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赣丽 姚紫薇]具象化与实用性:嘉善县陶庄镇二十四节气调查

文化   2024-09-27 19:30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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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象化与实用性:

嘉善县陶庄镇二十四节气调查

徐赣丽 姚紫薇


本文原载于《节日研究》第十五辑

主编:王加华

主办:山东大学

出版社:山东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6月


摘要

在城镇化、现代化日益推进的今天,诞生于传统农耕时代、适应农业和农村生活的二十四节气知识体系,在人们生产生活中的作用发生了许多变化。通过对浙江省嘉善县陶庄镇调查发现,当地的传统节气体系为适应现实的需要而有了分化:一部分具有祭祀功能的节气逐渐系统化,而主要指导农业生产的节气则逐渐失去了原有功能而被遗忘,还有的发展为适应现代生活的娱乐性、养生性节气。这种种变化说明,民众对二十四节气的应用是不断选择和发展的,这体现了民俗自我更新的特性。

关键词

二十四节气;嘉善县陶庄镇;

具象化;实用性

二十四节气是我国古代人民根据地球围绕太阳周年运行规律而设立的一项时间制度,与气象、物候、天文都有密切的联系,在长期的历史积淀中形成为一套与农业、祭祀、养生等方面内容密切相关的民俗文化体系。2016年11月30日,二十四节气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一时间受到官方与民众的普遍关注,但二十四节气在当下人们的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发展趋势如何,还有待考察和分析。对此,我们于2018年4月清明前夕,前往浙江省嘉善县陶庄镇汾南村做了相关调研。


嘉善位于浙江省东部,因“俗尚敦庞,少犯宪辟,故曰嘉善”。陶庄镇位于县境东北部,处江、浙、沪两省一市交汇处,属长江三角洲杭嘉湖平原,是典型的太湖流域水网地区。气候温和湿润,雨量充沛,日照充足,台风、旱涝时有发生,适合种植水稻、大麦、小麦、豆类等粮食作物。我们的田野点主要是嘉善县陶庄镇汾南村,该村是由姚溇、钱冯村、体字村三个自然村合并而成的行政村。调研同时涉及周边的一些村落,如夏河村、翔胜村、汾湖村、汾玉村等。因此,本文将陶庄镇作为描述与研究的具体地域。



明清时期,汾南以砖窑业和水稻种植为生,当时砖窑业相当发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个体窑业转为集体,1970年后逐步被淘汰。1980年,村办窑业又开始复苏,成为村办企业的经济支柱。20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后,因泥源紧、土坯缺乏及空气污染等原因窑业被彻底淘汰。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陶庄净池漾水上废钢铁市场的崛起,水上货物运输成为境内农民的大综副业,运输专业村应运而生,随后乡镇企业规模迅速发展扩大。在此背景下,一方面,当地原有的种养产业在退化,责任田的承包权也转移给了规模经营户,大部分村民已经脱离农业生产第一线;另一方面,随着现代科技发展,农药、化肥、机械以及优良品种、大棚种植等现代农业技术已经产生普遍影响,传统的农业生产知识和经验失去了现实指导价值,也面临着传承衰微的困境。

一、二十四节气传统功能分析

农谚——嘉善人称为“老古话”,有明显的地域和时代特点,称得上是地方性知识的结晶。农谚是历代农民在长期农业生产实践中对所获经验的概括,是社会现象和生产实践的反映,有广泛的民众基础并蕴含着一定的科学道理,也是口授传播农业生产技术的有效载体。在过去,因农谚通俗易懂,有效地发挥了指导农业生产的作用,农民的生产生活对它有很大的依赖性,故深受农民喜爱。传承下来的大量丰富、生动的农谚,是嘉善农业文明史的组成部分和农业科技进步的历史见证之一。但如今,随着农业社会的远去以及现代科技的进步,农谚所具有的现实应用价值逐渐式微。当然,不是所有的“农谚”都过时、落伍了,还有很多富有时代气息的规律性语言,以其简洁明快、琅琅上口的风格和指导农时农事的功能,而依然受到人们的欢迎并发挥着新的作用。



虽然我们知道二十四节气具有指导农业生产的作用,但它是如何具体发挥作用的呢?《嘉善县农业志》整理了当地大量的农谚和节气俗语,这些短句曾经发挥过“农业技术员”的作用。其中有关二十四节气的农谚,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标志气候。有关二十四节气的许多内容是标志气候变化和更替周期的。在科技不发达的时代,没有天气预报和气象科学机构,需靠天吃饭,故节气对日常生产生活是极为有用的。当地人有句口头禅:“乡下人不识天,怎么好种田?”如何识天?以二十四节气为载体的气象谚语,以其简短、好记、通俗易懂的特点而成为最好的教科书。“两至”(夏至、冬至)是物候变化的重要时间节点,通常受到的关注比较多,尤其是冬至,如“冬至勿结冰,冬后冷煞人”“冬至落雨,晴到年底”“冬至西北风,来年干一春”“干净冬至邋遢年,邋遢冬至干净年”。这几则关于冬至的谚语,就预告了气候变化趋势,提醒人们及时做好相关心理和物质准备。另外,农业社会里的人们还特别关心与稻作生产密切相关的雨量情况,如“雨打清明节,干到夏至节”“立春雨淋淋,阴湿到清明”“未蛰先蛰,四十五日阴湿”“立夏晴,蓑衣笠帽满田头;立夏雨,蓑衣笠帽挂墙头”“立秋晴,一秋晴;立秋雨,一秋雨”。陶庄地方四季分明,过去没有调节气温的办法,故极端寒暑天气是人们极为关心的问题,相关谚语有:“清明断雪,谷雨断霜”“小暑热得透,大暑凉飕飕”“过了白露节,夜寒日里热”“早立秋凉飕飕,晚立秋热哄哄”。这些有关气温变化冷暖知识的谚语,可以指导人们做好相应的生活安排。20世纪80年代,浙江省嘉善县科学技术协会就曾编写《识天谚语(三百条)》小册子广为宣传。从以下与节气有关的农谚就可判断当时节气知识在指导农业生产中的重要作用:


