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春夏时装周｜辑三：米兰时装给算法时代又提供了哪些新启示？

古人云，“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拿来形容今时的互联网算法再合适不过。一方面，算法确实带来了空前的便利，并将主导权交由用户行为决定，某种程度上似是瓦解了时尚领域中的精英主义；但另一方面，恰恰是这种无法摆脱的“便利”令我们丧失了自由选择权，用户看似拥有的“主导权”也变相成为了算法的“控制权”，尤其是在人工智能野蛮生长的后互联网时代，算法左右流行趋势、统治一代审美的例子不胜枚举。

算法是好是坏，这一问题绝非单纯的黑或白；但至少目前看来，它已引起了业内外的广泛关注：年初，美国文化评论家Kyle Chayka出版的专著《过滤世界：算法如何扁平化文化》（Filterworld: How Algorithms Flattened Culture）从现实世界到数字空间探讨并反思了算法如何影响文化的消费和产生；再或本月，以色列历史学家Yuval Noah Harari撰写的新作《智人之上》（Nexus）则从数次信息革命发展史角度分析了算法如何塑造并摧毁人们主动获取信息的数据网；高速运转的时尚界也不例外，本季米兰时装周所呈现的时装新貌或许可以视作一次很好的试探。

Prada走在最前面。如果说三个月前Prada发布的男装系列勉强算作一次对当下互联网时代反思的浅尝辄止，那么本季2025春夏女装系列则完全是对算法统治时代的一次强有力的出击。比如，男装系列中出现的大量镜面墨镜，今以60年代未来主义色彩的太空风貌回归；巨大遮阳帽上遍布的多处孔洞，如苍蝇复眼般窥视着眼前世界；以假乱真的错视印花一如既往，从修身长裤的腰带爬上宽松皮外套的衣领；还有那些内置有塑形金属丝的褶皱衬衫，领口、衣摆处的凌乱程度与开场模特身着的碎花连衣裙的肩带如出一辙。

无明显偏向的重点，恰恰正是Miuccia Prada与Raf Simons二人在本季中想要表达的重点。在系列呈现的共计49套造型中，设计上涵盖了60年代的太空未来主义和70年代的金属朋克，同时又体现了Miuccia Prada式的90年代“Ugly Chic”和Raf Simons式的新世纪反叛青年；在鞋款上还几乎直接复刻了以往的众多品牌档案——如1996春夏女装系列中的平底凉鞋、2008秋冬女装系列中条纹高跟鞋，甚至是极具2010年代风格的超高防水台高跟和厚底松糕鞋……

即便“重复”并不是二人在设计中喜爱的做法，但与互联网算法所推荐的同质化内容相联系，用既往设计创造出的全新混搭似乎也是新一代年轻人对于自我审美的风格重建。“基本上，我们都受到算法的指导，所以我们喜欢的东西以及我们知道的东西都是他人灌输给我们的。”Miuccia Prada在秀场笔记中如此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Prada女士对算法持有谴责态度，相反，她与Raf Simons二人采用了以往秀场贯彻的那套方法论——“只呈现，不解释”，观众自有其答案。或许这也是本季为何看似混乱但仍未设置特定主题的原因所在。

不同于Prada对于算法时代的哲学式思辨，Gucci选择以更为轻松明快的“Ancora红”鼓励人们在繁冗趋势发现自我。在最新一季Gucci 2025春夏女装系列的秀场笔记中，创意总监Sabato De Sarno反复提到“精确的时刻”，“一个值得把握并充分享受生活的时刻，一天结束后太阳沉入海平线的时刻。而这个系列便是对那些时刻的致敬，也是邀请自己停下来寻找自我的时刻。”

于是，八月度假结束后，Sabato再次回到此前发布男装系列的米兰三年展博物馆，以黄色、橙色过渡到Ancora红的渐变色调布置整个秀场空间，伴着意大利浪漫之歌《我不要月亮》（Non Voglio Mica La Luna）的悠扬曲调，力图捕捉即将逝去的夏日最后时刻。与营造的氛围一致，在本季女装设计中，Sabato融入了60年代风格偶像Jacqueline Kennedy那“随性的华丽”（casual grandeur）风格：Gucci Flora头巾搭配宽大墨镜、闪闪发光的金属亮片连衣裙和随步履晃动的流苏缀饰外套，间或穿插的马衔扣印花度假套装和Tom Ford式极简连衣裙，后伴随音乐高潮来到秀场结尾——多套及地宽松大衣内搭休闲背心与低腰长裤，随性不羁的“Jet Set”风格于此刻再度重现。

