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六章 不该着急的第二代(上)

文摘   2024-11-09 00:00   江苏  

【连载】

第十六章 不该着急的第二代

(上) 

北京来的小知识分子自己也不敢相信,年复一年的重复,千篇一律的季节交换,他们对草原第六年的秋天竟然完全没有诗情画意。思想改造得如此彻底,与老农民的品味如此接近,令人惊叹、恐慌。

秋天的草原发黄,枯萎,凌乱,荒芜。尽管太阳拼命用自己的光芒掩饰一切,你还是不能违心把晚秋的败落歌颂为金光灿烂的大地。

随着顿河老马衰弱艰难的脚步,江泉慢慢幽幽走向自己的防疫领地。青风山的灾民们果然讲义气。他们坚守自己的诺言,老老实实停留在划分给他们的一片狭窄的草场上。羊倌和他们的绵羊舒舒服服长了膘。江泉收集了一批知青不穿的旧衣服,送给这些衣衫褴褛的饥民。蓬乱的头发,蜡黄的面孔,黑瘦的脖颈,一双露出脚趾的解放鞋,再配上S中山总统设计的破旧中山装,使得这些山东老娘们韵味十足。

听了江泉添油加醋的描述,李伶一定要画一幅素描。第二天一早,江泉牵着老马,带着李伶和她的笔纸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208的边界。景致果然打动了李伶,她一连画了三张,不伦不类的饥民女羊倌在她笔下惟妙惟肖,令人哭笑不得。毕竟是铅笔,缺少景色的美。如果有一架彩色照相机拍下这画面,一定是绝世佳作。

和平共处、和谐相处的日子,江泉变懒了,骑着顿河漫无目的游荡。无所事事的大脑又要胡思乱想,回味夏天那趟倒霉的上海之行。他渐渐想通,个体的命运实际掌控在一张无形的宇宙大网之中,掌握在社会权势统治的法则里。个人的努力挣扎和抗争微不足道,随遇而安才是正理,才会心安理得。

想倒是想通了,但时不时头上那个不服气的筋还是跟自己较劲。尽管不可能,他依然强烈盼望有一天可以做自己命运的主宰。

想着,晃荡着,顿河驮着江泉漫步走向刘晶放羊的草场。一幕目瞪口呆的场面惊醒了江泉:还是那辆208的小型车,载着五六个人,冲进刘晶的羊群。几个小伙子跳下车,不由分说抱住拼命挣扎的刘晶,将她推到小型车上。羊群四面逃奔,刘晶尖声喊叫。江泉隐隐约约看到指导员瘦长的身影和卫生员的长发。他马上意识到,这是要绑架刘晶去做人工流产。当下中国,司空见惯。

江泉放马跑回屯子。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权衡的,他一溜烟首先跑到猪圈,对着正在喂猪的小马高声喊叫:“小型车抓走刘晶去做人流,你快去救她。”

小马抄起一把剁猪食的菜刀,扔下那群哼哼唧唧等吃的猪,疯子一样奔向指导员的家。

马号的朱永富果然是个怂包。听到江泉同样的一句喊叫,他一屁股坐在草堆上,惊恐万分,不知所措嘟囔着:“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套上二马车,带上你妈,一定要带上你妈,去东风汽车站,那是去卫生队最快的办法。”江泉又加了一句:“快走,别让他们得了手。我骑马去东风,替你赶回二马车。” 江泉说完放马去了窑地,叫上大牛、李伶,又去畜牧站,通知副指导员;秦艳梅竟一无所知。

危机突然急转直下。向团卫生队狂奔的小型车猛然180 度掉了一个头,疯狂地颠簸着冲回208。刘晶在车上又做出了惊人之举。

蜷缩在车厢角落里的她拼命挣扎,高声哭,粗野大骂。一个叫大鼻子的哈尔滨知青把头伸在刘晶头上方,同样喊叫着:“你个傻B,生了孩子,你就别想回城,你给我闭嘴。傻B!”

