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裸体”与“情色”?

时尚   2024-08-27 20:03   上海  



顾名思义,“裸体”常被通俗概括为“未著衣物,袒露肉体”的状态,但土耳其艺术家Pinar Yolaçan借其作品发出质疑:如果衣物由生肉制作,皮肤涂满乳胶、油漆和石膏,人类肉体是否仍然会散发出情色、肉欲的刻板印象?





 由Baron出版的《母神》书籍封面,2024年 



七月底,英国时尚艺术书籍出版商Baron正式出版了《母神》(Mother Goddess,2024)一书,其中充斥着大量涂满石膏、油漆、乳胶等创作材料的女性肉体,颇具恋物癖亚文化色彩的同时又形似一尊尊源自旧石器时代的“类人物”雕塑。


这也是土耳其艺术家Pinar Yolaçan作品中的显著特点,从书籍同名系列《母神》(Mother Goddess),到《白沙》(White Sands)、《像石头一样》(Like a Stone)以及后续的《卡梅尔》(Carmel),她将女性身体置于作品中心,进行视觉上的探索,通过对历史的回忆和重建抵制现代西方塑造的审美传统。


值此新书出版之际,我们与她取得联系,就作品中的时尚设计、摄影、艺术以及人类学文化等领域展开讨论,并邀请她为我们作出了如下颇为详细而又真诚的自述。



 Pinar Yolaçan肖像 




以下部分为采访中她的个人自述。



我从很小就对艺术很感兴趣。大概十五、六岁时,我开始尝试绘画和用一些容易腐烂的材料制作雕塑,比如牛肚、猪肚等。上世纪90年代,土耳其首都安卡拉开办了一所私立大学,我在那里读的高中。


当时,它是唯一一家可以借阅《i-D》《The Face》《纽约客》等外国艺术时尚类杂志的图书馆。那是一个艺术和时尚令人兴奋的时期。即便我只能看到那些杂志,但那些图像的记忆至今仍然很清晰。其中,在一本名为《Frieze》的杂志上,我看到了一篇关于英国年轻艺术家团体“YBA”的专题报道,我被Anya Gallaccio的作品吸引住了。虽然没有办法亲眼见到,但她那使用不寻常材料的创意以及那些带有声音和气味的持续性装置是如此得令人着迷。


学校放假期间,我会在纺织服装厂和工作室工作。在那里,我创作了一系列的作品,它们足以组成一个作品集。后来我遇到了一位在伦敦学院(现伦敦艺术大学前身)教学的教授,他十分喜欢这些作品,并鼓励我尝试申请中央圣马丁,尽管当时我还未满18周岁。他给予了我很大帮助。17岁时,我被圣马丁录取,于是搬去了伦敦。在圣马丁学习期间,我继续创作着,并在Pineal Eye(位于伦敦的一家由Yabiku Yuko与Nicola Formichetti共同经营的日本设计师精品商店)举办了一场个人秀。这些作品也陆续被发表在《i-D》《Dutch》《Sleazenation》等时尚杂志上。



《易腐烂之物》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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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Hussein Chalayan、Boudicca等设计师工作室实习、工作。直到现在,我都仍然保留着Zowie(Zowie Broach,品牌Boudicca的两位联合创始人之一)送给我的18岁成人礼——一件精美的衬衫,当时我正好在他们位于东伦敦时尚街的工作室工作。大约两年后,我发觉自己不太想受到时尚的商业限制属性,决定转学到切尔西艺术学院(现属伦敦艺术大学成员学院)学习纯艺媒体专业。在那里,我主要学习视频、电影和摄影,并继续制作着相同的系列(即现在的“易腐烂之物”(Perishables)系列,只不过当时尚未命名)。


后来,一位朋友告诉我,纽约库伯联盟学院是唯一一所可以为录取学生提供奖学金的学校,而当时美术系招收的60名学生中包括2名转校生名额。机会来了,因为我是土耳其人,英国的金融和移民限制政策让我很幸运地成为了那二分之一。于是19岁时,我又搬到了纽约。直到2004年美术学士毕业,我的“易腐烂之物”系列也在纽约得到了展出机会。



《玛丽亚》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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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2008年,我又创作了《伊达》(Ida)系列,它们也曾出现在《纽约时报》《Rolling Stone》等杂志上。那是受法国Lille 3000协会为庆祝“土耳其年”委托而创作的。该系列灵感来自于土耳其南部的一个考古遗址——阿芙洛狄西亚,那里的建筑上普遍有着希腊罗马式的雕刻饰带,那时我得到机会与团队一起留在考古现场。


在遗址入口处,有一面墙上挂满了有这种饰带的“面具”,或者说是曾经原住民的肖像。由于东西方在艺术史上存在巨大区别,因此我想,让住在周围村庄的女性村民担任模特,用这种形式重现这些饰带,与那个时期所代表的古典和纯洁意象形成强烈对比,这是一种讽刺。



