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七章 早春的冻土(下)

文摘   2024-11-13 00:00   江苏  

【连载】

第十七章 早春的冻土

(下)

空气凝聚,时间停顿,一片寂静。江医生干练坚定的眼睛里,流出积累八年、五味俱全的热泪。他慢慢站起身,面对众人鞠了一个深深的躬,一个发自内心、自愿、比批斗时更深的躬。嘴角动了动,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终于忍耐不住,泣不成声。众人纷纷站起身,一个又一个过来紧紧与他握手。轮到党委书记,他热烈握住同在一个牛棚的“棚友” 的手,将那份平反决定亲手交给江医生。“江主任,你受委屈了。”

“你们更委屈。”

“我们是G产D员,应该的。你是D外知识分子,是专家。D对不住你了。”

江医生害怕,太害怕听到这样的词句。他这个已经认命的人,被大革命改造彻底的知识分子,完全不能够接受这么重的话语:“你们才更委屈,为了革命而流血牺牲,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

D委书记悄悄告诉江医生一个不太确切的消息:国家对回国的高级知识分子有一个新的政策_——子女都上山下乡的,可以调回一个在身边。

“如果这个消息可靠,”D委书记最后说,“就把小黑人调回来吧。他远,又是男孩。”

被重磅炸弹冲击的江医生完全晕了。他在众多的好消息中措手不及。他只有点头又点头,感谢又感谢。这一年,他 53岁,妇产科医生最精华的年代失去了。他要多活多干,补回这逝去的年华。

全家人的欢快心情不言而喻。江医生把一个月的肉票一次用尽,炖了一锅久违的红烧肉,炒了几个小菜。在京家人关上门,静悄悄美美的就着二锅头吃了一顿。谨小慎微、低调做人是几十年政治运动送给江家最重要的生活要素。

这一次,江泉绝对不会再上当。他把新接到的家信藏得严严实实。困退一事一字不提,甚至高度怀疑它的真实性、1973 年去上海上大学梦碎一地,完完全全毁灭了他的自信心。他不相信这等好事还会砸到自己头上……

刘晶的故事在《兵团战士报》上发表了。她的生活发生剧烈变化。她像女英雄一样巡回报告她那一段扎根边疆的爱情故事。最不成功是在208。故事编得有点走样,知根知底的人谁也不信。报告的地点、会场越远,效果越好。刘晶去了佳木斯兵团总部,去了小兴安岭完达山,到处讲,到处说。渐渐地,她完全融化在江泉编造的这个美好故事之中、成为幸福美满的女主人公。每次报告结束,她还算清醒,不忘爱情:

“因为我爱他,我喜欢这个当地青年,我才会眷恋这块黑土地,我才有在这里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决心。如果没有朱永富的爱,我可能更喜欢更热爱我的家乡B京……”

正是因为这段淳朴真实的结束语,她总能博得一阵强烈的掌声。而各级领导始终对这段结束语表示遗憾:这位B京女知青永远达不到完美的高度。

尽管受到刘晶这类典型的强烈抵抗,扎根的墙角还是渐渐被挖开:大学停办多年,B京严重缺少中小学教师;人们想到了在黑龙江开荒种地的老三届高中生。为他们,B京政府定出三个冠冕堂皇招募教师的条件:在校成绩,家庭出身,重在表现。并且择优录取。由于名额有限,一场博弈残酷拉开了。

208共有九个B京高中知青。营里只给三个指标。九人全部属于可以改造好的子女,学习成绩都不错,大牛还是一个佼佼者。这个晴天霹雳的好消息,咬住所有九个人的心。为能够回B京城,两女七男动员所有的能量,明争暗斗。知道自己条件太差的小马绝望叫喊:“我要是女的,卖了身也要回北京!……”

北京部分Z资派刚刚平反,死人的冤案尚无人问津;大牛父母双双自S的平反,更是遥遥无期。1966年9月,只有17岁的大牛两天之内,亲眼目睹双亲悲壮离开了人间:父亲吊死在门框上,伸出青紫的舌头;母亲触电而亡,紧绑青铜电线的手烧得漆黑。两具尸体用棉被包了一下扔到马车上。站在拉尸马车上的Z反派、H卫兵,高举标语牌,上面写着:“死不悔改的Z资派,遗臭万年。”