不知从哪儿来的疯狂,刘晶突然窜出上身,头猛冲向大鼻子,一嘴咬住大鼻子硕大的鼻头。大鼻子一声惨叫。刘晶死咬不放,直到她感觉热乎乎、咸咸的鲜血味道,才松了牙,放开那个肮脏的大鼻头。她狠狠地将一口鲜血吐在大鼻子的脸上。

大鼻子捂着自己的鼻头。血、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他痛得像狼一样嚎叫起来。卫生员迅速检查他的鼻头,毫不犹豫做出决定:“快去卫生室,给他止血包扎。”

车上的人几乎同时喊起来:“停车,停车!去医务室!快去医务室!”

大鼻子嚎啕大哭,放声大骂:“你个王八犊子,敢咬我的鼻子。”

刘晶悲极生乐,哈哈笑出了声,边吐出嘴里的血痰,边骂道:“咬掉你的鼻子,让你永远娶不上媳妇儿。”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不知是因为自己怀孕,还是这只肮脏的大鼻头。她继续骂:“你他M的真臭!恶心死我了!” 小型车就这样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停在卫生室的门口。不明真相的江泉、大牛一群人急急忙忙赶来。再也没有人关注刘晶了。车上的人纷乱跳下小型车,簇拥着哭哭咧咧的大鼻子进了卫生室。

刘晶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车厢上,活像一个吃人的女鬼,一脸一身的鲜血。她那堆满泪水的杏仁眼带着骄傲的微笑,高声宣布:“我把他鼻子咬下来了。”

车边的人一阵嘘吁和惊呼。江泉快速爬上车,抓住极度兴奋和疲劳的刘晶:“别乱动乱叫,小傻妞。你别伤到胎。” 又惊又吓又亢奋的刘晶突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靠在江泉的怀里。她现在才知道害怕。大牛和李伶也爬上了小型车。大家小心翼翼扶着、抱着、搀着,将刘晶这个瘫成一团泥的女英雄送到地面。直到这个时候,那个慢了半拍的朱永富才赶着二马车来到小型车旁。江泉把刘晶交给眼泪汪汪的朱永富:“快扶她去好好休息,她又惊又吓,别动了胎气……”

几乎同时,绑着喂猪的脏围裙、提着黑乎乎的菜刀,小马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回屯子。他目标明确,径直跑向指导员家的院子,一脚踹开院门,院子里受到惊吓的鸡鸭鹅煽动着翅膀,嘎嘎叫着,四下奔逃。五六只鸡扑扑达达几乎飞了起来,三只大鹅仗着腿长冲到鸭子前面。

小马顺手抓住一只晃晃悠悠笨重的母鸭,提起挣扎的鸭头四下张望。只有小院门上是一块厚实的木板。他将鸭头贴在门板上,举起菜刀对准已经拉长的鸭脖,用力一刀,一股热气腾腾的鲜血喷射出来,溅了小马一身一脸。

猪舍这把老菜刀又笨又钝,鸭脖只是剁开了一个口。母鸭凄凉痛苦叫着,挣扎着。小马抡圆了胳膊,又是一刀。扑腾的鸭子挣脱小马的手,跳到地上。小马扔了手中菜刀,弓下腰,扑向那拖着断了头仍然蹦跳的鸭身。他一把抓住鸭身的一支脚,奋力抛向指导员家的窗户。咔嚓一声,窗户粉碎。鸭子全身颤抖着,不再挣扎。

指导员正在医务室,陪着嗷嗷叫的大鼻子。他那干瘦的媳妇大着胆子从门里探出头。就像被一把快刀撩过,一道鸭血斜着从小马左眼眉梢,穿过鼻梁,一直甩到右下额。瘦婆娘吓得哆嗦一下,颤颤兢兢出了门。她看了一眼仍然在轻轻抖动的母鸭,总算大胆带着哭腔问了一句:“你这是干什么?它刚刚下蛋。”

小马用刀指着这个瘦娘儿的鼻头骂道:“告诉指导员,如果他杀了刘晶肚子里的孩子,我就拿你的一个孩子抵命。我说到做到。我不怕坐牢,我不怕死。大列巴的头就是证明。” 吓得退了一步的瘦娘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小马提刀转身,走出指导员的院子。没走几步,他又大大方方回到院落,在窗前,提起那只还没有完全断气的鸭子,抖掉鸭子身上的碎玻璃碴,对惊恐万状的瘦娘们儿说:“告诉指导员,这鸭子我要了。”

