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女性教养背景下灰姑娘型故事《落洼物语》研究

女性教养背景下

灰姑娘型故事《落洼物语》研究

摘要

AT510A型灰姑娘故事是世界民间文学最著名的故事类型之一，每个地区流传的灰姑娘型故事都富有本地特色。在子女跟随母亲生活的“走婚制”背景下，日本能产生《落洼物语》这一灰姑娘型故事，是贵族阶级统治下女性教养盛行导致的。正因为对女性有极高的要求，日本贵族灰姑娘型故事《落洼物语》缺失了“以鞋试婚”，改为“女红促婚”，并增设灰姑娘“以德报怨”故事情节，这些情节的设置正是平安时代女性教养盛行的深刻体现。

关键词

灰姑娘；《落洼物语》；

贵族阶级；女性教养

灰姑娘型故事是世界上流传最广泛的民间故事类型之一，是家庭故事的一种。该概念在1928年首次由芬兰学者安蒂·阿尔奈（Antti Aarne）提出，后在美国学者史蒂芬·汤普森（Stith Thompson）于1961年补充完成的《民间文学类型索引》中，灰姑娘型故事获得“AT510A灰姑娘”的故事编号与命名。通常来说，灰姑娘型故事由“后母虐待——难题考验——外来力量的帮助——通过水晶鞋得到身份的验证与认同——成婚——坏人得到惩罚”等情节构成。在批判继母、表达对继女同情的同时，传达民间的道德标准，具有一定社会意义。

“在欧亚大陆、非洲、南北美等广大地域流传着约700种‘灰姑娘’童话传说。可见这个在世界范围内广泛流传的民间故事受到众多学者的青睐，对它的研究可谓多如牛毛。”其中，最早关于灰姑娘型故事的系统性研究可以追溯到1893年玛丽安·罗福尔·考克斯（Cox Marian Roalfe）出版的《灰姑娘：345个关于灰姑娘﹑猫皮和灯心草帽的故事》（Cinderella: Three Hundred and Forty－five Variants of Cinderella,  Catskin, and Cap O’Rushes）。多年以来，对灰姑娘类型故事的研究层出不穷，学者们运用文化人类学、精神分析学、历史主义等多种研究方法发现灰姑娘故事背后隐藏着诸多特定时代特定背景的社会人文现象，利用二元对立结构模式找到故事达到理想结尾状态的要素，灰姑娘型故事的研究越发成熟。

弗拉基米尔·普洛普（Vladimir Propp）提出的故事形态学开创了故事研究的新领域，为灰姑娘型故事的探索开辟了新方向。其中，有根据故事形态学从功能序列角度分析灰姑娘故事以弥补该方法不足之处的学者，也有通过故事形态学对灰姑娘型故事的人物角色进行探究的学者，故事形态学的研究不断完善。

21世纪，随着故事形态学逐渐走向成熟，众多学者利用该方法展开对灰姑娘型故事的分析与溯源。陈岗龙的《灰姑娘的两次婚姻》使用故事形态学追踪蒙古族的灰姑娘型故事，得出“最初灰姑娘故事可能讲述她的两次婚姻、由难题考验和加害两个回合组成的完整的仪式故事”的结论。该研究丰富了灰姑娘故事的探究方式，补充了国际性灰姑娘型故事的研究，此后利用该方法探究我国少数民族地区灰姑娘型故事的成果不断涌现，我国灰姑娘型故事研究越发丰富。根据故事形态学分析故事要素有助于更加直观地比较同类型故事中的相同点和不同点，这是故事比较研究中常用的方法。

李扬曾对民间故事提出“故事结构形态的深层是否隐伏着特定的文化传统，体现着传播者的文化心理和世界观”的疑问。学界在对灰姑娘型故事进行结构和形态探讨时，总会发现该故事发生背景与主人公之间的牵扯与联系，从而印证功能学派“人类社会的每一种文化都看作是在功能上相互联系、相互渗透的系统”的观点。《灰姑娘的两次婚姻》在探究其形态时发现蒙古族特有的部落组织影响着该区域灰姑娘型故事的发展脉络。陈玉萍在《灰姑娘角色的成年礼内涵——对灰姑娘型故事的一种解读》中则指出“灰姑娘是成年礼的受礼人，施虐者是成年礼的执行者，灰姑娘的角色行为是古代成年仪式的过程展现”。结构主义如同骨架，故事内容如同血肉，将结构主义与功能学派方法论结合，可以对故事做更深入的解读。

