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府 王倩]个体生活的变迁:贵州紫云山歌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

文化   2024-10-14 19:30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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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生活的变迁:贵州紫云山歌里的

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


陈正府 王倩

原文载于《民俗研究》2024年第5期。

















摘  要


当代语境下,紫云山歌逐渐从传统场域中脱嵌出来,形成线下与线上相结合的对唱形式。线上场域主要以微信山歌群为主,在新的实践活动中产生了名为“山歌群友”的亲密关系。部分群友亲密关系在群内交流中逐渐发展为浪漫亲密关系,从情感人类学的角度来看这种浪漫亲密关系是一种隐性情感类型。个体在线上与线下的穿梭中,打破时空限制,将浪漫亲密关系从线上延伸到线下,产生了如家庭关系变僵、“娜拉出逃”、家庭破裂等不同程度的影响。微信山歌群成为群友们建立浪漫亲密关系、寻求个体崛起的场域,个体的流动性让网络场域“反哺”传统场域,不仅使紫云山歌在中老年群体中出现“爆火”现象,更促成了紫云山歌整体上的迅速“复兴”。


关键词


紫云山歌;情感人类学;

亲密关系;个体主义






























谈到情感,人们容易联想到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等情感表达。在情感人类学被正式提出之前,人类学中涉及情感的研究就一直存在,如米德对三个原始部落中男女不同性别的情绪特征所进行的研究。美国文化与人格学派提出的“性情模式”,与法国社会学年鉴派探讨的“集体情感”等,都谈论到了人类的情感问题。1986年卢茨(C. Lutz)与怀特(G. M. White)在合作的《情感人类学》一文中,首次提出了“情感人类学”的说法。他们认为的情感并不是一种纯粹的心理学和生物学意义上的概念,而是镶嵌在社会关系中的一种文化习俗。自此,人的情感与社会、文化体系之间的关系,开始在情感人类学学科中受到全面的讨论。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论述过情感与社会的关系:“喜怒哀乐固然是生理现象,但是总发生在人事圜局之中,而且影响人事的关系,它们和其他个人的行为一样,在社会现象的一层里得到它们的意义。”中国乡土社会纪律的维持建立在排斥私情上,要维持固定的社会关系就要避免感情的激动,感情的淡漠是稳定的社会关系的一种表示。这与西方对理性推崇下的情感研究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重视集体情感就往往会忽视个体情感。中国学者对情感人类学的研究,在开始时更多关注的是集体情感,随着研究的深入则逐渐意识到个体情感的重要性。阎云翔以下岬村这一东北农村为研究对象,探讨了中国社会变迁中农民的个人情感与欲望表达,文中有关个人私密话题如风流韵事、两性关系等内容屡见不鲜。宋红娟从西和乞巧节着手,对“唱巧”活动中的个体情感进行探究,并基于费孝通的“情感定向”和赫勒的“定向性情感”提出了“非定向性情感”这一概念。“定向性情感”是指一个社会的文化价值体系中正面提倡和鼓励的情感类型,而“非定向性情感”则是指除定向性情感之外的那部分情感类型,位居个体“心上”的非定向性情感由此成为她研究的着眼点。从人类学出发,中国学者置身于日常中,从仪式、歌曲、物质、文化空间等维度对人类的深层情感进行着研究和探讨。


紫云山歌不仅是对民间历史文化与生活方式进行口头记录的重要方式,也是人们进行情感抒发的重要途径。法国社会学家葛兰言(Marcel Granet)在对《诗经》的研究中指出,上古诗歌不含任何个人情感,这些诗歌与其说是表达了情感,不如说表达了情感主题,个人的情感被淹没。所以他强调《诗经》中的情感是一种集体情感,并论述了这种集体情感的社会功能。杨丽萍等学者从情感人类学的角度出发研究壮族山歌中的情感,通过分析壮族山歌揭示出壮族诗性传统的文化内涵和核心精神,及其所蕴含的情感表达与心灵寄托反映出的文化智慧,并对山歌所展示的天地人文、国恨家仇、生老病死的人生旅程以及喜怒哀乐等情感体验进行了整理分析。紫云山歌中同样氤氲着当地族群的丰沛情感,是诉说人生苦难的“苦情歌”,青年男女抒发爱慕心意的“情歌”,离别时依依不舍、痛彻心扉的“分离歌”等。学界对民间歌曲的研究,多着眼于歌曲的发展演变、艺术特征、传承等方面。本文对紫云山歌的研究,则更加关注个体的“心上”,尝试探讨紫云山歌在当代的新情境,考察其中隐性情感怎样促使个体通过微信山歌群建立浪漫亲密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对个体生活所产生的影响,进而从情感人类学视角分析紫云山歌中的情感,以及其中呈现出的个体崛起现象。















一、紫云山歌的

传统性与现代性















(一)田野点概况与

紫云山歌的社会文化脉络


本研究的田野点为贵州省安顺市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县,该县位于贵州省西南部,境内居住着汉、苗、布依、瑶等35个民族,其中苗族占全县总人口的37.13%,布依族占全县总人口的27.16%。本文研究的紫云山歌主要指涉以紫云县命名的用汉语演唱的民间歌曲,汉语的使用使其形成了跨民族、跨地区的性质,当地各族群皆可演唱与互动。紫云山歌同时也是紫云当地诸多民歌中影响范围最广、传播力度最大的民歌类型,已成为当地的标志性文艺现象。紫云山歌是族际交往的典型产物。民国年间的《民国紫云县社会调查》中,对这种族群互动现象有所描述:“夷族风俗、婚娶方面与苗族相似,嫁娶奁仪亦不讲求,旧历年节又与汉族相似,唯有日期前后不同。每年六月六日、七月七日约定地点,为青年男女唱歌玩表之期。近年来同化于汉族,并与汉族互通婚姻矣。”


随着社会的变迁,紫云山歌经历了“繁荣-式微-复兴”三个阶段。


紫云山歌的繁荣时期是20世纪80年代以前。这一时期,山歌是群体交流交往的重要工具,具有玩表交友、欢庆节日、大众娱乐等功能。山歌不仅出现在田间地头、节日盛典,就连学校里也充满了唱山歌的热烈氛围,可谓处处有山歌。