瘦媳妇整整哭到下半夜,央求老公不要再与知青作对。指导员第一次怕了,不敢再施暴力,他害怕出人命。谢天谢地,刘晶救子成功,至少肚里胎儿的死刑悄悄延期了。

刘晶的牙不够锋利,大鼻子的鼻伤养了23天,只留下一个终身难忘的刘晶的牙痕。

眼见着刘晶做人工流产的最好时限白白糟蹋了,指导员也没了辙。他只好接受秦艳梅的主张,设法在全团树立一个嫁给当地青年的扎根榜样。刘晶性子暴烈,我行我素。怎样才能把她调教成一个听话的典范呢?苦了两位指导员。他们苦思冥想,一筹莫展。

小马请大家吃的那只鸭和指导员家的那块窗玻璃真是太昂贵,小马的工资被扣20元。这却是指导员对小马最慈悲的处置。他曾经向瘦媳妇发誓,要好好整治一下小马。为此他请教了造反老大:那位副团长。老大的训令十分明确:

“现在不是时机。北京的小个子要翻天。新来的政委又他妈是个大学生,更右。切不可以给他们制造借口。等等再说。”

一块臭肉卡在指导员的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小马已经打到家,却不能就地反击!曾几何时,威风凛凛!谁敢不听?谁敢不怕?只有六七年的光景,城里来的雏鸡们就变成咄咄逼人的大公鸡,个个血气方刚。传统的一套越来越不灵,M泽东语录、贫下中农再教育、罪恶的资产阶级、可以改造好的子女……所有这一切,指导员自己都讲腻了。知青们早就厌倦了。老人家的Z高指示越来越少,还请出全国第二号Z资派主政。指导员的脸面丢大了。他索性请了病假,一连躺了十几天,才勉勉强强重新主持工作。

小马不知内情。他对只有20元罚款的从轻发落感到意外。自从砖拍大列巴之后,他又一次成了208的英雄。不公平的是,仍然是一个只能单相思的小光棍。刘晶咬鼻子的举动让小马敬畏万分,娶这样的媳妇儿需要相当的胆量。

而另一方,刘晶对小马举刀砍鸭头的仗义之举,既感谢又内疚。他是为自己、为一个名字叫刘晶的北京姑娘打抱不平,视死如归。小马明明知道,她已经为朱永富怀了孩子。朱永富是听话,是温情,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英雄举措。刘晶终于找了一个机会,傍晚只身去了小马的猪圈。

到了晚秋,西伯利亚的寒冷渐渐逼近牧马场。屯子东南方的这个猪舍更加孤单冷清。脏兮兮的老张头让刘晶恶心,小马正和他在猪舍外谈笑风生。见了刘晶,两个男人肃然起敬,安静下来。毕竟是自己的情敌,老张头斜了一眼刘晶,又如同平常一样深深低下头弯下腰,转身进了猪舍,把小马留给他的心上人。

刘晶大大方方、圆白脸难得红成一团,好看的杏仁眼那么难过、又十分动情盯着小马:“马哥,谢谢你那天的举刀砍鸭,指导员被你吓破了胆。我也怕极了,怕你再被他们抓走。你千万千万要小心。”

自从送别了那张求爱的小纸条,五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心满意足的小马兴奋极了,他毫不客气回答道:“砍他一只鸭是最最起码的反击。他们要是杀了你的孩子,我要做的事更会惊天动地。”

被震撼的杏仁眼直勾勾盯着这个可以为她拼命的男人,急急说:“千万不要这样,千万不要为我毁掉你自己的一生。我真的有眼不识泰山。我已然这样了,有了朱永富的孩子。你就忘了我,原谅我吧!”

小马的回答依然十分平静和催人泪下:“我马志刚永远为你两肋插刀。”

“别,别这样!”刘晶心里一阵强烈的激动:“马哥,不要再为我做这样的冲动、做这样的牺牲了,不值得。”

小马继续狠狠咬她的心:“为你值得。”

红红的杏仁眼流出了泪。刘晶躲开逼视她的不可抗拒的

目光,匆匆掏出准备好的一个小纸包,硬塞到小马的手中,转过身,不情愿走了。

小马打开一看,急急追上刘晶,将小纸包重新塞回刘晶胖胖的小手,有点生气:“你在侮辱我,你在降低我的身价。” 刘晶慌忙解释:“你是为我去的指导员家,应该由我……”话没说完,小马一把死死抱住她,抖动的嘴堵住她的下半句话。刘晶几乎同时紧紧抱住这个疯狂的男人…… 一个幸福的长长的热吻令大地万物停了下来,周围一片