以“继母和前妻子女矛盾”为主题的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在日本广受欢迎，例如《落洼物语》《米福粟福》《孔姬葩姬》等都是日本版灰姑娘型故事。其中，《落洼物语》较为特殊，因为相较于以上其他故事而言，《落洼物语》并不能算得上真正意义上广泛流传于民间的故事，而是贵族文学的一种。《落洼物语》诞生于10世纪左右的日本平安时代，作为王朝文学的代表作而被广泛研究。但大多数学者都从“因果循环”“惩恶扬善”“佛教影响”“一夫一妻制美好祈愿”的角度进行文本分析，从灰姑娘型角度切入的还相对较少。本文将立足于灰姑娘型故事母题，结合故事形态学和功能学派的观点对其展开研究。

故事形态学是普罗普提出的研究故事结构的一种方法论，根据故事形态学对比异文能更直观地看出《落洼物语》与灰姑娘型故事之间的异同。普罗普认为，通过对母题功能的探究，神奇故事也能够像植物一样通过对各个组成部分及其关系的分析来把握其结构规律。在《故事形态学》中，普罗普提出：“在阐述故事是从何而来的之前，必须先回答它是什么这个问题。”通过一系列举例说明，普罗普提出在故事构成中存在着可变因素与不变因素——变换的是角色名称以及它们的物品，不变的是它们的行动和功能，并由此得出“故事常常将相同的行动分派给不同的角色，因此我们可以通过角色功能项来进行研究”的结论。由于文化的差异，不同地区出现相同情节但又有细微差别的故事是极为普遍的现象。本文通过分析经典灰姑娘故事和《落洼物语》的主要角色，并将其功能项及其所对应的故事情节整理如下表。

通过对比可知两个故事情节几乎可以一一对应，因此《落洼物语》可确认是灰姑娘型故事的一种，是典型的“贵族流离谭”。但是，显然该作品与经典灰姑娘故事在细节上有许多差异，其中最为明显且重要的是《落洼物语》没有直接展现水晶鞋要素，并且在传统灰姑娘型故事基础上添加了原谅迫害者的故事情节，使得原本单一故事情节变为复合型故事。要解释这一现象，需要结合功能学派的观点进行探讨。

“将人类社会的每一种文化都看作是在功能上相互联系、相互渗透的系统，并且试图寻找出作为整体人类社会的功能的一般法则和一般规律。世界上的任何一种文化现象，不论是抽象的社会现象，如法律制度、道德准则、思想意识、风俗习惯等，还是具体的物质现象，如生产工具、生活器具等，都是活生生的、由组织严密的部分构成，都有满足人类生活需要和实际功用的作用，即都有相应的功能。它们中的每一个与其他文化现象都互相关联、互相作用，甚至相互影响渗透，并且都是整体中密切不可分的一个重要部分。”功能主义学派试图在文学作品中证明，无论哪一个时代，文学作品必然无法脱离当时的社会大背景，同时对社会产生一定的反馈。利用功能主义学派的方法探究《落洼物语》中增设的“女红发挥水晶鞋作用”与“灰姑娘以德报怨”情节，能从作品中发现当时日本社会背后潜藏的社会规则。

三木雅博指出，日本在平安时代前还没有继子谭故事，无论是《日本书纪》《古事记》等神话故事，还是《日本灵异记》等说话类文学作品都没有相关记载，这或许与当时母系社会的基本社会制度有关。由此可见，在走婚制度下产生继子继母关系的故事是很罕见的。高群逸枝在《日本婚姻史》中指出，走婚制盛行于大和时代，一直延续至平安时代末期。然而，《落洼物语》为何会在平安时代产生呢？

在回答“女红”为何能发挥水晶鞋作用和“以德报怨”情节为何会出现在日本灰姑娘型故事中之前，首先要解决的是日本平安时代“走婚制”制度下缘何会出现“继母继子”型故事。艺术来源于现实，一切作品都是社会现实的产物。某种艺术作品的诞生需要有与之相匹配的文化背景，并非相应背景下产生一种描述社会现象的文学作品通常是匪夷所思的。而日本灰姑娘型故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即在不可能有继母继子现象的走婚制背景下产生的。