清明长荚(蚕豆)立夏好吃。

立春三天暖洋洋,小满三天麦地黄。

正月落雨麦得命,二月落雨麦得病。

三月晒得沟底白,青草也能变大麦。

雨打秧田泥,当心秧苗出不齐。

小满晴,麦穗响铃铃。

处暑处暑,处处要水。立秋落透雨,遍地出黄金。

立秋三日雨,葱蒜萝卜一齐收。

麦浇黄,谷浇老,大豆最怕霜降早。

清明小雨麦苗狂,小满有雨小麦齐。

麦到清明莠出来,麦到小满日夜黄。

小雪雪满天,明年定丰年。


第二,二十四节气对农业生产的适用性非常广,不仅对稻麦等主要农作物种植有指导作用,对豆类、蔬菜和桑蚕等也都有关涉。这说明在传统农业社会,人们的生产知识是多样化的,而二十四节气因为与物候相关,所以能相对准确地预测作物的生长态势,提前为农民的每一个生产步骤提供指导,安排各个时节的农业生产活动。正如谚语所说:“过了惊蛰节,耕地不可歇”“秋分种菜,小雪腌。立冬无站稻”“麦到小满谷到秋,迟早成熟一路收”“立冬不割禾,一夜去一箩”。蚕豆是当地的特产,种植很广,因此有大量与蚕豆种植相关的谚语,如“霜降种蚕豆,不用问娘舅”“蚕豆盖层泥,好比三九盖棉被”“清明见荚,立夏好吃”“清明夜头雨,豆麦一时死”“立冬不见叶,小满不见荚”。类似的还有种桑养蚕的谚语:“谷雨绸绸(指下雨),桑叶喂牛(指蚕难养)”“头蚕勿吃小满叶,二蚕勿吃夏至叶,秋蚕勿吃白露叶”“养蚕养至小满上,养蚕娘娘要吃糠”。此外还有大量关于蔬菜种植的谚语:“立秋种葱,白露种蒜”“立冬收萝卜,小雪收白菜”“小雪好拔菜,免得受冻害”“寒露种菜小雪割,小雪种菜只要浇”。还有的谚语可以指导多种作物种植,如:“芒种芝麻夏至豆,忙里偷闲种小豆”“寒露前菜,霜降后麦(指油菜和小麦播种期)”。


第三,有部分节气是帮助农民预测生产结果的。旧时没有救急和后援等帮助措施,适当预测未来的情况,可以帮助人们提前做好应对的准备。与此相关的谚语有:“春雨贵似油,夏雨遍地流”“未蛰先蛰,人吃狗食”“清明要晴,谷雨要雨。清明热得早,早稻一定好”“芒种落雨忙种田,芒种无雨空过年”“处暑落雨,农家有米”“立秋落透雨,遍地出黄金”“小雪雪满天,明年定丰年;大雪兆丰年,无雪要遭殃”。


还有一些谚语是指导日常生活的,如“白露身勿露,赤膊当猪猡”“未吃端午粽,棉衣不可松;吃了端午粽,还要冻三冻”。


当然,除了农谚,当地还有针对二十四节气的其他习俗。如清明节早晨,农户要将耕牛牵出棚来吃草,谓之“放青”,认为吃了清明露水草的耕牛能长膘健壮。“放青”之俗至今人们都有记忆,只是如今境内耕牛已极少,我们调查期间并没有看到过。

二、两级分化:二十四节气传统功能的发展

从二十四节气形成的历史来看,不同的节气产生于不同的历史时期,经过不断调整,统一为今天有规律的节气系统。从名称来看,小暑、大暑、处暑、小寒、大寒都是反映天气冷热的节气,白露、寒露、霜降是体现气温下降程度的节气。三九寒冬,或者三伏暑热,分别是根据冬至或夏至开始计算的,告诉人们季节的变化。而惊蛰、清明、小满、芒种则与物候相关。因此,虽然二十四节气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但其中各个节气的意义对于百姓来说并不完全相同。因此,伴随着现代生活的变迁,二十四节气系统内部也呈现出不同的传承现状,清明、冬至、立夏等节气的内涵和习俗相对保留较为完整,而春分、惊蛰、寒露等节气,民众日常生活中的传承或记忆则已非常淡薄。


二十四节气并非一种独立的历法制度,而是我国传统占主导地位的阴阳合历历法制度的组成部分之一。在我国传统的历法制度中,以“阴历”作为日常社会生活开展的主要时间标准,如婚嫁、祭祀、节庆活动等;以二十四节气(“阳”)作为农事活动的主要时间标准。不过,在实际生活中,祭祀活动虽按阴历设立,但也与二十四节气存在交叉重叠的部分。调研发现,嘉善民众对于节气的表象往往与“过节”“种田”等具体的仪式、农业过程相关联。因此,我们将研究的焦点具象化为以“清明”和“冬至”为代表的祭祀过程和以“芒种”“小暑”为代表的农业耕作过程,并通过观察汾南村现存的仪式过程,访谈不同年龄段村民对“过节”和“种田”的了解程度,在与文献记载相比较的基础上,来论述节气在当下的保存状态与变迁等问题。