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山歌出现逐渐式微的情况。随着贵州“打工潮”的兴起,大量年轻人前往外地打工,传统的小农经济转变为城市与农村代际分工的模式,青年男女离开了原有的文化空间,也失去了面对面对唱的环境。此时的山歌氛围虽不如以往那般浓厚,但山歌仍占据重要位置。进入21世纪,山歌式微的状况越发明显,《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县志(1986—2010)》中记载:“2010年,紫云户籍人口363898人,其中,外出半年以上110775人,全县流动人口为全县总人口的33.50%,流出县的主要到广东等经济发达城市打工。”因此,只有在打工的人群纷纷返乡的正月期间,才能看到极为热闹的山歌盛会。山歌本就在青年男女中盛行,而外出务工的多为年轻人,长期缺乏对唱的环境,加之娱乐方式的多样化,导致他们对山歌的热爱逐渐减少。


直到2013年,相关微信社群的建立,才让紫云山歌迎来了“复兴”。在此之前,人们也逐渐开始在网络上唱山歌,但都没形成较大的规模。最初,人们开始在QQ群中进行群体活动,等到微信普及后才转战到微信群中。相比于QQ山歌群,微信山歌群具备一套更完整的管理系统,不仅有明确的群规,还有逐渐发展完善的线上山歌比赛规则。山歌对唱不再仅仅依托传统场域,而是通过微信山歌群等网络场域打破了时空界限,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新场域中开展山歌活动。



随着紫云山歌从传统场域逐渐转向虚拟场域,参与者也经历了从被动入场到主动入场的转变过程。从原始歌场时期的被动入场,到以磁带、光碟为载体进入半媒介化时代,再到主动入场的媒介化时代。在虚拟空间中,每个人都既可能是歌者也可能是听众,个体可以有选择性地在场或不在场,这是传统歌场中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微信山歌群最初是一个为山歌爱好者提供交流对唱的平台,而随着参与人数的增多,山歌群中的亲密形态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微信山歌群里的人们最初只是群友关系,但当群友们经历了长期互动之后,会逐渐产生一种浪漫亲密关系,这种关系会从赛博空间延续到现实空间,进而直接影响到人们的生活。这种存在道德争议的亲密形态使得家庭关系变僵、“娜拉出逃”、家庭破裂等现象在该群体中频繁发生,甚至对当地社会造成一定影响。


(二)山歌演绎的传统性延续


传统的紫云山歌通常有娱乐、交友、婚恋等功能,紫云苗族的游方、布依族的赶表,皆可以通过山歌对唱的方式表达情意、结交朋友,因山歌结缘并缔结婚姻的情况在紫云地区屡见不鲜。紫云山歌一般由二男二女进行对唱,男方先唱,女方后唱;歌曲均为两首一小节,每首多为七言四句,一二句押韵脚,讲究即兴发挥。在对唱时,男女双方常用“哥”“妹”来称呼彼此。根据功能划分,山歌可分为正式场合的礼俗歌与非正式场合的休闲山歌;根据主题划分,则有“劳动歌”“情歌”“筷子歌”等类别。如今还有“老式山歌”与“新式山歌”之别,老式山歌唱词考究,情感表达较为含蓄内敛,擅用比兴手法,而新式山歌唱词直白,情感表达热烈,更注重直抒胸臆。


紫云山歌很考验歌者的现场状态,评判一个歌手唱歌水平,不仅要从歌手的整体状态如站姿、面部表情以及衣着等方面进行判断,更重要的还是歌手的嗓音与即兴造词能力。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一场精彩的山歌对唱能持续两天两夜不停歇,可以从小河边、田埂上唱到家里,听众挤满整间屋子,主人家会高兴地给客人们端上茶水和小吃,歌者唱得酣畅淋漓,听者深觉意味无穷。山歌对唱在日常生活中时常发生,各种节日时的山歌对唱更是特别热闹。传统紫云山歌擅用赋比兴手法,意象常常取自日常生活和自然界,意象生动有趣、意境韵味十足。比如下面一首四句歌:


狗咬后阳十字街,咬前咬后有人来;

爹娘问妹咬哪样,风吹大树落干柴。


这一首歌大意是,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相恋,两人许久没有见面,男孩无比思念女孩,于是在一个月光朦胧的夜晚,偷偷地来到女孩家见她。首先发现他的是女孩家的狗,狗朝着房前屋后狂吠,女孩心有灵犀般知道是心爱的男孩来了,准备悄悄与他见面。谁料此时父母醒来,看到女孩没睡,便询问女孩狗怎么叫了。女孩慌忙解释说是风太大了,将大树干枯的枝丫吹掉下来惊到了狗,以此隐瞒恋人来见自己的事实。歌词当中没有对人物形象进行具体描写,我们却能通过短短的四句歌词,联想到一对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形象与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歌词中表达出主人公的处境以及彼此间深切的情感,其中意境让人回味无穷,仿佛置身其中。


紫云人民的生活智慧,则蕴含在十二月歌里面:


正月下雨闹嚷嚷,二月刮地点高粱;三月龙头飞满地,四月蚕子吃嫩桑。

五月龙头花苦香,六月凉风渐渐凉;七月中秋渐渐早,八月早谷渐渐黄。

十冬腊月收不了,哪个得闲去看郎;上头栽根芭蕉树,下头栽根毛栗姜。

当门栽棵枇杷树,生死不丢美貌郎。


这是一首流传于当地的经典劳动歌,歌词中反映了当地的气候特征与每月的种植习惯。紫云地区本以务农为主,农民基本上从正月下雨后便开始了一年的劳作,一直忙到寒冬腊月才结束农忙。这首歌中认为收完庄稼后才有多余的时间去谈情说爱,体现了劳动人民的勤劳朴实与对美好爱情的向往。整首歌较四句歌来说歌词较长,且具有一定的故事性。十二月歌也有相应的主题,例如“打工十二月”“劳作十二月”等,在布依族婚礼上还会唱以筷子为题的十二月歌:


