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七章 早春的冻土(上)

文摘   2024-11-11 00:00   江苏  

【连载】

第十七章 早春的冻土

(上) 

关丽来得实在不巧,赶上这么一幕母子离别。或者更正确说,她的出现太及时,赵欣现在正需要她。儿子被夺走,赵欣不吃不喝,失去一切言语,俨然成了 208 的第二位哑女。床下那只老母鸡善解人意,儿子被抱走的第二天,六只雏鸡破壳问世。赵欣把它们放在专门准备的箩筐里,毛茸茸,唧唧喳喳。她可以一动不动呆呆看上几个小时。养得白白嫩嫩的产妇只用了一周就变得枯黄憔悴。朋友们怕了,怕她憋出病来。秦艳梅建议让赵欣换一个环境,陪赵欣回京城的任务,自然落在关丽身上。

回北京之前,关丽一定要去看看201的陈小丽。江泉陪她,他们叫上了赵欣同行。陈小丽的遭遇更惨更悲,或许可以减少赵欣的一些痛苦。傍晚,三个人套了一辆二马车,在冻得硬邦邦的雪路上走了八里路。

陈小丽在201显露出她人生最美的一面。她善良勤劳,吃苦耐劳,逆来顺受,温情热爱着每一个人。她出落得更加美丽修长,羡慕和嫉妒铁匠的人越来越多。小丽尚没有自己和铁匠的孩子,对继子十分溺爱。她工作麻利,踏踏实实,少言寡语。201群众居然推荐她去参加团里的M泽D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她谢绝了,告诉领导自己有历史问题。23 岁已经有了历史问题,听了这话江泉一行三人心里十分悲凉。关丽最不自在,已经两次向陈小丽表示道歉。她不该在那个批判会上说出那些难听的话。想着陈小丽挂着破鞋,狼狈不堪悲惨兮兮的模样,关丽流下了眼泪。

除了李军,那次批判会上的三个主角都在场。他们现在不得不来劝慰关丽。江泉很激动:

“我们不可能自由做主,我们无权反抗。指导员让你自我批评,G产党让你检讨,组织让你批判别人,哪个敢不批?哪个敢不说?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只是每个人的角色各有不同。关丽,请不要再责怪自己。”

回想关丽在陈小丽生孩子时的热心相助,想起她为小马斗殴事件的所作所为,大家从心里感谢关丽,毕竟时间过去了六年。这些当初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都长成了大姑娘,每个人都有说不尽的故事和痛苦。他们失去了天真和纯洁,失去了在火车站上跳忠字舞的痴稚两情。草原和大革命改变了她们。她们不得不服从、认命,又不得不随波逐流继续过着动荡的生涯。

陈小丽送了三个朋友一程,难为地说出一段话:“二楞的刑期就要结束,不知道他会怎样对待我?”

三个朋友万万没想到,那个二楞仍然牢牢挂在她的心头。

她对二楞的情和爱随着时间的漂移并没有减弱,这真是一个傻姑娘呀!受到触动的江泉实在找不出像样的理由来安慰陈小丽,随口说一句:“你别傻了,他不会想念你的,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陈小丽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三个朋友,不可理喻叹了一口气:“我的心放不下他。”

一颗酸苦的泪水流出她的眼睛。三个朋友默默无语与她分手,二马车渐渐远行而去。昏暗的月光下,小丽那修长的身影又停了很久很久,最后只剩下一片雪的荒原、夜的宁静。

送赵欣回到大宿舍,关丽陪着江泉去了马号。他们终于有了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卸下马车,两人来到兽医室。这里还残存一星半点白天的热气。江泉取了一大块石油,他需要温暖。

两人围着火炉,听着嗞嗞发响的石油燃烧的声音,四只眼睛相对无言。小屋温度很快上升,两个冻得冰凉的躯体和心渐渐暖和了。关丽索性将凳子放到江泉的身边,头直接靠在江泉的肩头,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不语。关丽不想谈大学生活,那无疑是对江泉的不公。半天她嘣出几个字:“他真没味,信里全是M主席语录。”

江泉知道她说的是谁:“你希望他怎样?他只属于这个时代,我们都只属于这个时代。”

关丽抬起头,脸更贴近江泉,难受说道:“我怎么办?怎么能够跟这种人生活一辈子呢?”