《伊达》系列作品 





即便我在这里有亲人,但一开始与土著村民的交流十分困难,因为她们会担心“整个村庄背后议论我们怎么办”、“嘲笑我们成人体模型了”之类的道德方面的顾虑。除非我能说服她们,取得信任,让她们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


于是,我以“拍摄日”的名义安排了一辆车子把这些“模特”从村子里接出来。这样她们就可以从饲养动物、干农活等的工作中解放一天,然后来拍照。这种流程大约持续了一年时间。我为她们测量尺码,然后用动物肝脏、鱼皮等材料缝制衣服让她们试穿。她们穿上后真的很喜欢,并说“想要在婚礼上穿”。


我并不会过多地指导她们摆一些刻意很“时尚”的姿势。她们看不到相机在哪,以自己的方式“斜倚”着,摆得很自然,就像她们在自己家里时那样。她们的身体天生就有一种雕塑感。尽管之前我们有用亚麻制作的衣服,但后来我为她们又尝试了用可拉伸的氨纶制作的连身裤,这种面料可以让自然状态下的身体看上去更像一个真正的雕像。



母神》系列作品 



我认为这些衣服更像是介于一种模糊的交叉点,像是Leigh Bowery与Tesettür、“母神雕像”和Henry Moore的结合。模特们的日常工作就是在土地上劳作,而穿着弹性纤维服装会让人联想到伊斯兰服装Burka,这也是一种讽刺。这也是我区分于70年代美国白人女权主义者的女权运动的原因,无论是从概念、美学复杂性以及与土耳其女性的真实合作上。


当这些作品首次展出时,很多人都说我的雕塑做的真棒。但这远远背离了我的摄影初衷。因为他们不明白,这些照片本来就是真实的女性身体的照片,而观众却认为这是拍摄的雕塑。我希望它们保留原始的同时仍然可以很现代。她们丰满的胸部和臀部看起来就像是旧石器时代雕像的复制品,像是“母神雕像”(Venus of Willendorf)和“女人和两只狮子”(Women With Two Lions)。后者似乎较鲜为人知,它在土耳其出土,目前陈列在安卡拉的安纳托利亚文明博物馆内。这些雕像代表了那个时期的生育女神,在Mary Beth Edelson和Judy Chicago这些70年代的女权主义者们的艺术作品中都有多次提及。


考古学家兼人类学家Marjia Gimbutas曾写道,这些女性雕像确实属于母系社会的女性崇拜,她们在基督教出现前曾统治过西欧。她的著作《女神的语言》(The Language of The Goddess,1989)常成为我的重要研究材料。然而,仍有很多人类学家如J.Bamberger,认为这种母系文明不过是一种不存在的神话。在学术研究《母系社会的神话》(The Myth of Matriarchy,2006)中,她认为土著社会和原始社会并不是母系社会。



《母神》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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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长于一个穆斯林国家,“政治伊斯兰”(Political Islam)鼎盛,并逐渐演变成一场由暴力驱动的反妇女运动(仅前段时间土耳其就发生了7起女性被杀事件);这些早期文明的存在,如“加泰霍裕克的坐姿女人像”(Seated Woman of Çatalhöyük),恰恰给予了我们一个机会——想象并重现这里曾是一个被女性身体和女性掌权的社会。


或者从更现代的角度来看,当我在15年前做这个项目的时候,“身体包容性”、“身体积极性”等概念远不如现在流行。从90年代中期直到21世纪初,瘦弱和白皙仍然是流行文化的标准,而“UPN 9”(常被称作“黑人”频道)播出的全美超模大赛对我产生了很大影响。在我看来,这是美国流行文化中颂扬“身体多样性”趋势的开端。在时尚界,传统上的“曲线型”或“大码”并不被看好,且这些人群在消费者中的占比也微乎其微。在土耳其,尽管“政治伊斯兰”趋势日益高涨,传统服饰“Çarşaf”和“Tesettür”也让遮住身体的时尚流行起来,但“西方”审美所主导的瘦削金发女性仍然非常流行。


在所有文化中,瘦削的身材并不都是理想的。例如,我已故的导师Bisi Silva曾说她在这些照片中看到了自己(指她的身材类型),我又何尝不是呢?她曾告诉我,在尼日利亚,有一种叫“育肥室”(Fattening Room)的婚姻传统,它要求女性必须吃尽可能多的食物来增重变丰满,因为多余的肉可以确保生出更健康的婴儿。“大码”或“丰满”是女性气质和生育能力的标志。例如,与我共事的一位伙伴,也是一位有名的肚皮舞者,她曾向我透露她不能在埃及跳舞,不被录用的原因竟然是他们看到了她的肋骨,这远不如Dina、Fifi Abdou那些著名的埃及舞者的丰满形象。