正月里来要打春,二月竹子发嫩根;三月竹子正抱蛋,四月笋子长成林。

五月砍它回家去,六月拿它刮筷银;一根竹子十二节,一节刮成十二双。

七月竹子拿到家,竹子要用刀来划;一来麻烦厨官手,二来麻烦主人家。

八月里来八月八,细茶细饭主家拿;七盘八碗摆得有,少双筷子不得发。

九月里来是重阳,雄黄米酒满缸香;喊个姊妹来分筷,只要双来不要单。

十月坐在神龛脚,亲戚朋友坐一桌;金杯放在银杯上,左宽乐来右宽乐。

冬月好事在这厢,三老四少闹嚷嚷;肥猪杀去几大个,米酒吃去几大缸。

腊月里来要完年,主家好事办得钱;主家好事办得好,荣华富贵万万年。


筷子歌与传统习俗密不可分,特别是在婚礼中,这首筷子十二月歌就是紧扣婚礼主题的。筷子歌的演唱环节有所讲究,一般是新郎的接亲队伍来到新娘家,通过层层关卡后才可以吃饭,但是在吃饭前还有一关考验,就是对歌给筷子。主家给新郎亲友团先上好饭菜但是不提供筷子,新郎方需要以筷子为题即兴编一首十二月歌,或是与主家派出的代表对歌唱得主家满意,才能给筷子。据了解,1970年在一场王姓人家的婚礼上,因为新郎方的筷子歌唱得太好,才唱到第八句主家就给他们发了筷子。


除去交友婚恋的传统功能外,紫云山歌还具备大众娱乐、欢庆节日、祝福祈祷等社会功能。2023年笔者采访到一位1950年出生的山歌爱好者,他提到山歌在他们那个年代有着自我娱乐和缓解疲惫的功效:


我们那个年代啊都吃不上饭,每家每户拼命地在地里面干才有一些粮食,每天想的都是怎么填饱肚子。基本上家家顿顿吃包谷饭,有时候收成好就掺点大米饭进去改善伙食。现在看到包谷饭都害怕,吃够了。为数不多的娱乐就是唱山歌了,常常在做农活的时候,做着做着自己哼两句,感觉干活也没那么枯燥和辛苦。不像现在日子好过了,玩的方式也多起来了!


基于政府对民间文化的重视与紫云当地人民对山歌的推崇,紫云山歌的传承和发展得以从官方和民间两个途径展开。1982 年农历“六月六”,紫云县文化局及相关部门在洛河乡举办了全县布依民歌比赛会,参赛歌手来自县内各地以及长顺、关岭、镇宁、惠水等外县。1984年初,紫云县举办民族民间文艺汇演,演出项目有唢呐、芦笙、花棍舞、山歌、地戏等。自1985年春节起,紫云县开始举办春节游园活动,山歌比赛在此后逐渐成为春节活动中的必备项目之一。在官方主动宣传的热闹氛围下,山歌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得到传播,即便对山歌不热衷的人也对其韵律有了一定的了解。各级政府在春节、四月八、六月六等重大节日时多会举办山歌比赛活动且前三名奖励丰厚,更加激发人们一展歌喉的热情。官方主办的山歌比赛活动至今仍在继续,甚至带动了当地商人主动筹办“歌王争霸赛”等歌唱比赛。此外,对当地民间文化艺术遗产的专业收集工作也在进行,紫云山歌被系统地整理并收入《中国民间歌谣集成·贵州卷》《紫云自治县志》等文献当中,推动了紫云山歌的继承与发展。


民间的山歌传承则多为自发行为,是一种族群集体记忆的延续。王明珂认为,社会记忆由人群当代的经验与过去的历史、神话、传说等构成,这些社会记忆借由文献、口述、行为仪式与形象化物体等媒介在一个社会中保存、流传。紫云地区的集体记忆,也正是通过口述、庆典活动和一些特定的唱歌场所得以保存与流传。所以,紫云山歌在当地的地位一度较为重要,除了重大节日外,非正式场合里也常常能看到山歌的身影。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以下故事,反映出这一时期山歌仍是当地人民重要的交流交往工具。


老师A是紫云县某乡镇的一位中学教师,有次带着一群学生到另一个乡镇的中学进行交流学习,路上要经过一条河,而另一个中学的老师B早早就带着学生等在河岸边。碰面时两队人默契地达成共识,要过河,先唱歌。于是他们隔着河对唱了一上午,通过唱歌对彼此逐渐熟悉起来,使接下来的交流学习变得十分顺利。


现今,山歌作为婚俗文化的功能虽有所减弱,人们更加注重山歌活动的热闹氛围,但山歌原有的其他功能仍然有所保存。在举办婚礼或是乔迁新居等典礼之时,仍有主人家会邀请山歌歌手来演唱,有些热门歌手甚至一场难求。2023年笔者采访到一户办喜事请歌手唱歌的吴姓人家,女主人说道:“我们在给我儿子确定婚期之后,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要请哪两对来唱了。我看中的歌手嗓音真的好听,词也编得好,我们寨子上的人都喜欢他们。以防万一她们当天被请走或是有事耽搁,我都是提前和她们预约。”她对当天请来的歌手赞不绝口,还庆幸自己的机智:“幸亏我给定金给得早,那天日子好,好几家办喜酒,都没请到我请的歌手。他们唱得太好了,我们寨上帮忙的人都忘记给客人添碗收桌,都是年轻小女孩去收拾。热闹得很,大家都很开心,这钱没白花!”笔者参与了整场婚礼,目睹了歌手被听众们重重围住,其中大多是五十岁以上的老爷爷老奶奶。这不仅凸显出山歌功能的延续,也体现了当地人对山歌发自肺腑的热爱。


贵州紫云山歌


(三)山歌场域的现代性转变


乡村生活空间是传统山歌形成与发展的天然场所,一场山歌活动要求歌者与听者在同一空间中,身体具有“在场性”,要完成一场山歌盛宴,歌手与听众都需身体在场。歌手从歌声、歌词方面进行展示,听众欣赏山歌,会对歌唱内容作出喝彩、鼓掌、嬉笑等反应,这些共同组成了一个独特而完整的文化空间。列斐伏尔(H. Lefebvre)认为,需要将符号学、身体理论以及日常生活结合在一起,从空间视角重新审视社会。山歌是在日常生活与仪式中产生的,与日常生活互相交融并共同存储着民族记忆,如上述的“筷子歌”就体现了紫云地区民族婚礼中的部分环节。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山歌也在与时俱进,呈现出媒介化的特征。首先兴起的是磁带录音技术,能把现场对唱的歌声录进磁带里,缺点就是磁带易损且无画面。接着就是录像技术,早期有专门从事山歌录制与光碟制作的商贩,在各种赛事、重大节日、办喜事的现场都可以看到一台沉重的录像机在进行山歌录制。将声音与画面储存、复制到光碟上,让人们可以得到远比录音机丰富的影像。商贩制作大量山歌演唱光碟,售卖到紫云县各处甚至全国各地。这就让山歌突破了时空界限,人们不再只在规定的时间与场地才能听到优质的山歌对唱,通过光碟就可以听到喜欢的歌手的声音。彼时,各个乡镇赶集时可以看到以下现象:


商贩摊位摆在公路边,一条街的众多售货点中,总会有一两家专门售卖光碟。摊位前,商贩安置一台电视机与一台DVD机来播放光碟,吸引顾客,基本上播放的都是山歌碟。被山歌吸引的群众驻足在摊前,人员聚集加上街道狭窄,常常造成交通拥堵。


以光碟的形式进行记录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山歌的发展。磁带山歌与光碟山歌可以反复收听,打破了口传记录的形式,使山歌的声与词得到了更好的保存。直到如今,仍有一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在用光碟听山歌。但即便有光碟的记录,人们这时期还是更倾向于现场的体验感,愿意花费大量的精力去现场。到20世纪80年代末,贵州打工潮兴起,山歌逐渐出现了式微的情况。特别是在21世纪最初的十数年,20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人作为家庭劳动主力前往外地寻求发展,他们在脱离原有的文化空间后就失去了面对面对唱的条件。又因为到发达地区打工后眼界开阔,娱乐方式变得多样,让他们在没有山歌对唱环境的情况下更多选择去KTV唱歌,也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山歌的进一步式微。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认为:“在前现代社会,空间和地点总是一致的,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在大多数情况下,社会生活的空间维度都是受‘在场’(presence)的支配,即地域性活动的支配。现代性的降临,通过对‘缺场’(absence)的各种其他要素的孕育,日益把空间从地点分离了出来,从位置上看,远离了任何给定的面对面的互动情势。”山歌活动是受地域性影响较深的活动,“时-空”分离为现代社会生活的独特性及其合理化组织提供了运行的机制,为山歌的“脱域”创造了条件。互联网的快速发展为山歌活动注入了活力,山歌对唱得以通过QQ群、微信群、抖音、快手等网络平台实现。由此,山歌对唱逐渐从地域中分离出来,不再完全依赖传统演唱场域。网络让人们重燃唱山歌的热情,在新的场域中实现了人人唱山歌、时时唱山歌。















二、新型亲密关系的建构















(一)微信山歌群:

浪漫亲密关系形成的介质


处在媒介生态环境发生深刻变革的21世纪,“媒介传播网络日益渗透至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新兴科技推动了具备交互性与用户生成内容特质的社会化媒体大行其道,许多与媒介本来没有关系的社会实践也逐渐成为媒介实践。人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在媒介化的作用下呈现出更多的可能性,重新定义与重塑亲密关系成为大势所趋。研究社会关系中的“亲密”是一个重要议题,费孝通就认为熟人社会中的“熟悉”是从时间里、多方面、经常的接触中所发生的亲密的感觉,这感觉是无数次的小摩擦里陶冶出来的结果,是一种由于长期互动主体产生的一种情绪依赖状态。微信山歌群就是一个能产生亲密感觉的半熟人社会,在此空间中的个体通过聊天、对唱形成互动,而这种互动具有频繁性和长期性。调查发现,在山歌群中,群员可以从早上五点开始就在群里面聊天,一整天断断续续聊,直至凌晨一、两点仍然有人在里面发语音,群消息的日常数量非常巨大。长时间互发消息,具备了上述费孝通所说的“亲密”关系形成的条件。


中国许多学者将美国心理学家亚瑟·阿伦(Arthur Aron)的自我扩张理论引入亲密关系研究。阿伦的自我扩张模型有两个主要内容,即自我扩张动机和将他人纳入自我,而影响自我扩张的既有依恋、动机、技能等个体因素,也有关系质量、关系长短、伴侣支持、感知到伴侣的关系满意度等关系因素。微信山歌群中形成浪漫亲密关系的过程也是个体自我扩张的过程,既有个体因素也有关系因素。个体因素包括兴趣、三观、唱歌技艺等,部分关系因素为群员的夫妻关系,而对婚姻满意程度的降低加之在山歌群新场域中产生的快速自我扩张,这些都会影响到山歌群亲密关系的生成。


研究表明,自我扩张速度分为三个状态,由于扩张速度的不同,给个体带来的情感体验也有所不同。一种是快速扩张发生时,会产生积极情绪;一种是当扩张减慢或不存在时,几乎不产生什么情绪,甚至有时出现无聊感;另一种则是如果较慢的扩张出现在一段时间的快速扩张之后,快感的丧失可能会让人失望并引发关系的裂痕。人们在原有的夫妻关系中无法获取足够的自我扩张时,就会寻求其他满足自我扩张需求的方式。微信山歌群无疑为紫云当地的爱歌人群提供了这方面的条件,山歌群中有几百人,一个人可以同时加入无数个山歌群,既能满足“相似—吸引效应”,也能满足“不相似性吸引”,易于个体产生快速自我扩张。


媒介成为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人们通过社交媒体可以联络亲人朋友、拉近情感距离,也可以与陌生个体进行互动、产生真实而有意义的私人关系,甚至建立亲密关系。因此,媒介不仅是沟通工具和虚拟互动空间,更是会使亲密生态发生整体改变的介质。山歌群中产生的浪漫亲密关系,就是一种诞生于社交媒体、发展到现实生活、超出既有亲密范畴的、存在道德争议的非主流亲密关系形态,是一种有别于传统以爱情、婚姻为纽带的随意性关系。笔者前往“山歌圣地”森林公园进行田野调查时,在场的一个听众就对笔者说:“小姑娘,这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你千万不要和他们学坏了哦!”可见,该场域中的亲密关系形态发生了变化。