如今距离Sabato的Gucci首秀过去正好一年，回望前几季系列，Sabato似乎并不轻松，尤其是在清洗前任总监留下的极繁主义痕迹过程中所经历的Gucci营收的连续暴跌，以及互联网时代人们仓促为Gucci定义的“化繁为简”的一刀切的转变。但Sabato所做且一直坚持在做的，并非意在为Gucci快速锚定某一风格标签填补市场空缺，而是“没有主题，从衣橱的必需品开始”构建出一系列“人们真正想要穿着的衣服”。简单来讲，Gucci是一种氛围，是某一瞬间时刻的具象。如今，这一梦想是否已经实现？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一季展示了一段成功的构建之旅。一刻又一刻，我为Gucci构建了我的想法。”

同属Kering集团的Bottega Veneta也致力于营造氛围，尤以描绘“稀松日常”著称。更为巧合的是，Matthieu Blazy与Sabato De Sarno年龄相仿，且均为各自品牌的第四任创意总监，最重要的——两者上任的首要使命都是洗去前任总监遗留在品牌的强烈个人风格，无论是Gucci的Alessandro Michele，还是Bottega Veneta的Daniel Lee。如今看来，Blazy似乎略胜一筹——从业内外人士评价到互联网时代声量（甚至Bottega Veneta早前注销ins官方账户后至今仍未开通），以及两个月前Kering集团发布的营收财报中Bottega Veneta成为旗下唯一逆势增长的时装品牌。

不无道理。自Blazy上任以来，Bottega Veneta一直以来都常被算法归类为“低调好品位”与“静奢风”的代表品牌之列。如今，他再度为其注入“童趣”属性——在以“童年”为题的2025夏季系列中，与象征意大利制造精神的家居品牌Zanotta合作，在秀场空间内摆满了熊猫、兔子、狐狸等共计15种可爱造型的Sacco皮质懒人椅，似是还原了美国导演Steven Spielberg的电影《E.T.外星人》（E.T. the Extra-Terrestrial，1982）中的场景——小外星人为避免被发现而把自己藏在一堆毛绒玩具中，毫无违和感。这也是造型多样的动物豆袋椅的灵感来源，Blazy在秀场笔记中解释道。

同样地，这一主题也延续到本季服装之上：随处可见的宝贝兔子SiSi（Bottega Veneta的本季限定logo中也有体现）、衬衫和外套领口的胡萝卜图案、儿童绘本形状的信封包上印着皮革编织的乌龟以及围巾上也印有一条巨大的鱼……Blazy将精致考究的工艺与天真童趣相结合，唤醒了观众内心潜藏已久的穿衣乐趣。“儿童时期，每天都是一场冒险——有一种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奇妙感觉，希望我们可以不受常规期望和惯例的束缚。”Blazy说道。

本季工艺也令人拍案叫绝，模特手中的塑料袋由真丝和科技面料打造，色彩缤纷的花朵和牛皮纸则由皮质编织而成，看似做旧的褶皱法兰绒衬衫抛弃了既往的皮革转以厚棉布面料重新编织而成，印有兔子图案的T恤也由皮革面料重新打造，从全皮革的亮片晚礼服到模仿石洗牛仔布的羊毛面料，在Blazy手中，任何东西都拥有成为任何东西的可能。如他所述，“我想再次感受到时尚的原始吸引力，那种让人感到wow的力量。”

不可否认，在如今这个奉时尚为生意的时代，每每提及时尚的原始吸引力，年轻一代总会下意识将其与大行其道的“怀旧主义”相关联。但这似乎也是算法所导致的弊端之一。本季米兰时装周上同样也有两位时装设计师对“怀旧主义”作出直面回应——Donatella Versace以Versus Versace 1997春夏系列为灵感再度献上的Versace 2025春夏成衣系列和Francesco Risso旨在恢复早期时装秀仪式感的Marni 2025春夏系列。

Versus Versace曾是Versace品牌的一条副线，由Gianni Versace创立于1989年，以送给妹妹Donatella的礼物意义而存在。虽然在过去十余年间反复面临关闭、复活与合并的困境，但正如Gianni最初的创立初衷那样，“Versus的创造性与生俱来，注重创新、天赋和颠覆传统”，而Donatella也在设计中凭借这些特质为Versace吸引着众多的年轻一代。

自2017年以来，Donatella便一直在Versace的设计中不断审视过去的辉煌系列。而在本季2025春夏成衣系列，她被档案中的Versus Versace 1997春夏系列吸引目光，并解释到“因为90年代的人们自由、快乐，不用想太多，穿衣打扮也更随性，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于是，为了重现往日欢愉，她将以往张扬、性感的Versace调整为更加精致、复古的形象——复刻而来的锯齿图形Polo衫与天蓝色外套、土黄色印花连衣裙搭配，随技术进步而诞生的金色亮片露肩连衣裙和无缝紧身胸衣均由3D打印制作而成，呈现出一种集怀旧与现代为一体、热情洋溢的意大利风情；这无疑也是更加年轻的，如模特露出的腰部则顺应了被算法统治新一代审美的Y2K风格。