(一)备受重视的“祭祀节”:

清明、冬至的“系统化”


“清明节要做什么吗?”“清明么就是到陵园里去上坟。”“那冬至呢?”“冬至么就是过节。”在对汾南村村民的访谈中,大多数村民如是回答。从村民不假思索的回答中我们发现,对于嘉善县陶庄镇的民众来说,清明与冬至都是异常重要的祭祀节点。除此之外,每年的农历七月半、春节也是陶庄人“过节”的日子。从这四个时间点的选择来看,七月半也就是祭祀先人的中元节。过年是辞旧迎新、家人团聚的重要节点,历来重视孝道的中国人,在重要节日时必然会举行祖先祭拜活动。而清明与冬至则较为特殊,选择节气时节作为举行祭祀仪式的节点,使得二十四节气时间系统中加入了祭祀的功能。在调研过程中我们发现,陶庄镇现存的有关清明与冬至的仪式过程仍然相当完备,并形成了一套井然有序的祭祀系统。


陶庄人“过清明”有“前七后八”的说法,意味着作为节日的“清明”总共历时16天。但在调研中我们发现,“过清明”的祭祀仪式(新亡人除外)都必须在正清明(即清明这一天)之前完成。祭祀仪式有特定的顺序与禁忌。仪式从家祭开始:上午先“拜老爷”,下午再“拜太太”,“老爷”意为菩萨,“太太”意味祖先,也就是先拜菩萨再拜祖先。家祭结束之后才可进行墓祭,全部仪式完成之后,才算是真正“过”了清明。如果是新亡人(即去世不满一年),则要在清明正日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与常规的祭祀仪式相比,新亡人的清明祭拜必须携带黄酒与大量的元宝、纸钱以及“蹄子八样头”。“蹄子八样头”是当地早年农村喜庆宴席的常规,为八个荤菜,即蹄子、整鸡、整鱼、豆腐干炒肉、黄花菜炒肉、油豆泡塞肉、炒蛋、素菜炒肉。其中蹄子、整鸡、整鱼(必须要带回)是必备的祭品,其余可更换为其他菜,但必须都是荤菜。此外,还有三代以内(小孩子除外)的家人都要共同前往的规矩。


在当地的陵园建造之前,人们怎么过清明呢?对此,有村民说:“以前坟在自己家的田上面,在棺木上包草,叫‘柴包棺材’,每年就是修修坟头、除除草、种种树。还有么,以前家里穷,就随便烧两个菜,带到坟上去,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菜也多了。”根据村民描述,清明节的祭祀仪式并没有衰退的倾向,甚至比以前更加隆重。对此,村民解释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上面(指阴界)的条件也要跟上去。”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观念,如今陶庄人祭祀的菜肴越来越丰富,进献的纸钱越来越“昂贵”,起装饰作用的祭条、盆栽、鲜花等也是花样百出。除了村民讲述的变化之外,我们还观察到祭祀仪式过程中出现的现代性变异,展示出仪式过程的强大适应性。如一位原来住在姚溇、后来迁居嘉善县城的姚女士,在清明回来主持家祭仪式的过程中,因为时间匆忙,没有亲自准备祭品,而是当天一早到市场上买来做好的蹄膀、鸡,并以购买的真空包装的青团取代了传统的手工青团。因为没有提前折叠好要祭烧的元宝,就以整沓揉搓的方式做成简易的“金条”。在后续的访谈中,村民告诉我们,如果时间紧急,这样的做法也能得到菩萨的认可,只是年纪较大的村民一般不会采取这种简易的方式。在陶庄人的心中,菩萨与先祖都是必须虔诚供奉的神灵,但他们也通人情,能够体谅人间的难处。总体上来说,除了因为一些特殊的情况而简化了祭品的“生产过程”,讲究规矩的祭祀仪式仍然基本得到了保留。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公共陵园替代私家墓地,上坟祭祀成为集体性的公共活动,使得每年的祭祀仪式在无形中增添了一种外界的迫力:假如某家某年没有后辈到墓地祭拜先人,就会受到村民的议论和指责。这也在一定程度上“督促”了人们每年都要进行清明祭扫仪式。


在陶庄,虽然一年中有四次祭祀祖先的仪式,但清明与冬至更为特殊。当地人一直遵守着只有清明和冬至前才可迁坟的惯习,其中清明扫墓修坟是普遍性的,而冬至这天之所以适合迁坟,按当地人的解释,是因为这天是“阴气”最重的日子。冬至日的祭祀仪式与清明相比,无论是仪式的流程,还是参与人员的数量、特定的禁忌都有一定程度的简化,通常没有墓祭的环节;但冬至气候寒冷食品易保存且接近过年,祭品倒是更丰富。通过对多位村民的访谈,我们得知现在冬至日的祭祀仪式保留相对完好。


村民在解释为何如此重视“过节”时,普遍的回答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从村民的叙述与调研资料来看,大抵离不开以下几个方面:首先,重视祭祀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百善孝为先”的传统观念深入人心,祭祀神灵与先祖是一年当中最为重要的仪式之一。其次,清明与端午的仪式过程历时长、规矩重、步序多,促使人们尤其谨慎,不敢有丝毫怠慢。祭祀的观念在年复一年的仪式重复过程中,不断地被加以强化,成为民众身体记忆的一部分。再次,清明期间的“麦芽塌饼”与冬至的“粑粑”是陶庄人独特的食俗,较其他节气而言,更多了一份“滋味”。