贵州紫云山歌


(二)山歌群中亲密关系的形成


微信山歌群实质上是一个存在于网络空间中的虚拟社群。霍华德·瑞恩高德(Howard Rhein⁃gold)提出,虚拟社群实际上是一个以共同情感为特征的社会集合。陈琦在这一理论的基础上,按照成因将虚拟社群划分为“趣缘型”“目标型”“观点型”和“社会团体型”等不同类型。罗自文认为从结缘“核心”来看,网络趣缘群体可以划分为恋“人”型、恋“物”型、恋“活动”型和恋“媒体文本”型四大类。微信山歌群是因爱好山歌活动联结而成的,应属恋“活动”型趣缘社群。在这个虚拟空间中,群友们可以隐瞒自己的相关信息,在群中互称网名,就连现实中认识的人亦是如此。这种隐私又是有选择性的,群员进群要使用本人真实照片作为头像,有些群甚至在群公告中标明不使用本人头像者一律踢出群。这就会出现一些奇特现象,比如有些人会在山歌群中给自己建立一个与现实中不同的人设,也有些人在网络上发表平时不敢表露的想法、做真实的自己。山歌群创立的初衷是为热爱紫云山歌的人提供线上平台,群友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进群嘛,就是为了开心”,因此他们在群里面聊天的内容都比较轻松、随意,有时甚至会发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会说的话。


移动互联网的快速发展催生了许多“低头族”,微信山歌群的出现也给唱山歌群体的日常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变化。微信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社交软件,更是一个娱乐软件。有人一边吃着饭一边回复山歌群里的消息;有人在山上干活,手机自动播放微信山歌群的语音消息,内容或是闲聊或是唱歌,干活的人听得津津有味,还会干到一半停下来,在群里面发语音对唱或聊天;有人因为年龄大或是不识字,刚开始不熟悉智能手机,但出于对微信山歌的热烈追求而刻苦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是什么样的魔力能让他们对微信山歌群如此着迷,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所说的“为了开心”?这些问题引导我们对个体进入山歌活动虚拟场的情感动力进行分析,探究他们建立亲密关系的历程,以及个体因亲密失衡而陷入亲密陷阱之中状况。观察发现,个体进入的过程大概要经历以下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个体因趣缘加入微信山歌群。初入山歌群,新场域中的巨大差异为个体扩张自我提供了更多机会。这时个体处于学习群规阶段,在逐渐熟悉后开始进行互动,过程中伴随着极强的新鲜感。


第二个阶段,熟络阶段。从第一个阶段跨越到第二个阶段所需时长因人而异,短则刚入群一会儿就可以与群里的人打成一片,长则可以在群中一直“潜水”,看群友互动。在第二个阶段时,新群友就可以在群里积极互动,或是闲聊,或是唱歌,分享日常琐事。如在“紫云尅混山歌端午比赛群”中,一位网名叫“有苦说不出”的群友早上七点吃完早餐后,就在群里发语音唱:“吃了早饭们进群玩,看有不有人在群玩;有人在群们玩一下,没人在群们出门玩。”群友“拼搏一生”则唱歌回复:“丢得两天不上班,不得时间进群玩;今天来看一小眼,听你们唱歌好宽怀。”也有发语音回复的,如群友“有缘人”问:“‘有苦说不出’,你早餐吃的啥子哦,我也想吃!”可以看出,他们的唱词并不是严格遵守传统山歌的要求,可以归入他们所说的新式山歌。若说传统山歌场是歌手们的“领地”,那微信山歌群就是普通山歌爱好者的“天下”。


束缚在土地或工厂上的这群人,每日进行长时间体力劳动,并不能把自己真正从劳作中解脱出来,微信山歌群的出现则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能短暂“呼吸”的地方。微信语音功能此时显现出极大的便利,在微信山歌群中,除了发表情包之外,百分之九十的聊天都是通过发语音来进行的,这样即便不识字的人也可以顺畅沟通。工作繁忙时可以趁空闲聊上一两句,即使不能及时听或者回复,也可以从聊天记录中找到。对这片“呼吸地”的热爱,反映在他们聊天的时间段上。在笔者调查的几个山歌群中,除了上述一整天都有人在群里陆陆续续发消息,凌晨一、两点在群里发消息之外,甚至凌晨四、五点仍有个别人在群里发语音,而早晨六点左右就又有群友发“早安”的表情包开启新一天的群聊。根据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Abraham H. Maslow)提出的需求层次理论来看,人们在满足基本需求之后会追求更高层次的需求,当生理需求与安全需求得到满足时,就会追求归属感和爱的需求与尊重需求。山歌群体对山歌社交的热爱,是基于他们的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已得到满足之上的更高层次需求,更多是为了追求精神上的满足。在微信山歌群的互动中,他们会获得自以为平等的爱和尊重,精神上的享受是他们如此热爱微信山歌群的原因之一。


第三个阶段,亲密关系建立阶段,这是一个自我扩张不断变化的阶段。山歌群中有许多不相似的人,互相能带来更多自我扩张的机会。开始一段新的浪漫亲密关系时,他们将对方新颖的资源、观点和认同纳入自我,以此实现自我扩张。山歌群中的人一开始是陌生人到普通群友关系,在充满差异性的不断互动交流中,逐渐产生浪漫亲密关系。在这个虚拟社群中,少则几十人,多则三四百人,感知的相似性也能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在群聊中总有能遇上与自己频道相同的人,对歌、聊天十分投机。比如在“文明山歌聊天群”群中,有个女群友痛斥渣男:“破车最爱换轮胎,渣男最爱换老奶;有钱一天换一个,无钱框狗狗不挨。”随即就有群友发“咖啡”“玫瑰”“大拇指”等表情包夸她,也有群友发语音支持她。


日常重复的劳动中,伴侣关系之间的自我扩张速度缓慢,这会影响伴侣关系的发展,因为当个体在自我扩张中得不到满足时,容易产生不忠的心态,在此情境之下个体会寻求替代者。网络关系形成的早期阶段,个体会更加关注如何表征自己,在网络聊天时把自己表征成具有吸引力的理想化个体。所以在山歌群的聊天中,群成员会有意无意展现自己的优点,有时甚至会虚构人设。群友从开始的简单聊天到热聊,再到找固定的人聊天,自我扩张的过程伴随着愉悦的情感产生,甚至戏称群友为“老婆”“老公”,唱诸如“想讨玫瑰上花坡,想吃鲤鱼下黄河;情妹想走花园路,怎么不来约你哥”之类暧昧的歌,这些隐秘的情感逐渐使普通群友亲密关系发展成为浪漫亲密关系。


