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一则今日新闻:“火车站男女厕位比例修改为1:2,直面女性旅客如厕困境。”
再引用一条该新闻下的网友评论:“男人比女人多了几千万,为什么她们还要抢我们的厕所?”
男人的厕所?男人的战争。
1980年电影《闪灵》中的血红色男厕
没有任何简中语境维持体面的信达雅,短短一行字,男子气概显露无遗——仿佛男人的一生总是天然被荣誉和特权环绕,即便是在厕所这仅几平方大小的战场。
男女厕数量虽然相当,空间上男厕却占尽上风;女人如厕时间相对较长,而男厕却极少出现排队的状况。假若刨根问底,或许源于一个平常但又近乎共识的刻板印象:男人站着小便,天经地义;而坐着小便的男人则显得有点“娘娘腔”。
坐着小便比站着小便更缺乏男子气概?
乍听荒唐,甚至有些可笑。原因在于,如何求证男子气概天然位高于女性气质,以至于“娘娘腔”变成了一个描述带有女性气质的男人的贬义词;另外,男子气概与女性气质两者为何总是排斥与对立的二元关系?或者换作更通俗的说法,男子气概是如何与一个简单的如厕姿势划上等号的?逻辑不攻自破。
《猜火车》续集电影剧照,2017年
1998年,美国学者Jack Halberstam(也称为Judith Halberstam)著有性别研究理论著作《女性的男子气概》(Female Masculinity)一书,其中援引了《007》系列小说及电影角色来阐述并质疑传统理念中男子气概的构成,指出后者似乎并不天然由男性产生,而更倾向于一种身份认同,可以由男性和女性通过“模仿”呈现。简言之,男子气概是独立于男人生理之外的东西,更倾向于一种风格,无法被准确定义。这一理论也极大地促进了后世性别研究的发展。
诚然,21世纪的性别划分早已不再是单纯的二元论思想。但对于绝大多数天性掌控一切的男人而言,“坐着小便有损男子气概”这一“莫须有”的罪名,声量仍然过重,更何况是在对待排泄——这一日常生活中必须反复面对的生理需求的小事上。于是,大多数男人仍然坚守着传统站姿,遵循着小便池的使用逻辑,面墙而立,浩气长舒;当然,偶有进入隔间选择马桶的“革新者”,但若按照如厕时间来计算,无一例外仍旧是重复着门外使用小便池的那套逻辑——站立,结束,冲水,离开。
《女性的男子气概》书籍封面,1998年
这是看似最正常不过的流程,却也是问题的根源所在。自“厕所革命”以来,无数研究及实验证明,男性站立小便时会产生大量难以察觉的卫生问题,这也是男厕中的专属标语“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的最初由来;相反,采用坐姿的男性则更加干净,同时利于生理健康。无需过多赘述,因为坚持采用站姿的男人往往操持着最基础的“借口”——坐在马桶上会更浪费时间。
当然,我们无法反驳这一观点的合理性。相较于坐姿,采用站姿的男人往往只需解开腰带,拉下拉链(有时甚至前一个过程也可以省略)。省时省力。这一特点也是拉链普遍出现在男性裤装设计领域的原因所在。上世纪30年代,英国威尔士亲王穿着一条前襟带有拉链设计的裤子现身,成功取代了彼时流行但复杂、费时的纽扣和钩眼扣设计,令众多法国时装设计师开始重新审视拉链的时尚地位,并开启了后世在男性裤装设计上运用拉链的着装风潮,甚至将拉链称作是“男性裤装设计的真正进步”。
而早期的男士拉链裤装广告中也会以“省时”为宣传理念,“穿带有拉链的裤子的男人上厕所会更方便”;甚至还将拉链宣传为“让男孩学会自力更生”的方式,因为拉链的存在能够让他们更容易学会给自己穿衣。
Andy Warhol《氧化画》系列,1977-78年
在Raewyn Connell的霸权男子气概(Hegemonic Masculinity)理论体系中,父权制社会体系下成长的男人,自幼被教导男性拥有特权,男人渴望主导一切,当然包括对时间的支配权。电影《美国精神病人》(American Psycho,2000)中的华尔街精英男Patrick Bateman(Christian Bale饰)似乎是一个极佳例证,他精确控制着一切行程,从吃饭、护肤到健身、睡眠,以及和不同女人做爱,掌控时间能够带给他作为成功男士的无尽快感,以至于在接受警察盘问时,Bateman不慌不忙,用20分钟后即将开始的高级午餐时间作为借口搪塞。
或许有些夸张,但对男子气概的众多概述中,控制欲确实是不可缺少的一环。美国喜剧电影《四十而惑》(This Is 40,2012)中同样也有体现,Paul Rudd饰演的已婚男主角Pete总是躲进厕所,以逃避门外一地鸡毛的琐碎生活,只为短暂享受十几分钟的独处时间。这也解释了为何男人总是喜欢呆在厕所里享受“洞穴时间”(Cave Time),试图修复现实中“碰壁”的男子气概。
2012年的电影《四十而惑》中,
已婚男主坐在马桶上躲在厕所玩iPad
在传统二元性别观念中,“脆弱”的部分常被男子气概抛除在外;取而代之的,是强化力量感的体现。在男孩的成长过程中常被灌输一种性别观念,即男人通常具有强大的力量、健壮的体格、坚忍的毅力等特征,女人则恰恰相反。这便导致了男子气概几乎等同于“力量感”的展现,比如男孩童年时期常出现的“比尿”,即通过尿线的远近展示自己强大的能力。儿童的天真烂漫无可厚非,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男孩自幼接受的男子气概便是小便时站姿所展现出的男人与生俱来的力量感,而这种力量感无法通过坐在马桶上实现。