走婚制，在日本又被称作“访妻婚”，是日本古代的一种婚姻形式，纪记神话中便有相关故事。在神话中，天照大神之弟须佐之男的女婿大国主命欲与高志国的沼河比卖结婚，孤身前往高志国并与沼河比卖姬交换和歌，宿于高志国，与沼河比卖姬共寝后返回。此举引起正妻须势理姬神的嫉妒，而大国主命也与其妻须势理姬神互咏和歌以巩固夫妻之誓言。这有访妻婚的意味，而访妻婚较盛行于日本古坟时代，延至摄关政治时代，即平安时代中末期。

走婚制特点是夫妇别居，男女各自与自己母亲和同母兄弟姊妹同住，男方在晚上进入女方家中，短则翌日清晨离开，长则在女家逗留数年，然后回到自己的家，所生的子女随母亲生活。池田恭子认为：“日本古代的婚姻形态是男方找女方的形态，孩子在女方家被养大，当时虽然有实际夫妇同居的事例，但据文学中出现的现象看，若夫妇之间存在问题，孩子是被女方家抚养的。因此夫妇分居社会背景下诞生继母故事的可能性极低。”由此可见，像《落洼物语》这样“继母和前妻子女矛盾”故事在走婚制背景下产生确实是一个讨论点，这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是密不可分的。

日本平安时代中后期，天皇权威式微，摄关政治出现，贵族权力提高。为了巩固贵族阶级的势力，日本大量引入中国文化。中国古代儒家思想根深蒂固，家庭道德是儒家伦理非常重要的一环，许多儒家经典中有“继母和前妻子女矛盾”关系的故事。伴随着中国文化的引入，包含继母虐待情节的书籍，诸如《史记》《孟子》《搜神记》《世说新语》等，以及记载继母谭故事的《左传》《古烈女传》，记载拘浪太子故事的《大唐西域记》等书籍都传到当时的日本。这些均可在《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中找出。因此，这些带有“恶毒继母观”或“继母虐待谭”内容的典籍也影响了日本贵族，并以口传的形式传播，以文献的形式保留下来。这些内容在传承过程中，与当地复合的继母故事有可能联系在一起。

日本平安时代的贵族大都通过世袭而致仕，为了维护家族的地位，他们甚至把女儿当作攀龙附凤的工具，通过与天皇联姻来求得荣华富贵。因此，当时的贵族将对女儿的教育视为家族兴旺发达的重要一环。

“恶毒继母观”或“继母虐待谭”作为一种带有训诫意味的趣味文学故事，既受到广大女性的喜爱，又很好地迎合贵族对女性品质的教化需求，因此相关故事能迅速传播开来并发展出相关异文。

经典灰姑娘故事中，水晶鞋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是灰姑娘实现命运转变的重要线索，是故事情节发展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正如上表所示：经典灰姑娘故事中王子通过水晶鞋认出灰姑娘就是自己在寻找的女孩，因此娶灰姑娘为妻，带她脱离苦海，由此可以看出在水晶鞋的“指引下”实现了故事形态学中的“y认出”功能，从而又引出灰姑娘“T摇身一变”的功能项，即在经典灰姑娘故事中水晶鞋承担了认出和引出灰姑娘的双重角色。可以说，水晶鞋实体的“形”实现了故事形态学中“认出”这一功能项，而在命运转折这一内在线索上引出了“摇身一变”的功能项。有人认为，因为日本古代社会不穿鞋，因此日本灰姑娘型故事中没有鞋子存在，也就不需要鞋子发挥功能，那么是否就可以认为日本灰姑娘故事《落洼物语》没有“水晶鞋”这一重要角色？或者说正如普罗普所言，水晶鞋由另外一个具有相同功能或者能引发相同功能的角色替代了呢？很显然，这一猜想不适用于《落洼物语》。首先贵族必然是要穿鞋子的。其次，虽然《落洼物语》中没有出现“水晶鞋”这一“形”的存在，但不可否认的是，女红是落洼姬实现“摇身一变”的重要线索，这一点在《落洼物语》原文文本中可以明显看出，因此笔者认为女红代替水晶鞋发挥了功能。