《白沙》系列作品 



我对女性身体的兴趣源自一个简单的事实:我是女性。我对服装的兴趣不一定是缘于时尚,而更多是从人类学的角度理解服装所代表的一切。这也是我作品中“词汇”的重要组成部分。我着迷于探索女性原型及其在艺术史中的表现,我对如何解读当代文化和历史整体很感兴趣。然后,用收集到的一切资料重建出一个新的形象,从而打破人们对性别、种族和身体形状的刻板印象。


所有的图像制作者和艺术家,他们通过基于镜头的媒体创作,并在文化传播过程中作出贡献;无论是杂志还是画廊,我们都有可能通过这些图像产生莫大的影响。因此,作为一名摄影师或艺术家,我看到自己身上有着一股力量,它或许可以重写或重新诠释主流文化和艺术史中已经建立起来的那些“真相”或刻板印象。



卡梅尔》系列作品 





除了人类学和学术背景外,我对主流媒体中通常忽视的土著社区中未被充分认可的女性领导人也很感兴趣。主流媒体和新闻机构常关注在皇室成员、名人政客的采访,他们通常选择性排除掉土著领导人的声音,尤其是女性。这是不对的。2016年,我与Lucivaldo Costa教授和Katop Ti Xikrin等语言学家和人类学家合作,进行了一些关于亚马逊地区的卡亚波人和阿苏鲁尼人的人体彩绘和宇宙观的研究。


在那两年里,我拍摄了与卡亚波族酋长Tuire的对话视频,其中采访了她一些关于巴西土著人民的问题。对我而言,采访Tuire和其他土著领导人、部落成员是一种方法,这些采访是我以一种对话的形式标记我与她们初次接触的过程,并对非物质文化记录、保存;而并非为了科学研究搜集一些人类学信息,它们是一种诚实而坦率的对话。


在开始每个项目前,我都会进行广泛的研究;但我从未刻意开始,通常是由一个项目自然而然地引出了下一个项目。每个项目就像我试图解读的咖啡残渣(指咖啡占卜,一种起源于土耳其的占卜方式,用喝完咖啡后留下的残渣形状或图案,预言吉凶,类似心理学中的罗夏墨迹测验。)中存在的未知和可能性一样,即便可能每个项目都需要花个几年时间才能完成。



像一块石头》系列作品 





我可能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时尚人士,但这些年来我的作品在时尚文化中被大量引用,比如由设计师Nicola Formichetti为Lady Gaga制作的那条牛肉裙。享誉世界。在我的作品中,我希望女性看起来像雕塑,所以我研究了很多材料、面料和道具,并用闪光灯测试,看看相机对它们的“理解”,以确保服装不会影响到她们自然状态下的身材。这就像是从头开始构建起来的一个视觉词汇表。它们也常被解读为人类学研究,但不是以传统的文本形式呈现,而是以雕塑、绘画和摄影层层叠加的图像。


比如,在《像一块石头》系列中,我使用了液体乳胶和渔网套装,并在上面作画,以创造出类似于我在《母神》系列中用织物呈现的材料效果。我也会直接在女人的身体上画画,有时涂上石膏或小丑似的白漆,为了产生一种白色大理石的效果。那些常用于宗教仪式、具有头部或躯干等人类特征的“半人半物”小雕像也给了我很大启发。在这些物体中,面部轮廓都不太明显,因此只需要将布料覆盖在模特脸上就足以给人一种“类人物”的印象。就像这本书的封面图片,我使用日常用品——老式加热器的大型管道Soba Borusu——制作了服装中的手臂和袖子的装饰部分;超现实主义的视觉方面,我也参考了Hans Bellmer的玩偶以及Oscar Schlemmer为包豪斯剧院设计的戏服创意。



《像一块石头》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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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系列都被收录在了我的这本新书里,我很感谢Baron(出版社)。很久以前,我在伦敦Saatchi画廊参加群展时结识了Matthew Holroyd(Baron出版社创意总监、出版人),他们在Baron的社交账户上发布了“母神”系列的图片。去年他找到我,建议我把这些图像出版成书,我欣喜若狂。因为大多数人都没有勇气展示或发布这些图片,许多国家仿佛重新回到了黑暗时代,网络平台会严格审查乳头和亲巴勒斯坦或土著内容。这也让我觉得有点讽刺。


就这些作品而言,书中的许多图片都参考了史前和旧石器时代,这些时期诞生了很多非常抽象地描绘性和生育能力的主题,以及代表生育能力和象征着女性和男性性器官的作品。可以说在宗教出现之前,新石器时代的人们普遍崇拜男性和女性身体,并将其视为赋予生命的象征。因此,很多作品其实本质上并不是情色的,而是一种真实、客观的描述。


但现在呢?后宗教时代常将其解读为“胡闹的”(mischievous)。甚至在土耳其,电视上播放的肚皮舞(源自埃及的古老舞蹈,扭动的肚皮代表了女性的性能力和生育)和乳沟都是被模糊了的马赛克。令人唏嘘,我们是如何从崇拜女性身体和生育力的时代走到了如今这个乳头令人感到冒犯的时代的?



像一块石头》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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