即便长大后的男人已经放弃了这一类幼稚游戏,但站姿小便所象征的强男子气概并未因此衰减。流行文化领域更是不乏以此为灵感进行创作,甚至将该过程中的力量感与父权社会中的等级制度相关联。如2002年,一部名为《我无法开始》(I Can’t Get Started)的三分钟影片荣获悉尼电影节最佳青年导演奖,其中一位西装革履的瘦小男人和另一位穿着无袖背心的工人阶级肥壮男人在厕所站立小便,二人体格悬殊,通过“尿量”推搡着便池中的一支烟蒂,像是进行着一场“力量”的对决,更隐晦的则是两个男人之间暗自进行的男子气概的较量。
最终,工人男人输掉了这场比赛,痛哭流涕。虽然影片以戏剧化的表演方式赋予了现实世界中残酷的等级制度几分幽默感,但同样也揭示了另外一个颇为讽刺的道理:父权制体系下成长的男人不被允许出现失败。不愿妥协的站姿已是很好的体现,更毋庸提及那些为了强化男子气概而出现的小便池设计,如便于瞄准射门而存在的“足球”,以及一系列物化女性的“丰满臀部”、“烈焰红唇”等。
《我无法开始》影片剧照,2002年
归根结底,脆弱只能属于女人。而放弃站姿无异于一种变相的承认和妥协,在传统异性恋男人眼中,这与被他们所贬低的“娘娘腔”并无二致。将男人唤作“女人”,似乎是对男子气概最大的侮辱。说法很极端,但事实又令人无法反驳。美国哲学家Judith Butler致力于性别研究,并且曾在《性别麻烦》(Gender Trouble,1990)一书中写道,“厕所门上的性别标志强迫一个人在男或女的符号中选择自己的性别”,这意味着男厕所仅通过门上的一个视觉“符号”便定义了男人所认为的男子气概,因为他们将所有的女性气质排除在外。
而“坐着小便”通常被列为“女性化行为”,即便那些隔间里的马桶空置着,他们也如同标记领地般,守着几千年继承下来的特权空间,仿佛以此证明男子气概以及捍卫住了男人的尊严。循此角度,或许不难理解为何不时出现的“将闲置男厕隔间开放给女性使用”这一问题,总是会挑起一波又一波的口舌战。今年3月份,Butler出版了一本新书《谁在害怕性别?》(Who’s Afraid of Gender?),似乎也与现实形成巧妙互文。
美国文学评论家Lee Edelman对这种“标记领地”行为的态度似乎更为极端。在著作《男厕所》(Men’s Room,1996)中写道,“坐着小便”如果属于“女性化行为”,那“站着”则是对男性的训化。这种观点并非全无道理,小便池虽然作为男厕专属器具,但它同样是外部世界规则的投射——在外部世界,生殖器更为私密,相较之下臀部更为公开;这一规则在小便池恰恰相反,因为臀部被保护起来。Edelman解释道,“男人的肛门只能在密闭空间内打开;否则,它会成为男同性恋们的诱惑。”既幽默,又讽刺,再次引用Butler的书名——到底谁在害怕性别?
Marc Brenner的摄影作品“Boys on the Verge of Tears”,2024年
艺术领域同样也有不少对此种“标记领土”行为作出的回应,如Marcel Duchamp臭名昭著的现成品雕塑《泉》(Fountain,1917),便是由一个署名为“R. Mutt”的瓷质小便池构成;或者是Jackson Pollock如同“撒尿”行为一样的无意识绘画,甚至还有无法证实的传闻——如果Pollock不喜欢某一位顾客会在交付画作之前先在画上撒尿;再抑或Andy Warhol,便是受Pollock启发,用尿液、精液创作出颇具讽刺性的“氧化画”系列。
Duchamp坐在现成品雕塑艺术品《泉》前,1963年
如今,厕所早已摆脱早期的负面形象,甚至不乏众多获得普利兹克奖的艺术“厕所”,如德国导演Wim Wenders在2023年执导的电影《完美的日子》(Perfect Days)中,遍布日本东京各处的公共厕所令人记忆犹深。但关于“男人应当站着还是坐着小便”的话题甚至仍然停留在“男子气概”层面,即便是以鼓励男人“坐便”著称的德国,专门用来形容“坐着小便的男人”的词汇“Sitzpinkler”其实带有贬义色彩,暗指一位男性缺乏男子气概;甚至,男厕马桶垫圈下的“马桶幽灵”(WC-Geist)也常以德国领袖等权威男人的模仿声音出现,以便增加威慑力。
2023年电影《完美的日子》中,身着藏蓝工服
套装的东京厕所清洁工(役所广司饰)正在打扫
男厕小便池,一名宿醉青年闯入,对着小便池
“洋洋洒洒”,随后扶墙而去。
有毒的男子气概诟病良久,关于这一问题肯定也不存在一个标准答案。但至少,展现男子气概,绝不是通过贬低女性气质来实现。膝盖弯曲九十度,男子气概并不会因此而减掉半分。或许西班牙导演Luis Buñuel在《自由幻影》(The Phantom of Liberty,1974)中描绘的男女畅谈场景过于理想,但谁又敢保证这不是即将抵达的未来呢?
《自由幻影》电影剧照,197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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