之前的作品中，你对互联网时代的流行文化极其熟悉，如表情包、自拍、滤镜等等，这些也都会成为你的创作灵感。现在你是否又发现了一些吸引你的新的东西？

F：从流行文化来看，我也很喜欢ASMR（受音频或视觉刺激而产生的反应或感觉）和Backrooms（一种类似于密室逃脱的游戏）。现在，TikTok上的人们会喜欢制作一些小短片，这些短片真的很独特，我很受启发。我经常会试着在互联网上寻找、观察一切，然后从这一切中得出自己的结论。目前的话，我觉得没有任何特定的东西，而只是关注互联网本身和人类本身。

你认为如今时代是否缺乏了一些创意？

F：并不会，相反，和其他时代一样，（当下时代）创造力是巨大的，因为创造力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东西。

那你认为最能代表当下这个时代的事物是什么？

F：技术，它是我们与其他时代真正区分开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我作为一名艺术家，我想通过技术来描绘我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