道赖少将产生迫切见落洼的情绪之前有很多关于女红的描写，这部分主要体现的是落洼因擅长女红而被虐待。

落洼姑娘很空闲，便学习裁缝，学得非常精巧。夫人对她说：“你倒很有能耐。相貌不好的人，做点老老实实的生活，原是好的。”便把两个女婿的衣服都叫她裁缝，使她一点空闲也没有，晚上几乎不得睡觉。做得稍慢一点，夫人就责骂她：“叫你做这一点点活计，你就厌烦。活在世间做什么呢？”落洼只得偷偷地流泪，她不想活在这世间了。在这人家当差的人，大都是年轻爱漂亮的人，肯老老实实地做工作的人极少。粗细活计，都推给落洼。她含泪缝纫，信口吟诗：“愿奴早日离尘世，忧患羁身不自由。”

落洼遭遇的虐待多由做女红体现出来。当侍卫带刀将这些情况告诉道赖时，道赖少将说道：“可怜啊！她心里多么痛苦，到底是王族血统的人呀！让我悄悄地和她会会面吧。”

道赖对落洼的好奇心起源于虐待，而虐待的主要方式是让她做女红，因此女红也是二人联系的重要纽带之一。虽然落洼和道赖少将早已相识，但起初落洼与道赖少将在感情上并未达到十分亲密的地步，更多的是同情。与此同时，落洼对道赖少将仍心存戒备，两人之间依然有距离感。然而，当继母继续以“女红”作为虐待落洼的工具，被道赖少将亲眼所见时，却反而拉近了道赖少将和落洼的心灵距离，原文描述道：

落洼姑娘忙忙碌碌地在那里缝裙子了。少将拉她的衣裾，说：“来，到这里来！”把她拉了过来。小姐无可如何，只得钻进帷帘里面去。少将说：“这讨厌的家伙，你不要缝！让她再懊恼些。使得她没有办法。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一向是这样多嘴饶舌的吗？你怎么忍耐得住呢？”她心情郁结，便暂时把裁缝工作放在一旁。向着灯影暗处吞声啜泣。少将觉得她的确痛苦，实在受辱，也陪着她啜泣。他说：“罢了，暂时休息一下吧。”便强把她拉过来，百般慰藉。

小姐一个人缝着，要在袍上打装了，说道：“啊呀，要叫阿漕来帮才好。”少将说：“我来帮你吧。”小姐说：“这太不成样子了。”少将把帷帘推在外面，坐在里首帮小姐打襄，开玩笑地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帮你做成，我是一个出色的裁缝师傅呢。”然而他很不习惯，东拉西扯了一会，弄得兴味索然。小姐觉得可笑，一边工作，一边吃吃地笑着。

从这些情节描写可以看出，落洼与道赖少将之间的隔阂被消除，两人距离明显拉近。熊坂惠美子认为，这部分深刻展示了道赖少将对落洼的怜爱之情。随着道赖少将帮助落洼完成女红任务，落洼和道赖的距离一步步缩进。帮助丈夫缝制衣服是妻子的责任与义务，仆人是不能插手其中的，这是作为妻子才有的特权。不仅如此，落洼还给少将母亲和妹妹都做了衣物并得到她们的赞赏，从而使得少将母亲放弃了再给自己儿子物色一个出色妻子的念头，这也是落洼稳固地位的诠释，是落洼保持幸福生活的重要因素。熊坂氏认为落洼总揽了道赖的衣装甚至道赖一家人的衣物缝制，是对她是家族一员的确认。此外，落洼通过对道赖新年装束的缝制而得到道赖母亲的认同也可在其中感受出来。她还指出，女红就是故事中“难题解决”的主要因素。

可以看出，女红在《落洼物语》中起到催化剂作用，是促成二人婚姻的重要因素，也是促进落洼通往幸福，实现命运转变的重要因素。正如普罗普所说：“变换的是角色名称以及它们的物品，不变的是它们的行动和功能……角色的功能关注的是角色行为的行动意义，它们不依赖由谁完成以及怎样完成。”在“女红技艺”的加持下，她和道赖少将的感情迅速升温，这是两人通往幸福之路最为重要的线索。

经典灰姑娘故事中的水晶鞋不是王子娶灰姑娘的直接缘由，也就是说王子不是因为水晶鞋爱上灰姑娘，而是通过水晶鞋认出她就是自己寻找的女子。即它首先实现的是“认出”这一功能项，从而引发“摇身一变”的功能项，而从本质上讲水晶鞋和女红都起到故事形态学中所讲的推进主人公“摇身一变”的作用，只不过由于缺少外在“形”的体现而以“技能”的形式体现，女红失去了“认出”这一功能，但在推动灰姑娘故事发展的脉络上两者功能是一致的，即在角色意义上这两个要素的功能是一致的。因此将女红等同于水晶鞋是成立的，也回答了普罗普所提出的“在研究为什么之前先搞清楚是什么”的问题。那么，为什么女红能起到与水晶鞋一样重要的作用呢？