吓成一团的四个孩子,甚至不知道父母埋在什么地方。两个清华大学毕业生,地下D员,一个动力厂厂长,一个公司D委办公室主任,彻底结束了自己的痛苦,却把悲伤和苦难永久留给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大牛嚎哭无泪,高喊无声。有过17年美满童年、少年生活的大牛完全崩溃。幸亏一个大胆的邻居、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帮助他。他才在三个渴望活下去的弟弟妹妹的哀求下挺住了。

江泉六年前通过大牛将档案转到九中,共同承受了人生命运的关键时刻。大牛同小时候完全变了样。没有欢乐,没有言语,一旦说起来又没完没了,唠唠叨叨。他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经过六年的下乡生活,他变得更加神经质。如果再失去今天这样的机会,大牛就完了。这实在太不公平。江泉找了连长指导员,希望他们可怜一次大牛的弟妹。连长说,他做不了主;指导员总算扬眉吐气,他的回答清清楚楚:

“晚了,太晚了。这些年来,你们非但不积极改造思想,不努力靠近组织,还处处与连队领导作对,结帮结伙,坏事做尽。你们现在想回城,绝对不可能!”

指导员一口一个你们。江泉明白了,即使自己能够困退

或录用而回京,也会遇到极大的阻力。江泉不知道他的调令,此时此刻正离开B京市政府,奔向黑龙江红色草原。

秦副指导员提供一个重要信息:红色草原农场即三团老场长正在平反解放之中。这位国民党起义少将的妻子马大姐已经回到团部。正是她负责这一次招募教师一事。

大牛和江泉又有了希望。他们“有幸”曾经与这位老场

长同台陪绑。他们就站在老右的两侧,共同目睹老右中弹、小马昏倒在地。小马也想碰碰运气,三人即刻去了萨尔图。

几乎所有B京高中知青,蜂拥到了马大姐的办公室。刚刚恢复工作不久的马大姐实在应付不了,她只能设了防线:一个永远不会生气、面部呆板的中年妇女做了马大姐的第一道关卡。知青们围在她的办公桌前,七嘴八舌诉说着自己的特殊情况,秩序一片混乱。江泉见此情况,在一张纸上写了一行极大的字。每个字都用钢笔加宽加粗。江泉用力挤到中年妇女面前,展开这张纸,双手抖动,举到中年妇女的眼前。

中年妇女被这几个字震撼了,对江泉说:“你马上去见马大姐。” 江泉摇摇头:“不是我,严景生在外面,挤不进来。“

中年妇女高呼大家安静下来,叫道:“严景生同志,你进来,现在就去见马大姐。”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大胆骂道:“他刚到。为什么他可以提前?”

江泉把那张纸高高举在头上,面对人群,慢慢转动着胳膊。那个发了脾气的知青高声读了四个字,随即压低语调,悲愤读完剩余的句子:“父母双双自杀的严景生求见马大姐!”

大家听明白了,看清楚了,喧闹的办公室走廊顷刻间安静下来。知青们纷纷侧身,给自小就肥胖笨拙的大牛闪开一条道。大牛与马大姐谈了很长时间。马大姐流下眼泪,仿佛看到比自己这八年更加悲惨的一家人。她答应大牛,这个忙一定要帮。很快,她就与二营教导员通了电话。教导员十分清楚大牛的家庭情况。前年春节,他在北京见到大牛孤苦伶仃的小弟弟小妹妹。教导员不得不告诉马大姐,208指导员是一个极左的同志,很难说服他。

果然如教导员所料,208指导员火了。他指责团、营“戴帽”的作法大大伤害208群众和知青的“阶级感情”。严景生是一个不肯接受改造的黑五类子女,他没有资格做人民教师。指导员知道,生米必须立即做成熟饭。他封锁了有关团营的建议,迅速完成党支部提名,把三个人的报名材料一天之内就报给了上级。

大牛刚刚升起来的一点点希望,又被一脚揣进了深渊。他眼前一片漆黑。他无语,无声,不吃,不喝。江泉再去求马大姐,带着哭腔:“马大姐,求求你!大牛真的要完了,请给他一次生活下去的希望吧!”