2017年12月,国务院关于修改《全国年节及纪念日放假办法》的决定出台,清明节成为国家法定假日,民众在扫墓之余获得了更多踏青与旅游的好机会。清明成为与家人团聚、增进家庭情感的节日,成功地蜕变成为一个内涵丰富、仪式完整、功能众多的综合性节日,形成了具有普遍价值和个体价值的记忆系统,成为社会共同记忆与个人生活记忆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也是现代化语境中,清明较冬至更受重视的原因之一。


总之,除了一些具体仪式过程中的环节表现出一定的灵活性与适应性外,作为“祭祀节”的清明和冬至的相关习俗与禁忌今天都较为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形成为区别于其他二十四节气的独立祭祀体系。时至今日,这些具体的祭祀仪式仍然是民众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鲜明的实用性价值。在陶庄人心中,“扫墓”与“过节”是当地人对清明与冬至这两个节气的表征。在当地人心中,只有完成了这些具体的仪式才算是“过”了“节”。如果没有这些具体繁杂的仪式流程,清明与冬至也就失去了真正的价值,可能会与其他节气一样逐渐退出人们的生活。我们在汾南村的调研发现,操办祭祀仪式的多为家中的女性长辈,年轻一辈很多已经不在村里居住,通常只有清明假期才能回来看看。而且,年轻一辈对祭祀仪式并不十分了解,冬至的“过节”基本不参与。这是否会导致作为“祭祀节”的清明与冬至仪式活动不断简化,只剩下一个祭祀的“空壳”,甚至彻底消亡呢?这不能不令人担忧。


(二)危机四伏的“农业节”:

芒种、小满的“空心化”


谈到二十四节气,我们常常会将其与农业生产联系起来。通常认为“二十四节气是中国传统农业社会根据自然季节循环的节律,以物候、气象、天文等自然现象为标识划分农耕周期、安排农事劳作的时间制度,二十四个节气无非是对季节的进一步细分”。广泛流传的谚语“种田无定例,全靠看节气”“人随节气变,保证吃上饭”“不懂二十四节气,白把种子撒下地”等,说明了二十四节气对靠“天”吃饭的农民在农业生产中的指导意义和实用价值。


虽然二十四节气对于农业生产的指导功能具有普遍性,但在节气与特定农作物的生长对应上却有很强的地方性特征。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气候特征,相同的节气也就对应着农作物不同的生长阶段。因此,要了解某个地区作为时间制度的二十四节气与农业生产之间的对应关系,就必须从地方民众与地方文献入手。为了解陶庄镇之前二十四节气与农业生产的对应关系,我们专门找到对农业生产颇为熟悉的钱冯村91岁的陆女士和夏河村83岁的马志国老人及其81岁的妻子盛氏做了相关访谈。根据他们对水稻种植的叙述以及《嘉善县农业志》的记载,我们大概了解了作为“农业节”的二十四节气是如何通过具体的农谚、生产步骤与身体感受而形成为当地人的地方性记忆的。


水稻的播种时节一般在春季,嘉善陶庄地区也不例外。与之对应的节气是立春之后到立夏之间的时节,当地有谚曰“春日值千金,季节不等人”“小满动三车”,意为水稻的播种必须在春日(一般为春分前后)完成。这个时候农业生产尚未正式开始,因此当地人对于春天这部分的节气存在记忆缺失的现象。


播种之后就是插秧。嘉善地区的早稻插秧时节一般是在初夏,而插晚稻则是在夏至之后、立秋之前。农谚云:“立夏开秧门”,“小满插黄秧”。“开秧门”即指早稻插秧,而“黄秧”指的是晚稻。从立夏开始,农忙时节也就开始了。“吃了蚕豆,一天苦一天。吃了毛豆,一天甜一天”,是当地人在叙述立夏时经常会提到的一句俗语。江浙地区立夏要吃蚕豆,“吃了蚕豆”就是指立夏过后。“苦”,反映了当地人对立夏之后繁重农事劳作的身体记忆。


又比如,芒种前后,当地气温升高,进入阴雨连绵的梅雨季节,空气非常潮湿闷热,故各种器具和衣物容易发霉,当地有“雨打黄梅头,四十五天无日头”的谚语。因此,这个季节的农业生产主要是防涝、防灾,田间管理要跟上,故当地村民对于芒种的记忆普遍较为深刻。芒种是小麦、水稻等有芒作物成熟和耕种的节气。芒种时节,农田里往往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故人们说芒种“就是在田里,就是忙种田”。按照当地气候,早稻必须在芒种之前耕种完成,最晚不能过了立秋,否则就来不及在大地结冻之前收割,稻子就会被冻坏。对此,当地农民讲究:“早稻不过芒种关,连晚不过立秋关。”芒种时节是适合插种晚稻的农忙时节,可种植双季稻的嘉善地区必须抢在芒种时节种植晚稻,农民的经验是:“四月芒种抡来种,五月芒种让来种。”


即使是炎炎夏日,嘉善地区的农民仍然要在地间农作。比如立秋之前要完成施肥、灌溉,除草和防虫更是要一直持续到水稻收割为止。对此,有农谚说:“五忙六月拔根草,十二腊月吃个饱”“处暑根头摸一摸,一把烂泥一把谷”“除虫和除草,一定要趁早”。在农业耕作上,夏至是南方大部分地区农作物生长旺盛的时节,农民忙着田间管理,是耘田(用手或脚除草)的时节。“这个时候(夏至)草要出来的,两只手、两只手要耙过去,就是要耘田,苦啦,现在就是用除草剂。”


