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令时尚着迷的体液

几天前，美国时装设计师Willy Chavarria推出其个人同名品牌的首季奢华内衣系列——“Dirty Willy Underwear”。如其名称所示，该系列内衣设计以字面含义的“Dirty”著称：极其逼真的汗渍和尿渍，长期穿着后造成的发黄印迹和多处磨损的破洞，从平角或三角内裤到无袖紧身罗纹背心，无一幸免。

据设计师本人透露，该系列设计灵感来源于“酷儿恋物癖文化中的情色观念”，他认为穿着内衣是最为私密的一个时刻，希望借此系列能够让人们重新感受性感，而这也只是一个开始。即便Chavarria今年初获得CFDA美国年度最佳男装设计师奖项，以及与Ralph Lauren、Calvin Klein等奢侈品牌合作多年，但定价高达375美元一件的奢侈内裤仍然属于一个颇为大胆的挑战——尤其是这些内裤看起来像是沾满污渍，长期未洗，而且其受众似乎也仅限于有着“怪异性癖好”（Kink Fetish）倾向的小众群体。

虽说时尚化用血液和眼泪等体液的设计屡见不鲜，但将“尿液”纳入时尚元素乍听之下还是有些新鲜，即便这也并不是该元素在时尚界的首次出现。比如，去年初举办的2023秋冬米兰时装周上，由Jordan Bowen与Luca Marchetto二人联合创办的时装品牌Jordan Luca便以一条带有明显“尿渍”的牛仔裤充斥时尚视野。

当然，和Chavarria的内裤一样，这也不是真正的尿渍。成立于2018年的Jordan Luca以描绘被崇拜的超男子气概著名，不同于其他男装设计师通常探讨的“有毒的男子气概”，设计师二人喜欢将“怪癖”与传统观念中的男子气概融合，比如那条臭名昭著的“尿渍”牛仔裤——在前裆部，以石洗工艺模拟“尿渍”，从远处看产生一种“尿失禁”的视错效果。

众所周知，传统父权制下成长的男人对于身体下半部有着异常的坚持和迷恋，更毋庸提及天然排斥任何有损男子气概形象的情况出现；而这条带有“尿渍”效果的牛仔裤将传统观念中成年男子的强壮、坚忍和力量感等男子汉形象贬损的一文不值。正如预料的那样，如同“儿童尿裤子”一般的设计招致了一众批评与嘲笑，从售价到时尚性，甚至到评判购买者那“不正常”的怪异性癖。但最终结果是，该条售价超800美元的牛仔裤一经上架便已售罄。

或许令常人感到不解，但事实也证明了时尚界那亘古不变的定律，即对颠覆性的外观总是保持痴迷。出版多年《时尚预测》（Fashion Forecasting）系列书籍的作者兼服装研究学者Lorynn R. Divita曾对此表示，“至少这很酷，而酷的本质在于压根儿不在乎。试想一下，还有什么能够比骄傲地穿着一条‘尿湿了’的牛仔裤更能表达你不在乎的态度？”并非全无道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这与那些印有“支付宝”标志的Balenciaga T恤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同时，两者还存在一个最浅显的共同点——那普通人难以企及的高昂价格。

以一种全然不在乎的态度去购买一件吸引力十足的商品，这也是消费主义的本质所在。这场轩然大波后，Jordan Luca在官方账户发布了对该条“尿渍”牛仔裤的声明，其中解释道，“这条牛仔裤旨在揭示对资本主义的迷恋”。

诚然，牛仔裤作为一件诞生于服装史上划时代的工业化商品，以戏谑性的“尿湿”效果呈现，似乎暗示了其自带的极为割裂的本质属性——人们迷恋消费主义，但同时又在批判其成为资本统治世界的隐性文化工具。（这也是Jordan Luca 2023秋冬系列中探讨的主题，比如那些男装裆部的拉链从垂直变成水平。）就像简单的“尿渍”效果所象征的那样，人们厌恶它的传统形象，却又迷恋它所带来的一切关于酷的幻想。

循此逻辑，6月底，Loewe推出的与Shameless Fund基金会（为LGBTQ+活动募集资金的非营利性公益组织，由英国演员Jonathan Bailey在Jonathan Anderson与Loewe的帮助下创办）联名的“Drink Your Milk”T恤或许便不那么难以理解。这件T恤的领口印有未知的白色液体，灵感来自于美剧《同路人》（Fellow Travelers，2023）中的一个充满性暗示的场景：Hawk（Matt Bomer饰）以一种压迫性口吻命令Tim（Jonathan Bailey饰），“Shut up and drink your milk”。

即便有观点认为该T恤无非是迎合了某些小众群体的恶趣味，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牛奶”这一意象不仅代表了精液和性癖之间的联系，在影片中，它还被赋予了男子气概的引申义——“牛奶”暗示着一个男孩真正成长为一个男人；而当他成为男人时，他便拥有了一段亲密关系中的主导权力。截至本文发出时，该T恤（包含补货）也已售罄。

往好了讲，这是性少数群体难得的一次胜利；但换个角度，这是否意味着那些通常被视作“不雅”的体液已经被时代所美化，“怪癖”经由资本的魔手一推，成为了万众追捧的高雅东西？这很难找到一个标准答案。

比如，John Galliano在同名品牌1986春夏系列“堕落天使”（Fallen Angels）中，用水将模特身着的白色轻薄衬衣套装淋湿，让女性身体全然无遗地呈现在T台之上。据媒体报道，该系列设计灵感来自于“穆斯林病”（Muslin Disease）——18世纪的法国穆斯林妇女热衷于时尚，常常只穿一层薄薄的棉布长袍，用水淋湿身体，以此炫耀性自由和着装自由，其结果是这些妇女患上了难以医治的肺炎。这种说法似乎并没有足够的依据证实，但这种设计确实引发了彼时人们对Galliano“轻浮”、“无道德”，甚至“厌女症”的质疑。

如今呢？不妨回顾一下Vetements创意总监Guram Gvasalia为Doja Cat设计的2024 Met Gala红毯着装——那件湿透的白色T恤连衣裙，除“像极了被汗液湿透”外，似乎并未招致过多讨伐。

甚至仅时尚化用汗液而饱受赞誉的例子，现在看来也数不胜数。比如，Diesel创意总监Glenn Martens经常使用一种名为“devoré”的烧花技术工艺，用来模拟派对狂欢期间身体上流淌的汗渍；比如，Louis Gabriel Nouchi在其同名品牌设计中，常在T恤、运动衫等服装的胸部、背部和腋下刻意呈现一块块的污渍；再比如，毕业于皇家艺术学院的伦敦设计师Alice Potts，曾在2018年便将汗液结晶制成服装或鞋帽上的水晶装饰，以此挑战人们对汗液的传统认知，同时强调生态友好的可持续设计。

这是技术进步带来的应然之趋，抑或时代审美的轮回更迭，答案已不再那么重要。但至少，关于体液——无论是血液、泪水，还是汗液、精液，甚至尿液——在时尚设计中的声量，至多不过成为一个装饰，无关高雅或低俗都自有其特定受众。毕竟，相信所有时尚爱好者都不会希望看到当年Alexander McQueen的境况重演——因1998春夏系列命名为“Golden Shower”（也指一种为获得性快感而向他人撒尿的特殊性癖）而被赞助商强制要求改名，最终该系列名称变成了信达雅的“untitled”。

从“尿渍”牛仔裤到“牛奶”T恤衫，再到Willy Chavarria的“Dirty”内裤，下一步呢？若论接受程度肯定因人而异，但既然黑格尔都认为“存在即合理”，那时尚姑且就代表多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