马大姐已经从教导员那里知道208指导员的卑劣。她十分动怒,告诉江泉:“请转告严景生同志。有我在,就有他的希望。”

在团政委同意下,马大姐与B京石景山教育局的招募人员讨论很长时间,最后在请示北京后增加一个名额。马大姐亲自在这张报名表上写上“严景生”三个大字。

随着这张报名表到达208指导员手上的,还有一张江泉回京的表格。它需要 208 连队盖章签字。指导员愤怒到家了。他电话找到造反派老大,那个副团长。指导员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他气急败坏:

“这是真正的资产阶级复辟,是反革命的翻案。看看这两个是什么人,严景生父母自绝于人民,双双自杀。另一个是国民党特务外加反动学术权威的儿子。他们却能第一批返回B京,这个天不是变了吗?”

副团长当然熟悉这两个知青。六年前,是副团长将 39 个另类带回萨尔图。他们在山上伐木时发生过激烈冲突。还有那场引起全团动乱的斗殴事件。指导员的气愤有道理。农场当权派一个又一个被平反恢复工作,已经给副团长带来极大的威胁。他给叔叔,黑龙江G命委员会主任打了一个电话。叔叔的回答也没让副团长放心多少:

“都是那个小个子搞的,B京放出了一大批牛鬼蛇神。省里也不得不结合几个Z资派。你那两个知青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孩子,你们拖一拖,但不要直接对抗。Z央W革小组不会让小个子胡来……”

指导员没有在大牛的报名表盖上208的章。江泉的表格也静静放在他的抽屉里,沉闷熟睡,无人问津。刚刚平反不久的马大姐被造F派当头一棒,无能为力,败下阵来。

208三个高中生返城的日子到了。指导员没有组织任何欢送活动。他说什么也不能咽下这口气。这三个高中生毕竟是连里39个最反动家庭的子女。39个另类是他六年来管得最严,整治最狠的。指导员没有一点心思给他的阶级敌人开会祝福送行。他装都装不出来。倒是知青们自己买酒买罐头庆祝了这个非凡的日子。有开头就有继续。走的人庆幸,留下的人有了希望和念向。大家都喝得有点高,有哭有乐。六年的口号、假话、装相一扫而光,露出知青们想家、想念B京城的真情实意。

大牛喝酒时还好好的、还给大家唱了那只浸泡着知青悲惨生活的一匹老马,唱得大家都流下眼泪。老马,老马,什么时候你才能把我们拉出苦难的尽头。

凌晨三点多钟,江泉酒后醒来头疼得厉害,睁眼看看身边,又用手去摸摸:大牛不在炕上。他害怕了,披上外套,出屋去找。阴历七月十五刚过去两天,正是月圆时分,荒原照得明亮。江泉在八月冷风中打了一个哆嗦。他完全清醒了,先是小声、继尔加大叫着:“大牛,大牛,你在哪儿?……” 又出来几个人,房前房后找了一个遍,不见踪影。大家分头去找,一组去畜牧,一组去窑地,另一组去了屯西。一个小时后,大家双手空空回到出发地:大牛失踪了!……

早上,正当大家在小型车上给三位知青装行李的时候,疯狂的大牛冲进兽医指导员的家,眼睛睁得血红,嗷嗷叫着。指导员,他干瘪的老婆,两个同样瘦小的孩子挣扎着跑出了屋,任凭大牛将可以摔打的东西打得粉碎。之后他又冲向连部,一路跑一路高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冲进连部,大牛摔打一通。对着指导员的座椅撒了一泡尿,觉得不过瘾,索性跳上指导员的办公桌,脱了裤子,蹲在那里拉个痛快。大牛彻底疯了。五六个壮硕知青才把他制服。愤怒不已的指导员决定把大牛送往萨尔图的精神病院。人们把他五花大绑,像死猪一样扔上小型车。

小型车开动了,又走上了那条泥泞不堪的土路,又是8 月24号。六年前,北京知青就是沿着同一条路来到这个荒凉的牧马场。今天同样一辆小型车,则拉着一车人和四个永久离开208的知青:其中三个返城回京做人民教师;第四个是个疯子,被押往精神病院。他一会儿痛哭,一会儿狂笑,一会儿哼起一匹“老马”,调节着小型车单调的马达声……



作者简介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

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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