第四个阶段线上与线下交织,个体在现实与互联网中穿梭,志同道合的几人从线上群友发展为线下朋友,有的甚至将线上亲密关系逐渐转变成线下亲密关系。群友家办酒席会约着一起去祝贺,会互赠礼物,吃喝玩乐形影不离,他们隐秘的情感逐渐显现出来,开始不惧大众的眼光与社会道德、逐渐失控,仅跟随自己心意。个体在这个群体中逐渐将他者的认同纳入自我,相互影响,认同感在一定程度上被塑造。群体中的部分人开始认同其中的浪漫亲密关系,并开始发展新的亲密关系,最后导致这种跳脱于当地传统道德体系的亲密形态从少数个例发展为普遍现象,成为唱山歌群体中的一种不良风气。















三、浪漫个体的“胜利”

与女性的崛起















(一)山歌中的浪漫个体


人是一种具有情感的复杂整体,这种复杂性要求我们把主体置于日常生活中进行考察,研究山歌群体在对歌时产生的情感,同样要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入手。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认为,文化资本、审美趣味与审美配置会导致文化区隔,文化区隔的背后都与其社会、文化、教育、习性等社会根源相关。文化的区隔,使得外界难以理解山歌群体对参与山歌活动的痴迷。微信山歌群成员普遍具有生于20世纪60—80年代、以体力劳动为生、知识水平不高的特征,应该与以下原因有关:


一是他们成长于生产力发展水平较低的时期,那时的个体为生存发展而劳作,被牢牢固定在土地上,全都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处于同一经济、文化场中,所形成的文化品位也基本相似。二是到了新时期,云贵川地区大量农民前往广东、浙江、福建、江苏等发达地区的城市务工,受到了另一个文化空间的影响,即便仍处于社会的低层地位,但新思想还是对他们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这体现在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时,得益于新兴技术的发展,互联网为他们提供了全新的视野与平台。三是这一代人在人生的前期被束缚在土地上,中后期被束缚在工厂里,还要承担赡养父母、抚养子女的责任,往往更关注家庭整体的发展而忽视自身个体的需求。互联网时代山歌不再依赖于传统演唱场域,对唱自由,微信山歌群也就成为他们无门槛无成本娱乐、交友、宣泄情感的地方,属于他们的私人场域。


(二)山歌中的女性角色


紫云山歌从“式微”到“复兴”,不仅得益于对唱场域的变化,同时也是女性从父权中解脱、寻求个体的一种体现,更多女性更加自由地参与到山歌活动中。陈琳等学者将学界对妇女家庭地位的研究取向总结为资源论、父权论、文化论三种,资源论认为男性能从家庭外获得更多的资源,而女性通过对丈夫的顺从和尊重获得经济支持和外部资源;父权论认为传统的性别分工造成了男主女从的意识,受父权文化的影响,女性在出嫁前依靠父亲、出嫁后依靠丈夫才能立足;文化论则认为女性长期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在家庭之中没有话语权,位于从属地位,这使她们长期处于沉默的状态。以上几种观点都阐明了妇女在家庭中的不平等地位,女性的生理特征和独有的性情使她们在家庭中处于从属地位,较男性而言具有较少的话语权。按照当地族群的社会道德体系,以父权为主的家庭结构中,紫云农村妇女在传统社会中同样拥有较少的话语权。比如天气炎热时,男性能袒胸裸背,而女性如果衣物超过膝盖以上就会被贬斥为“风摆柳”。


紫云传统社会对女性权利的忽视,在婚姻缔结上更能体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紫云县的多数人在结婚之前与结婚对象并不了解,男方父母觉得女方合适就让人去说媒,得到女方父母的认可后,这桩婚事就成了,有的新人甚至在婚礼上才第一次见面。1950年出生的一位廖姓女性在与同村妇女闲聊时,对自己婚姻有如下叙述:


9岁那年我和小伙伴在家外边玩,这时有个与我一样大的小男孩和他妈过来看我们玩耍。他妈妈就问他喜欢我们中的谁啊,他就指我,然后他妈妈带他到我家和我父母说了这个事,我父母同意了,还不懂事的我就稀里糊涂被定了亲。在19岁那年与他结婚,不过结婚后我并不后悔,我老公读过书有文化,婚后很尊重我。


从这段描述可以看出,她对她的婚姻还算满意。但是从婚姻缔结的过程来看,婚姻是男孩与双方父母的意愿,无人询问女孩的意思。对这段婚姻的描述是廖某在70多岁时的回顾,笔者通过与她交谈还得知,其实刚结婚时她不想嫁给她老公,还从老公家逃跑过两三次,但是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甚至在婚后一年内都还住在娘家,直到怀孕后才回到老公家。忽视女性权利的类似事件在当时并非个例,虽然经历会有所不同。



一个1971年出生的女性A,在少女时代有一个情投意合的男朋友,男方性格好、踏实肯干。有次A被朋友骗到男性B家玩,刚一进门那家人就放鞭炮,在当地习俗中,带女孩回家放鞭炮就是向全村宣告这个女孩就是这家的媳妇。A开始很诧异,知道自己被骗后随即十分羞愤,虽然无法律约束,但是鞭炮都放了不嫁给B的话在当时会被所有人戳脊梁骨,于是她忍痛与男朋友分手,不久就嫁给了B。A婚后孝敬公婆,操持家务,为人勤快又手脚麻利,十分贤惠,孕有一子一女。但生活十分不幸,老公不仅游手好闲,还酗酒、家暴、出轨,A因为孩子一直默默忍受丈夫长达二十多年,直到孩子们都成年,思想观念也发生变化,才有提勇气离婚,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此时的她才如同这个家真正的主人,一点也不再惯着丈夫无礼的行为,加上孩子们的支持,她的腰板直了起来,而她丈夫的脾气变得格外好,不敢再对她耍威风。


以上两个案例都是被传统道德体系所支配的婚姻,女性无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都比男性受到更深的禁锢,内心诉求难以受到重视。随着打工潮的兴起,女性地位有了一定的提升。一是女性接触到新思潮,传统思维方式发生了转变。最先改变的特征是脱下烦琐的传统服饰,与男性一样穿上款式简洁舒适的日常服装,同时开始追求染喜欢的发色,穿戴时髦的配饰,内心的反抗外化为服饰的转变。二是女性也成为家庭经济来源的重要支柱之一,农村家庭以小农经济为主的模式遭到冲击,年轻夫妻外出打工与年长父母留家务农的城乡分工与代际分工的两种经济收入模式逐渐形成,家庭抗风险能力增强的同时,女性在家庭权利的博弈中逐步拥有了话语权。