温暖的休止符。老张头从窗户里看到这一切,叹了一口气。

刘晶终于挣扎开来。她圆脸赤红,哆哆嗦嗦嘟囔道:“别,别这样,你会有一个好姑娘,一定会……”她努力转过身,晃晃悠悠加快了脚步。风吹着她一团浓密的黑发蓬蓬乱乱,心神不安的她忘了手里那个纸包。纸包脱落,在风里散开,20 张一元一张的纸币飘落一地。小马追过去,边拾地上的票子边喊:“我不能收这钱。”

刘晶似乎什么也没听到,跑得越来越远。小马对那个背

影无限深情、自言自语:“谢谢你来看我,你多保重……” 赵欣床铺下,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也许是大宿舍温度适当,一只毛茸茸的老母鸡不知何时溜了进来,偏偏腻歪赵欣,在她的床铺下落了几个蛋,卧在那里不走了。这真是床上床下,双喜临门。赵欣摸着自己鼓鼓的肚皮,厚厚的嘴唇满意笑了。李军的信还算比较频繁,每两三周来一封。他比在208 出息,很快入了党,做了班长。不久还要去军教导营,参加提干培训。有红军老爸罩着,又是一个死活不怕的楞头青,李军在军队里如鱼得水,飞快追赶那些已经做了营长、团长的大院儿小伙伴。

赵欣的预产期越来越近。连长建议把陈小丽住过的那间房子收拾收拾,给赵欣坐月子。副指导员秦艳梅认为不妥。赵欣只身一人,猪舍又离连队一里多地,实在不方便。她建议索性安排到一个孩子多的老职工家里,连里给点钱。既能照顾孕妇坐月子,又可以让这个老职工增加一些收入。连长指导员双双赞同。

赵欣指指铺下的鸡窝和那只不吃不喝纹丝不动的老母鸡,谢绝了秦艳梅的好意:“它已经来了,是来和我作伴的。如果大家不介意,就让我在大宿舍坐月子吧。孩子和我不会过分打扰大家。”
刘晶的妊娠进展正常,已经在团卫生队做了第一次检查。在胎儿奶奶的调剂下,她的恶心呕吐几乎停止了。这一天,莫名其妙接到一份团里的通知书,安排她参加赴大寨学习考察团。同行的还有秦副指导员。受宠若惊的刘晶问秦艳梅:“怎么会是我?我既不是团员,也不是党员。不是又骗我去做人流吧?”

秦艳梅白白的脸、大大的眼睛又出现那个叫人十分放心的微笑:“想想看。你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我?”刘晶用手指指自己,那双杏仁眼噗哧笑了:

“我有什么不同?我未婚先孕。”秦艳梅肯定的点了一下头。

“别逗我了!艳梅姐,G产党还会鼓励未婚先孕?!”

“党和组织鼓励你,因为你爱上一个当地青年。组织上正在考虑,例外批准你们提前结婚。”

“我爱谁,是我自己的选择和自由,跟组织有什么关系?”

刘晶不能理解,自己的恋爱,怎么会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纠缠在一起。秦艳梅步步紧追引导她:

“你刘晶大方纯洁,心底透明。不管对方是谁,毫无顾忌追求自己的爱。这种高尚的情操就应该鼓励和推崇。” 刘晶心里暖呼呼的,似乎自己的个子又长了一寸。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自己的脚就踩在大庆的油田上,要是能够再看一看全国出名的大寨,那真是运气太好了。刘晶不再感兴趣领导的动因了,高高兴兴与秦艳梅一起参加独立三团第六次赴大寨学习团。晃晃荡荡的火车去回山西,两次在北京中转,刘晶没有提出回家看一看。她害怕父母知道自己怀孕,也不敢看父母抱怨的眼光。能瞒一天就瞒一天吧。学习团领导夸刘晶公私分明,有觉悟。刘晶的眼泪往肚子里咽,哼哼哈哈,对这样的赞扬无言以对。(待续下集) 


作者简介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

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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