夏至过后,田间灌溉的工作仍然不能停歇。对此,许多节气农谚都有提及:“大暑不浇苗,到老无好苗”“秋前施一盅,等于秋后施一碗”“白露白一白,一亩剩一百”“处暑田根烂,吃碗白米饭”。这些谚语告诫人们,此时水稻不能干涸,灌溉不可荒废。此时,晚稻插秧开始,所谓“大暑种黄秧,无谷完钱粮”“晚稻全靠伏天长”“晚稻过了秋,有秧也要丢”。这些农谚告诫人们耕作晚稻依然要抓住时节,否则稻谷无法在冬季到来之前收割,付出的劳动就白费了。至此,“苦”的农忙即将进入尾声,农民开始期待丰收时节。


到了秋季,早稻开始成熟。“立秋田里也不做,立秋过去就是处暑了,那时候不好做……大暑过来要拔稗草,立秋不好拔了。立秋拔了,谷就要长得不好……立秋过去就不下肥料了,下了肥料叶子要不青的。”即使是在收获的季节,农田里仍然有很多要注意的规矩。村民马志国告诉我们:“种田方面白露也蛮要紧,早稻要收割了。”收割稻谷是什么节气呢?嘉善地区广为流传:“白露白咪咪,秋分稻收齐,寒露无青稻,霜降一齐倒,立冬无站稻”“白露看稻花,秋分看稻谷”“立冬不割禾,一夜去一箩”。由此看来,在冬季到来之前,嘉善地区的水稻就已经收割完毕了。收割是农业生产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当地农民对于收割的“秋季”印象深刻。


冬,作为“终了”之意,指一年的田间操作结束、作物收割之后要收藏起来的意思。立冬一过,我国各地农民都开始陆续地转入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和其他农事活动中去。谚云“立冬有雨一冬雨,立冬无雨过寒晴”,意为“立冬”这一天如果有雨,这个冬天雨就多,如果无雨,过了小寒就会一直晴。人们对于冬日“农业节”的记忆,也停留在了收割这一农业程序上。


然而,今天随着温室、机械化、转基因等现代农业技术的出现,自然气候对于农作物生产已不再起决定性作用,二十四节气与农业生产的对应关系随之被消解。再者,嘉善地区土地流转现象普遍,农业生产已不再是村民们的主要生产方式。没有了土地的农民进厂当工人,甚至完全脱离了乡土生活。在此背景下,对他们而言,二十四节气已失去了实用价值。因此,缺少了不断重复的农业生产流程与相关的身体感受之后,村民们对于“农业节”的记忆也逐渐消亡。在被访谈的钱冯村八位中老年村民中,有六位女性表示,即使在土地流转以前,也“不看节气”或“不懂”;两位男性则表示“基本会看的,什么时候种田啦,什么时候收割啦”,但对于每个节气具体要完成的农事却并不清楚。只有80岁以上的老人,对于节气与农业生产的关联还有所了解,这说明凝聚着嘉善地区祖先智慧及经验的农谚俗语,目前仅存在于老一辈村民们的记忆之中了。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我们调研发现,如今民众对节气的观念都比较淡薄,存在着节气与传统节日混淆的状况。相较于节气而言,人们对清明、端午、中秋等传统节日更为了解和重视。节日是农闲中的休息时间和祭祀时间。农业社会里人们的生产生活保持与自然变迁同步的节奏,处在忙闲交替、四季循环往复中。时令与农作物生长及其生产安排是相互对应的关系。二十四节气,作为地方生产和消费的计时标准,不像今天精确量化到每一周、每一天的周工作制或公历时间制度。随着当地村镇企业的发展,青壮年村民大多进入工厂上班,农业变得无足轻重,传统知识失去了原有的价值和地位,年轻人缺乏学习这些知识的社会环境与实际需求,因此二十四节气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淡化是一种历史发展的必然。乡村的时间制度,随着农村社区工业化的到来正发生着并置、融合或替代的复杂形态。


从当地“过节”仪式的保存和村民对“种田”过程的了解情况来看,“祭祀节”与“农业节”呈现截然不同的发展路径。作为“祭祀节”的清明与冬至的仪式保留得较为完备,传承状态较为稳定,甚至有强化的趋势。因此,村民们对于清明和冬至非常熟悉,是现代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从二十四节气与农业生产的对应关系来看,过去二者是密不可分的;但现在,现代化的发展迫使“农业节”正在走向衰亡,与之相对应的芒种、小满、小暑等节气正在退出当地村民的生活,仅仅作为一项“空壳化”的时间制度而存在。今天,作为“农业节”的节气对于村民来说已经不再具有实用性,具体的集体行为和身体感受的缺失导致了村民记忆的丧失。于是,“祭祀节”与“农业节”走上了两极分化的发展道路。