女性的反抗也逐渐发展到山歌中,在紫云传统道德体系里未婚或已婚女性除了特定的大型节日外,如果还频繁参加山歌活动,就会被打上“爱玩”“不顾家”“不守妇道”等标签,女性被认为就应该勤勤恳恳地干活、持家、教养孩子,而不是贪图享乐。这些标签都是社会施加给女性的隐形枷锁,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第二性》一书中阐述的观点“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即传统女性的母性、妻性、女儿性三种角色都是后天造就的,所谓的母亲、妻子、女儿这些角色所承担的义务和特质是每个社会的规范、礼仪和习俗所规定的。随着新思潮影响深入人心,女性对家庭权利的争取与对个体的追求使女性更自在地加入到唱山歌活动中,演唱时间与地点随心而定,通过山歌宣泄对婆婆强势、丈夫懒惰、孩子顽劣、上天不公的不满等负面情绪。虽然以往在山歌里也存在类似的表述,但思想转变后的女性在情绪表达时心理负担变弱,更有甚者会大胆反抗不幸的婚姻,像娜拉一样选择“出逃”。


(三)浪漫个体的“胜利”


个体化理论与现代性理论紧密相关。个体化理论的主要代表者及他们的观点分别为: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认为“个体化”指的是人们身份从“承受者”到“责任者”的转型使行动者承担完成任务的责任,并对他们行为的后果负责;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主张个体化的进程与生活政治紧密联系在一起,选择、自我实现是个体化的核心内容;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觉得个体化本身就是一种结构,个体化是“制度性的个人主义”。本文论述的个体化与吉登斯和贝克的观点相联系,个体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不再受结构性的力量来控制个体的选择。这种追求个体自由选择的现象正是体现在唱山歌群体对浪漫亲密关系的追求上。


紫云县农村的发展历程,与阎云翔笔下东北下岬村的变化过程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人们从关注公共空间领域转向关注私人空间领域。父权的逐渐衰落映射在家庭领域中,表现为人们关注的重心从父子关系转向夫妻关系,更加寻求夫妻间的幸福。生于20世纪60—80年代的这群人在接触到新思潮时形成了“脱嵌”,关注重心逐渐从全心全意为家庭付出转向在家庭中寻找私人空间,寻求个人精神上的充盈。微信山歌场正是他们所寻求的私人领域,山歌群是一个可以吐露个体内心真实情感的地方。在“姊妹老幺聊天山歌群不能扎发图片”山歌群中,笔者看到一位名为“避风港”的网友在群中感慨养孩子的苦楚,他诉说一个人养家的艰难,上有七十岁的患病母亲,下有在读书的三个孩子,每天咬牙坚持,一刻也不敢松懈。但笔者采访“避风港”的大女儿时,她陈述的生活中的爸爸则是一个非常高大伟岸的形象,好像任何事情都难不倒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没事,有爸爸呢!”


他们通过山歌在微信山歌群这个私人领域中进行个体探索,公开表达个体的欲望,更关注个体的“心上”,这往往容易导致自我中心主义泛滥,从而成为阎云翔所说的“无功德的个人”,表现为个体对社会责任的丧失、最大限度追求个人权利的时候忽视对社会或他人的道德责任。


2023年正月期间,紫云“山歌圣地”森林公园就发生了一件让大众议论纷纷的事件:


正月正是“赶坡”的好时候,未到农忙时节,也还未外出打工,此时的紫云县是一年中人数最多的时候。中老年人自发到森林公园唱山歌游玩,因此在刷抖音同城时常常能刷到森林公园唱山歌的视频,而有一个视频引起了广泛关注与讨论。视频内容并非山歌唱得多精彩、现场多有趣,而是在人群中有两个妇女在互相谩骂、撕扯,围观群众在起哄、录像。事件起因是女性E的老公与女性F相识于山歌群,二者在互动中产生了暧昧情愫,私下相约到森林公园玩,女性E看到老公手机的聊天记录,打算在当场对峙,于是就出现了视频里的画面。


围观群众不仅不劝阻,甚至起哄,纷纷拿出手机拍摄发布到各个平台,不关注山歌的人都能看到这滑稽可笑的一幕。此事在社会上产生了较大影响,相关单位一度对森林公园进行了关门处理。但人们仍会到森林公园旁的草地上、凉亭里唱山歌,乐此不疲。


(四)女性个体的崛起与反抗


传统道德体系束缚的女性通过山歌逐渐将“弱者的反抗”体现出来,就如同詹姆斯·C.斯科特(James C. Scott)《弱者的武器》中农民通过偷懒、开小差、装糊涂、小偷小摸等来对地主进行反抗。山歌群体中女性穿梭于各个歌场,试图突破以往妇女只能全身心系家庭的情况,从而达成她们的“反抗”。紫云当地山歌群体中女性对个体主义的追求,还体现在“娜拉”们的出走上。受到新思想的影响,原有的观念发生动摇,加上夫妻关系中的自我扩张逐渐减缓,婚姻关系进入平淡期甚至对伴侣产生失望的情绪,与此同时在微信山歌群中快速地自我扩展,群内的关系更能给她们带来愉悦、刺激、欢乐等心情,个体逐渐与替代者产生亲密关系,最后导致她们选择和原来的家庭断掉关系,奔向新生活。