Marni稍有不同。在创意总监Francesco Risso看来，对时装的原始吸引力绝非只是单纯地复刻品牌档案，这个时代失去的恰恰是早期时装秀所呈递出的追求“纯粹之美”的仪式感。于是，在Marni米兰总部的宽敞空间内，墙壁斑驳带有岁月痕迹，几百把旧木椅围绕秀场中央的三架施坦威钢琴随意散落，模特从白色幕布徐徐走出，在迷宫般的座位之间穿梭，旧日时装沙龙之景重现。如同Risso在秀场笔记中拟下的诗歌：“白兔飞奔，打破森林的宁静。寂静从真空中抽离，一颗奇异月亮升起，起伏不定，粉红色流淌，直到黑暗消亡”，他解释道，“美是那只白兔，你追着它，却抓不住。”

除了摆脱互联网时代追求的名人前排效应外，Risso在设计中也选择回溯过去，如秀场中处处可见的印有鲜艳玫瑰图案的上世纪50年代舞会礼服、短披肩搭配鱼尾裙以及80年代的宽肩束腰上衣搭配燕尾服的造型；帽饰设计也成为本季系列重点，如赫本帽、拿破仑小丑女帽、水手帽、加大尺寸的渔夫帽等色彩各异且极具艺术美感，也证明了Risso自2016年任创意总监以来的为Marni（甚至是整个时尚界）注入的异想天开。

更何况本季系列中，Risso仅使用了一种面料——棉，从脖间佩戴的花环到绣有闪亮水晶和羽毛的晚礼服，他将棉线形容为“一种反抗的工具，诚实而坚韧，能够在混乱残酷的世界迷宫中引导我们回到正确的路上。”

互联网时代的激进算法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信息迷宫？万幸的是，Diesel也走在正确的路上。作为后互联网时代的崛起的设计师品牌，Diesel以颠覆性牛仔工艺重塑了新一代年轻人审美。在本季2025春夏系列中，创意总监Glenn Martens再次挖掘品牌基因，将从工厂收集而来的14800公斤的牛仔碎布铺设于秀场空间之内，旨在发现废弃物中蕴含的破损之美，以及坚守循环利用材料的环保承诺。

随背景音中人工智能播报的“Diesel is Denim”，Martens再度诠释了牛仔布的无限可能——破旧的簇绒热裤边缘处散落着牛仔打磨后的流苏，裙裤和细肩带连衣裙上遍布横向编织，印有威尔士亲王格纹的PVC看起来也像牛仔布料，以及那些从服装延伸出来的碎纸流苏化身成为围巾装饰。Martens清楚地知道，如何让牛仔布重生，让不可能变为可能，也让Diesel几次三番从一众设计师品牌中脱颖而出，跻身互联网热门品牌榜单前列。月初，Glenn Martens宣布卸任长达11年的Y/Project创意总监一职，也暗示了他此后将全力负责Diesel设计，无疑也令观众更加期待Diesel的未来。

与Diesel如出一辙，于繁杂信息洪流中快速崛起的还有成立于2021年的独立设计师品牌Avavav。正如《Vogue》资深编辑Laird Borrelli-Persson所写到的那样，“事实上，这家总部位于斯德哥尔摩、由女性领导的小公司在四大时尚之都掀起波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创意总监Beate Karlsson做到了，以其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互联网时代的流量密码，Avavav无疑是互联网算法网络下最大的受益者。

本季Avavav 2025春夏系列与Adidas合作，将注意力转向体育运动。“时尚界有很多好奇、严肃和规则，而体育运动中也有很多严肃和规则，所以尝试将它们融合在一起会很有趣。”Karlsson说道。以一种另类的戏谑态度吸引时尚界目光并借此行为引人深思，一直都是Avavav所呈现的理念，如本系列中再次模仿了2023春夏系列中一举成名的“假摔”和品牌标志性的“四趾靴”，同时在水洗牛仔、运动T恤和街头服饰为主的设计中融入Adidas经典“三条杠”标识，甚至还有半身和全身彩绘呈现的“并不真实存在”的运动夹克。时尚，像梦一般。

虽然Karlsson将本季秀场设置为模特百米竞赛的跑道，呼吁打破世界纪录，但她却将主题设置为“高级时尚和低级表现”（High Fashion and Low Performance），无疑也是一种对时尚的讽刺。时装秀场上一场十几分钟的“Runway”，与真实世界中的runway并不相同，最简单的，造型中那些被绉纱绷带包裹的“木乃伊”，身上还沾了几处装饰性的假血迹。

总之，算法是把双刃剑，对时尚界更是如此。正如Miuccia Prada与Raf Simons坚持的“只呈现，不解释”那样，观众心中各有答案。我们无法抛开算法统治造成的同质化审美不谈，想想洗涤时尚界的“Quiet Luxury”和势头仍在的“Miu式”年轻男女孩；但至少还算幸运，算法仍为我们带来了Diesel、Avavav等另类视野。但归根结底，时尚不应该是“猜你喜欢”，而是发自内心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