三、解构与重塑:新语境下的地方性阐释

二十四节气传统的农业指导功能在现代生活中日渐式微,与之相关的一整套完整的农业知识体系已经退出了陶庄人的日常生活,现代生产方式解构了传统的二十四节气时间制度。那么,二十四节气在现代生活中是否已经失语?脱离了农业语境的节气在当代是否还能找到自己新的定位进行重塑并焕发新的生机呢?这些问题无法仅仅通过理论思考找到答案。通过调研我们发现,当地民众虽然缺少对二十四节气知识体系完整的记忆和解释,但在新的历史语境下,二十四节气凭借自身强大的适应性正在以新的面貌融入当代生活。最为显著的两条转变路径为:一是个别习俗活动脱离节气语境而发生了娱乐化功能转向,重新参与到民众日常生活之中去。这些习俗活动反过来形成了新的节气阐释体系。二是在新的语境下,人们找到了一套有望与二十四节气系统相互照应的养生体系,有望改变二十四节气目前的零散状态,形成具有时代话语权的二十四节气文化系统。


(一)大势所趋的“活动节”:

去语境化的娱乐功能转向


进入21世纪以来,国人的生活水平显著提高,脱离了繁忙的农业生产劳动之后,当地村民普遍有了更多的休闲时光,各项娱乐活动层出不穷,娱乐化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总体发展趋向。在此背景下,二十四节气也在发生着娱乐化的功能转向,这其中以立夏最具代表性。立夏意味着农忙时节的到来,是农忙之前最后的休闲期。陶庄人立夏讲究尝新,尝新过后称体重。此时村民要做立夏塌饼并吃蚕豆与荸荠,因为“吃一个荸荠长一斤力气”,“吃了蚕豆一天忙一天,吃了毛豆一天甜一天”。意思是立夏之后,农业上的活更重了,因此要提前补充能量,为农忙做好准备。在这短暂的休闲时期,最重要的娱乐活动就是吃野米饭和称人。“立夏称人轻重数,秤悬梁上笑喧闺”,描绘了往昔立夏称人的热闹场面。过去人们生活水平差,体重是评价人们健康状况和生活水平的重要标准,故立夏这天人人都要称一称,是肥是瘦都有个数。当地文化站调查资料记载,称人还颇有些讲究,比如称的时候秤砣只能向外挂,不可朝里移;报数字不可报“九”,逢九就报“十”。称小孩子,口袋里还要揣上一块小石头:一来是想称重一点儿,长快一点儿;二来有个说法,叫作“石寿”,以兆长寿。时至今日,人们对于体重的解读早已发生了变化,称人的习俗也就难以为继了。即使有人还在延续这个风俗,也已不是在村口挂着的大秤上称,而是在家里称。


此外,陶庄当地有立夏吃野米饭有助于健康的俗信。烧野米饭,也称“烧野火饭”,顾名思义,是在野外烧的饭。在野外找个地方,搭个土灶,捡些干柴烧火做饭。野米饭的材料有笋、米、肉丝、蚕豆以及各种调味料。过去烧野米饭,米不是店里买来的,而是小孩子挨家挨户讨来的,有“百家米”的意思。笋要到别人家竹林里去踢,蚕豆也要到别人的田地里去摘。一般立夏的时候孩子们偷菜,主人家也不会计较。乡俗,无论大小老幼,这一天都要吃点野米饭。为此,家里的大人也会估摸着在孩子回家时守在门口,因为据说野米饭一旦进入家门就失去了它那强大的保佑功能,所以通常是大家一起在房檐下笑着分食,并且一律遵循鼓励原则,即尝了后马上要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连声道“好吃好吃,野火烧饭香来,明年再来吃”。


陶庄镇文化站前任站长、现任当地居家养老服务负责人的张松林,回忆自己烧野米饭的情形时说:“小时候就是搭两块砖头,拿一个河蚌壳,把蚕豆和米放在里面,把蚌壳一盖(烧),味道也蛮好。”然而,如今这种习俗已随着饮食条件的改善和田地的流转而逐渐消失了,成为老人们的美好回忆。为了满足老人们的怀旧情感,当地文化站举行了相关活动,重新恢复烧野米饭的做法,以此为地方社区提供更好的服务。张松林告诉我们:“陶庄老年人口已经占了31.3%,所以每个村都在搞居家养老活动。文化礼堂在搞,居家养老服务也在搞,要搞老年人的活动就要根据原来农历的风俗习惯来搞,比如立夏过去有烧野米饭,小孩要称人,现在都是煤气灶了,大的铁锅也不用了,但是呢老人很怀念,所以我们居家养老和文化礼堂在承担,把这个事情搞起来,每年立夏时都要烧点野米饭。”在谈到野米饭的变化时,张松林说现在野米饭的滋味与过去不同了,因为会在野米饭中加一些咸肉、竹笋调味。过去百姓生活苦,野米饭里往往只有蚕豆和米饭。除了村委会组织之外,一些年轻人(包括学生)也会在春季自发组织烧野米饭的活动。这些野米饭,可根据自己的口味加入不同的食材。总之,如今的“烧野米饭”活动,已经变成了一种趣味性野餐活动,并非只是单纯的立夏习俗了。


从立夏烧野米饭的功能来看,过去立夏是农忙前的间隙,人们要为长期的农业劳作做好充分准备。而蚕豆是立夏时令产物,当地有“吃了蚕豆能长力气”的说法。因此,在当地人看来,立夏的野米饭具有帮助农民促进农业生产的功能。此外,烧野米饭亦是乡村儿童释放天性、亲近自然、享受美食的一项娱乐活动。然而,随着当地人生活条件的改善和土地的流转,立夏烧野米饭的习俗一度衰亡。近年来重又复活,并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村委会和社区服务组织举办的烧野米饭活动彰显了陶庄儿女对老人们的孝敬与关怀;学校组织的烧野米饭活动,则意在教导学生忆苦思甜、居安思危;民众自发组织的烧野米饭活动,则更多地具有社交的功能。总体来说,如今陶庄镇的烧野米饭已经从立夏习俗中脱离出来,成为一项地方性娱乐活动,不再受立夏时间的约束。这使得烧野米饭在民众生活中扮演了新的角色,只是由于其最初与“立夏”的勾连,人们提到“烧野米饭”仍然能够联想到“立夏”这一节气,使“立夏”重又活跃在人们的记忆与日常生活之中。