日本平安时代是一个相对特殊的时代，贵族阶级为了巩固统治不断从中国输入文化，女德教化在这个时期随之传入日本。中国在汉代便出现了对女性进行教化的道德训诫，不仅有对女性的道德规范，还有女红等实用技能的教育，其中最为著名的训诫书便是刘向的《列女传》。王慧荣在《中国女训在日本古代的传播与影响——以〈唐物语〉中的女训故事为中心》一文中证明平安时代诸如《列女传》等中国儒家女训书籍已经传入日本，而当时作为以中华文化为纲的日本，自然会受其影响。

池田龟鉴在《平安朝的生活与文学》中提及：“正如光源氏在《源氏物语·藤袴》卷中所述——女有三从，幼从妇，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在日本这种服从精神还吸纳了宽容、谦让、诚实的美德。”显然，这是儒家女训影响下产生的观点，因而池田龟鉴认为平安时代女性美德是儒家思想与日本固有思想相结合的产物。平安时代女性不能像男子一般进入正规学府学习，但她们极为重视女性的家庭教育，其中既包括假名书写、音乐、和歌这样的艺术修养，还包括裁缝和染色等女性必备技能的教育。

平安时代盛行的女性教养中会出现一些儒家女训中所提倡的女红技艺等女性修养，池田龟鉴指出：“如清少纳言在《枕草子》的‘扫兴之事’一条中写到的：‘博士赓续得女。’一般，在博士的家中，如果只有女子出生，一直不见男丁，就会被认为是令人扫兴的事，因为博士不能把自己的学问传授给女儿。且女性即便精通汉学也不能外露出来，因此女子需要有一定学问，但要适度，且应当学习女子应学的学问。”由此可见，平安时代的女性教养并非如我们所想，女性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她们所学是有限制的，要学习女子应学之物，这其中就包括女红等技艺，且当时对女红技艺极为重视。

《宇津保物语》的《吹上》卷十分详尽地描写了织物、缝物、染物等技艺，《蜻蛉日记》中有兼家请求作者帮他缝衣服及被拒的记载，《枕草子》中有女房们竞争着缝制中宫定子的无纹御衣的记录，《源氏物语》里有大量对女红织物的重视和描写。除此以外，为布料染色也是女红技能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在《枕草子》中，作者将“卷染、村浓、绞染”的结果列为她的“欲尽快得知之事”。当时的染色技术已经进步，有各种染色方式，《源氏物语》的《野分》卷和《玉鬘》卷都提到紫之上精于染色。平安时代的人们对色彩的感觉极度发达，袭色目、薄样的色目等色目的种类难以胜数。由此可见，对平安时代的女性来说，裁缝活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实用技能，因此在所有女性教养中，女红等实用教育是十分必要的。因此前文提出的“以鞋验婚”这一情节确实是以“女红促婚”的形式来代替的，而这一现象的出现也是贵族统治下女性教养盛行的结果。

作为灰姑娘型故事的结局，继母和继母的女儿遭受怎样的复仇或报应，一般因故事发生的地区及民族性而不同。然而一旦继女喜结良缘从“家”中脱出，基本上就不再与继母或继母的女儿有任何联系了。而《落洼物语》则是一个例外，故事情节并没有在灰姑娘获得幸福以后戛然而止，主人公以其宽阔的胸襟原谅了曾经的迫害者。作为美谈，《落洼物语》中的这些内容不仅间接传达了贵族女子“因果轮回，善恶有报”的佛家思想，更多地表达出贵族对女性教养的追求，那便是拥有宽宏大量的性格和孝悌的品质。

落洼属于“贵族流离”型灰姑娘，她原本出身贵族。由于母亲去世，她不得不跟随父亲和继母生活在一起。继母是一个非常恶毒的妇人，原文对其这样描述道，“这夫人是一个完全没有女性的温柔心肠的人。她那副狰狞的面目，谁看都害怕”，“眉头稍稍蹙紧，表示性情凶恶”。寥寥数语便刻画出一个心狠手辣的恶毒继母形象。她让继女居住在低矮潮湿阴暗的小屋里，并取“落洼”的名字对她进行嘲讽，让她一个人包揽全家人的针线活，不断为难她，比对仆人还要苛刻。在寒冷天气里，她只让落洼穿一件打满补丁的破薄衣衫。当她发现落洼和道赖少将相爱时，采取各种手段百般阻挠，甚至几天不让她进食，还下令将落洼许配给患有精神疾病的典药助，并要他和落洼发生关系。在这个故事里，继母就是“邪恶”的化身，她的狠毒已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与之相反，落洼谦和、美好、宽容、孝顺，她是“善与美好”的化身。