山歌成为这个群体中女性从“我们”到“我”的反叛工具,甚至借助唱山歌的契机选择出逃。但是,她们在出逃时很有可能会陷入马光选等学者所说的亲密而忘是非、亲密而少防范、亲密而无原则、亲密而失底线的四种亲密陷阱之中。在山歌群聊中与他人建立起的浪漫亲密关系,使得她们对对方产生信任感。群中的男性会朝着女性描绘她们所畅想的蓝图,沉浸在浪漫氛围中的女性则会因亲密而减少防范之心。山歌群的浪漫亲密关系使得部分人变得是非不分、毫无底线与原则。经典的命题“娜拉逃走了后怎样”在山歌群体的女性中也同样适用,流连在山歌场中的女性,最初迷恋这种能给予她们带来愉快情绪的活动,不顾家庭与社会的谴责,创立多条浪漫亲密关系链。然而,享乐的日子磨灭了她们吃苦耐劳的品质,甚至失去稳定工作与固定收入,过上坐吃山空的日子。“娜拉”们出逃后发现,新生活也并不全都比原来的生活幸福,甚至还不如原来的生活。有的找了比自己小十多岁甚至二十岁的男朋友,热恋期过后才发现小男朋友更加懒惰、不上进,后悔也无济于事。有的在逃离原来的家庭之后,发现生活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浪漫,甚至更糟。笔者曾调查到一位第一批因山歌而离婚的女性,从与她女儿的交谈中,了解到她出逃的原因与出逃后的生活状况。她女儿在讲述这段过往时神色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


我妈给我说过她和我爸结婚不是因为爱情,而是26岁的她在寨子里已经是大龄剩女,迫于舆论压力,在家人介绍下找了一个适婚男性结婚,这个人就是我爸。在我印象中他们常常会因为一些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但那会日子还能凑合过下去,直到后来他们都迷上了玩微信山歌,两人经常不着家,各找各的伙伴玩。后来我妈下定决心离婚时我弟才小学五年级,我也才初二,我弟当时还拉住她不让她走,她直接打了我弟,然后毅然决然地走了。她走后刚开始还时不时与我联系,知道她后来又嫁了两个人,第一个因为犯事坐牢了,第二个到现在还没和她领证,不知道现在生活是不是她想要的。



两姐弟爸爸的第二任老婆也是通过微信山歌群认识的,她来他们家住时,与原来的老公都还未领离婚证,并且那时她儿子已经给她生了孙子。这俩姐弟父母离异早,加上是农村留守儿童,两人都只读到初中就选择不读了,现在19岁的姐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弟弟初中读完就去了广东打工。他们追求自我满足时,就会疏于对家庭的管理、对孩子的教导,这种过度追求自我的行为,不仅影响到自己,更对一个家庭、对孩子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可以看出,中年女性虽然接受新观念,但是内心仍受到传统观念的影响,比如女性就必须有家庭这个观念使得她们出逃之后还会选择不断地建立新家庭。但是这个年龄段的人加入新家庭并不容易,她们很多都已经是奶奶辈,子女认为她们的行为已经超脱追求自由的范畴,是不道德、不光彩的,坚决反对这种行为。随着年岁增大,或是这场寻找“自我”的狂欢逐渐落幕,她们开始总结反思自己的行为。当生病入院无人照顾时,懊悔的情绪就会达到顶峰。此时较慢的扩张出现在建立浪漫亲密关系的较快扩张之后,个体已经从这项活动中感受不到积极情绪,快感的丧失使个体失望并引发亲密关系的裂痕。于是有的会想方设法回到原来的家庭,此时她们的孩子与原来的家庭对她们不再给予信任,成为回不去的家,而这种出逃行为还会对当地社会产生不小的影响。















结 语















从传统歌场到现代化技术下网络虚拟场,紫云山歌经历了“繁荣-式微-复兴”三个阶段的变化。在媒介的加持下,现阶段的传统山歌呈现出“复兴”的状态。紫云山歌的再次火爆背后蕴藏着多重因素,与时代、环境、个体息息相关。老式山歌向新式山歌的转变,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不同时代人们对待情感表达的不同态度,新时代传统道德约束力减弱后人们对情感的表达更加大胆直白,更易于微信山歌群中浪漫亲密关系的建立。浪漫亲密关系建立的四个阶段受到个体自我扩张与将他人纳入自我的影响,在各个阶段呈现出不同的心理状态。当自我扩张速度增快时是建立亲密关系的最好时机,这时的个体能够感受到欢喜、愉悦、兴奋等积极情绪,除了满足“凑热闹”心理之外,情感体验是他们参与这项活动的重要动力。但当自我扩张速度减慢时,积极情绪提供也随之减少,情感体验值直线下降,个体就会对过往行为进行反思。


当人们更加关注个体性“心上”时,使主体从传统公共领域中反叛出来,重心从关注公共空间转向观照家庭和私人空间,在家庭领域中寻求个体的私人领域,微信山歌群此时就成了私人情感宣泄的“秘密基地”。受到新观念影响的山歌群体,他们逐渐从家庭、婚姻中脱离出来,寻求个体的自由、关注自己的喜乐,寻求能够给自己提供情绪价值的渠道,微信山歌群就是他们的最佳选项。这一过程又产生了诸多影响,正面影响就是山歌的功能得以继续发挥与拓展,但不同层面上的负面影响也难以忽略。唱山歌的个体是社会的组成部分之一,他们形式化、教条化地理解个体权利,过分追求个体精神上的满足从而做出不利于社会正向发展的行为,会给社会生活带来无根化、松散化的负面影响。面对这种情况,我们需要建立起制衡个体本位的价值观念,这样不仅能规避“无功德的个人”出现,也能使该群体摆脱当下被赋予的刻板印象。


当谈及所谓的山歌“复兴”,我们需要审慎思考其真正的含义。虽然唱山歌的人数似乎猛增,呈现出对山歌的热衷和狂热追求,但除了热爱山歌的一些群体外,很少有其他人参与这些活动。这导致山歌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受到普遍欢迎,成为每个年龄段都会唱的、全民共爱的音乐。这种现象也使得热爱山歌的群体被视为独特群体,而非本群体的人则容易对山歌产生刻板印象,一谈及山歌便感到不适。年轻一代中很少能看到主动传承者,多数是在耳濡目染之下对山歌调子被动地有一定了解,但是不会主动选择学习山歌,对山歌知之甚少。事实上,紫云山歌即将面临无传承者的危险局面,因此现代山歌的这种“繁荣”并不是真正的繁荣。


紫云山歌目前也面临着断层现象。在山歌的保护与传承方面,除了政府进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外,还需要山歌群体积极参与,注意传承保护与追求个体权益之间的尺度与平衡。过分追求个人需求会导致以自我为中心的状态,会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在建立与山歌群友的亲密关系时,应保持亲密但有“原则”的态度,使山歌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让这一民族瑰宝继续熠熠生辉。


(注释从略,详见原文)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民俗研究” 2024-10-07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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