此外,作为祭祀节日的“清明”也同样具有这种娱乐化的转向,清明踏青、放风筝成为现代清明节期间普遍流行的活动。清明时节,春暖花开,气候适宜,还是国家统一放假的日子,故成为人们外出踏青旅游的好时节。这满足了当代民众对休闲娱乐活动日益增长的需求。反过来,这些具有新功能的活动也给传统节气增加了新的内涵,重新塑造了人们的二十四节气观念,使得节气在当代生活中焕发出新的生机。


(二)众望所归的“养生节”:

新语境下养生功能的阐释


在生活节奏不断加快的现代社会,人们越来越意识到身体健康的重要,养生问题成为当今的热门话题。中医养生理论特别强调人与自然环境的协调。所谓人与自然相协调,即人要“循天之道”、顺应自然时序。在此背景下,二十四节气养生观念应运而生,而了解二十四节气的时序转换是“顺时养生”的基础。二十四节气,有的与季节变化相关,有的与温度变化有关,有的与天气变化相关,还有的与物候变化有关,这就经常提示我们,要随着自然界的变化调节我们的身体。


不同地域因所处的地理位置不同,因而每个节气对应的气候特征也会有一定的差异。二十四节气的起源地是黄河中下游地区,也以当地天文物候为依据。嘉善地处东经120.92°、北纬30.85°,属亚热带气候,故嘉善民众对气候变化有着不同于官方表述的民间话语。这些话语中包含的经验性知识,往往都是基于本地的实际情况,具有很强的地方性和实用性。以下我们选择在嘉善民众话语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节气,以展示当地民众意识中节气的气象特征。


从与天气变化相关的节气来看,雨水是新的时序轮转中第一个反映天气变化的节气。雨水时分,春风遍吹,冰雪融化,空气湿润,雨水增多。人们常说:“立春天渐暖,雨水送肥忙。”嘉善钱冯村村民陈先生在提到雨水时说:“雨水,有这样的现象,东南风越刮越大,那么晚上一定会下雨,下了雨,如果转成西北风,雨就停了,停了没几天,还是要下雨。”“这个地方春天的时候有个规定,二月份的时候,这个地方一般晚上下雨,白天不下。但是我不是说其他地方啊,就是这个地方。”从其叙述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嘉善地区雨水时节详细的变化特征,而访谈人对“这个地方”的强调,体现了其对节气规律的科学态度及对节气地方性特征的客观认识。


此外,在当地人的表述中,常常会出现“白露白咪咪”的说法,他们对此的解释是白露时节经常起雾:“白露呢,就是要添衣服,白露过去天就越要冷了。”无论是天气变化,还是农事预告,民众意识中的节气总是离不开自己的生活。


从与温度变化相关的节气来看,寒暑交替对当地的影响最大。先说酷暑。近年来,嘉善地区夏季经常出现40℃以上的高温天气,因此夏季要时时注意防暑降温。小暑时,已是初伏前后,天气已经很热了,梅雨期也即将结束。上了年纪的陶庄百姓大都知道“小暑一声雷,倒转做黄梅”这句俗语,意思是说小暑时节的雷阵雨是“倒黄梅”的天气信息,预示雨还会停留一段时间。以往,这个时候属农忙时节,人们仍然要在地里插秧、抢种晚稻。钱冯村的陆女士对过去繁重的农业劳作仍然记忆犹新,在谈到过去的生活时,“苦”就是她对那段时光的最大身体感受,而寒冬的到来更加强化了对于“苦”的身体记忆。小寒意味着寒冬的到来,此时民众开始做棉衣、棉鞋,为度过寒冷的冬季做准备。“以前老百姓很苦的。冬天用盐水瓶、脚炉。现在么好了,有空调、电热毯。”夏天不再热得难以入眠,冬天不再冻得手脚生疮,现代化为民众带来最真实的身体感受。如今的小暑、大暑、小寒、大寒的温度预报功能仍然没有消失,极寒和酷热每年仍会如期而至,但那些强烈的、被称为“苦”的身体感受,已经仅存于那些年迈的老人记忆之中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与季节变化相关的节气中,嘉善人的描述大多与饮食相关联。中国养生文化认为养生之本在于饮食。从节气的地方性食俗中,我们可以看到祖先们凝结于其中的养生智慧。当地俗语有“春暴头,夏发身”之说,意识是说吃了滋补食物,开春补脑,初夏补身。万物生长的立夏在嘉善人看来是补充营养的大好时机,此时人们会品尝新蚕豆,还吃白焐肉、白焐蛋、立夏塌饼,喝雪水。根据万物的生长状况来类比人类的生长,这种质朴的养生观念中带着模仿巫术的意味,同时也反映了当地民众思想中人与自然相和谐的养生观念。