落洼虽是有贵族血统的人，但对待仆役态度平等，如同朋友一般。即便是成为少将夫人以后，她对自己的侍女还是一如既往地好。落洼心地善良，性格温柔，无论是继母的虐待，还是对她有过非礼行为的人，都从不怨恨，而且以德报怨，友善相待。道赖同源中纳言争夺属于落洼产业的三条邸宅，落洼劝阻说：“他们花许多时间修筑了，要迁居进去，我们却去阻碍他们，他们多么痛苦啊！叫双亲受苦，很不应该。不但如此，所作所为又如此恶毒，真叫他们难受。”按照她的意愿，道赖将邸宅送给了源中纳言。不仅如此，落洼对双亲不计前嫌尽心孝养，甚至在继母深深忏悔后，在落洼一再要求下继母得以善终。落洼的善良被道赖看在眼里，对她更是百依百顺，疼爱有加。《落洼物语》最终以“落魄的灰姑娘因她的善良与贤惠过上了幸福生活”的情节而圆满结束。

除去女红等技艺外，《落洼物语》中也很重视对“孝道”“宽容”等美好品质的描述。一方面，这与“二元对立结构更能凸显人物形象”有关；另一方面，这也与当时贵族受“孝道”等文化因素的影响分不开。因而在女性教养中，这些美好品德也显得格外重要。

《落洼物语》中孝敬父母的内容并不突兀。处在贵族社会的鼎盛期，那些孝养父母、谦让官位、为亡君做法华经讲等上层官吏的美谈，也许会由史书上的记录传向拥有更多读者的文艺作品中。至少熟知汉文汉典的《落洼物语》的作者本人，作为王朝官吏自然会在笔下流露出贵族阶层教养下的伦理道德观念。相比之下，可以发现《落洼物语》中落洼要求道赖的一系列尽孝行为，例如为岳父祝贺七十寿辰、谦让大纳言官位等故事情节都与《三代实录》中藤原良绳的德行十分相似。因此，除了佛家“因果报应”这一思想的影响外，贵族阶级对女性“孝悌”的要求也是《落洼物语》没有在落洼圆满完婚后就戛然而止，又增加“以德报怨”的故事情节的原因。

世上上千种灰姑娘故事具有相似的框架，也有不同的细节，这些细节的不同来源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一方面文化背景影响文学作品的创作，另一方面文学作品也对时代和社会产生反作用。从日本贵族版本灰姑娘型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其中传达的一个价值观（即故事的实际价值）：身处逆境的灰姑娘，如果具有出众的才能以及美好的品质仍然可以实现逆风翻盘的可能。除了高超的女红技艺外，日本平安时代的“灰姑娘”还需要有“孝顺”“宽容”的美好性格，只有内外兼修，才能避免“被淘汰”的危机从而成为“王后”。

根据功能学派的观点，《落洼物语》并不只是一个讲述灰姑娘爱恨情仇的故事，在深层次上它体现出与当时文化背景的互溶性，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当时贵族女性的教化功能。贵族阶级统治下，即便是走婚制也可以产生“继母谭”故事，且在这一背景下造成女性教养文化的盛行，从而促成《落洼物语》的诞生，《落洼物语》又暗示了女性教养对于一个女子的重要性，从而起到对当时贵族女子的教化作用，对当时女性教养的大背景提供了正向反馈。

对于故事而言，主干结构是相对稳定的，结构之下某些情节能够被替换、反用，从而不断产生新的主题寓意。正如李丽丹所说：“灰姑娘的故事至今仍然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世界范围内广泛地传播，并继续书写着灰姑娘故事的‘进化史’，研究者们也将追随着‘她’的脚步，不断丰富民间故事研究的学术史。”继续加强对日本版灰姑娘型故事的研究对于故事和文化的多样性与共性之探索是是颇具意义的，是我们今后可以继续深入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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