说到陶庄镇的食俗,不得不提的是当地独具一格的小吃——麦芽塌饼。麦芽塌饼(又名“挞饼”)是嘉善县汾湖南岸春季有名的糕团食品,陶庄尤其多,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集镇上的饼糕店也边做边销售。制作的时节大致从开春始,一直到立夏结束。人们常常选择在“谷雨”至“立夏”,尤其是“立夏”前几天至“立夏”日这段时间做。因为“草头”这种田间小草也只在清明前后一个多月里适合采摘,过后老了就不可再取用了。与青团(又叫清明团子、清明果)等清明时节主供“祭奠”之用品不同的是,市面上较少有售立夏塌饼的,大概是因其制作工艺较复杂。姚溇村民姚莲明向我们描述说,做塌饼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光是前期的准备工作就需要好几天。具体制作过程如下:将数十斤大米磨成米粉;将上一年储存的蚕豆泡上几天,再将其煮烂后制成豆沙,然后与核桃仁放到锅里与红糖一起熬成馅料;麦芽要提前发好芽,晒干磨成粉——这是做塌饼不可或缺的辅料,不单可以使塌饼更软、更稠、更糯,而且塌饼皮即使不放糖也会有麦芽的甘甜,这样做出来的塌饼风味独特、口感绝佳。与此同时,需将当地称为“草头”的野菜煮烂成汁,沥去水,拌入米粉之中,往往光煮草头和蚕豆就需要一天的时间。将一切所需的材料准备完毕之后才可以正式开始制作。家中数人合力,将煮烂的草头带汁一块倒入米粉之中,加入适量麦芽与白糖进行揉搓。先将和好的面团分成大小相同的球状,然后捏成窝窝头的形状,装入适量的馅料后捏拢成团。麦芽塌饼制作成形后上蒸笼,大约25分钟后出锅。至此,麦芽塌饼的制作就完成了。


在整个制作麦芽塌饼的过程之中,姚莲明两次提到了“治病”的概念。她说制作麦芽塌饼的原料“草头”能治病:“开春的时候吃麦芽塌饼什么毛病都能吃得好,是留下来的传统。”通过她的叙述,可以提取出“草头”“春天”“治病”这几个关键词,由此我们可以合理地猜测,所谓麦芽塌饼能治病,应该也是由于其中加入了“草头”的缘故。草头,即泥胡菜,为一年生草本菊科植物,全草可入药,性味苦凉,有研究者指出:“中医认为,草头有清热利湿、健脾胃、利大小肠的功效。”因此,所谓的“治病”应该就是指其药性。


此外,“春日”这个节点也需加以注意。传统中医讲究“不时不食”,意思是不是这个季节的东西就不要吃。春天里所有的植物都生发出鲜绿的嫩芽,春日食春芽是一种久已存在的养生观念。可以食用的春芽有很多,如香椿、豆芽、蒜苗、豆苗、莴苣等。民众将春天视为一年的开始,是祛除百病的好时机,这表现了人与自然相和谐的观念。将草头和麦芽融入塌饼之中,除了村民叙述的可使塌饼口感更佳之外,还包含有中华传统的“顺应天时”的养生观念。由此可见,一个在嘉善地区传承已久的地方性食俗背后实则蕴含了丰富的养生文化。至今,当地人仍然保持传统的“顺应自然”传统,尤其是在食物方面。即使在现代农业技术普及、反季节食物层出不穷的情形下,村民们还是坚持“只吃当季的食物,反季节的蔬菜不吃”。“顺应天时”的养生观念,已经成为村民日常生活中的行动指南。


不过,整体言之,目前二十四节气作为“养生节”的观念在民众的意识中仍然较为淡薄,“节气与养生”的关联尚未系统化地进入民众的认知观念中。在访谈中,当我们问村民平时是否注意“养生”时,他们都表示并不怎么在意,但在谈到节气时节的食物禁忌时,却总能说出一二。由此看来,节气与养生的观念,作为具体的饮食规律其实早已散落地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之中,只是尚未形成体系。作为“养生节”,是二十四节气再次融入民众日常生活的大好契机,民间确实有很多值得挖掘和亟待解释的养生观念。

四、结语

二十四节气虽然是一个系统化的整体,然而在人们的认识之中却是零散的、不均质的,这是与二十四节气所具有的鲜明的实用性特征分不开的。因此,在人们的认识里,二十四节气从来都不是概念化的知识,而是通过具体的行为和身体感受组成的生活。在传统农业社会,二十四节气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具有指导农业活动与祭祀的功能,在各种变化层出不穷的今天,必然有所更新。通过调研我们发现,清明的“扫墓”、冬至的“过节”仪式仍保存完好,在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中仍然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而作为曾经对农业生产具有决定性指导作用的“农业节”,却因土地流转、现代农业技术的引进等原因,逐渐退出了当地人的生活。如今,即使是原本熟悉农业生产活动的上了年纪的老人的相关记忆也在逐渐消退,只剩下粗略的农忙时节的农事流程和“苦”的身体记忆。正因为如此,“祭祀节”与“农业节”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


二十四节气的功能具有地方性与适应性的特征,在新的社会背景下,二十四节气根据人们的生活需要发生了功能转向。典型的例子是立夏节俗“烧野米饭”的去语境化与娱乐化的倾向,使得这项节俗重新活跃于村民的日常生活中。另外,新语境下人们对于养生的普遍重视是二十四节气重新融入当代民众日常生活新的契机。在村民的生活中,尤其是食俗中蕴含了鲜明的“顺应天时”的传统养生观念,这些零散的、潜在的、质朴的养生观念值得更加深入的研究。从目前的调研结果来看,这些新的功能活跃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民众的观念和生活。总之,二十四节气是一个内涵丰富、充满智慧的多功能阐释体系,具有融入当代人日常生活的可能。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节日研究》第十五辑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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