江泉停顿了一阵,无情重复着他送关丽上火车说过的话:“你有权力寻找自己的前途和幸福。听我说,仔仔细细记住:你必须走自己的路!你不但要与他割断,还要与208、与我、与所有这里的一切隔断,你再也不要回来了……”

关丽一把抱住江泉,哭了:“你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呀?”

“你的问题就是优柔寡断。早了断,早开始新生活吧!青春太短暂,稍纵即逝,你应该向前看。”

江泉这样说,轻轻地抱住关丽哭泣的身子。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感受着那双潮湿美丽的眼睛,闻到一股头发的清香,江泉还是重复那句话:“人各有志,人各有道,不要勉强自己。”

江泉突然改变语调,他需要一点快乐。他用手轻轻抬起关丽的头,做了一个怪样,说:“我不明白,凭你漂亮的脸蛋、善良质朴的心灵,你们班上的男生怎么没有反应?他们怎么可能在假期放你回黑龙江呢?……”

关丽无言以对。她似乎第一次悟到这个问题。为什么她的心仍然被牢牢拴在208、萨尔图、黑龙江?思来想去,她始终不能接受江泉十分有理的话,折腾了一夜也没有彻悟这么简单的道理。

动身回北京的时候,朱永富陪着肚子明显隆起的刘晶来送行。她真有办法,让朱永富搞到三桶三斤装的豆油:一桶给赵欣,一桶给关丽,一桶带给老爹老妈。收到这样珍贵的礼品,俩姑娘十分感激。她们总算明白,嫁给一个当地青年会有多少好处啊!实实惠惠,无忧无愁,还可以骄横跋扈,小刘晶一点不傻。

1974年,W革八年,知青六年。“Z反有理”的恐怖总算销声匿迹。《大海航行靠舵手》仍然够响亮,但歌声深处明显缺少1966年的热情、疯狂和傻气。至少有三分之二唱歌的人冷静下来,人们开始厌倦杀杀砍砍的阶级斗争。老百姓渴望宁静,期盼小康。大革命反弹几次,似乎又回到了原地。各种流言蜚语、小道消息成了北京人家的座上宾。人们从中把握国家演变的晴雨表,梦想自己艰辛生活的改变。G家主席惨死在河南开封;副统帅不明不白葬身蒙古国;万岁万万岁依旧不绝于耳,老人家的革命热情却大不如前。他再一次对死后的继承接班进行布局。人民总理积劳成疾,被膀胱癌一点一点侵蚀。昔日“第2号Z资派”重新回到了权力中心。尽管W革派始终杀气腾腾,活跃在中国舞台的最前沿;幸运的是,他们离核心权力永远差一步之遥。

W化大革命的主体、做过两年H卫兵、六年知青的年轻人有所松动。插队知青开始离开农村进入当地工矿企业。得到平反的Z资派子女们通过上大学、当兵逃离农村和兵团。平民知青躁动不安,一年又一年,逐步积累日后地动山摇的返城风暴。

春节后返回连队的知青带来两个崭新的名词:困退、病退。受到1966年革命风暴洗礼的一代人,心惊肉跳开始一场默默的返城拼搏。人们出奇的谨慎和害怕。大家知道,这种做法明明是对抗伟大领袖的Z高指示。恐惧让人们不敢公开议论此事。在208,返诚一词是可耻和背叛的同义词,它无声无息撕裂知青扎根边疆的伟大理想。对大多数知青来说,扎根边疆原本就不是真心话。这种违背常理的信念,崩溃的速度比它吹嘘起来的速度更快。

赵欣在北京没能见到李军。准公婆也认为此时此刻互相往来不够谨慎。受到冷落的赵欣在北京住了一个月,又无奈回到208。她收到准公婆寄来的80元人民币,算是对不见面的补偿。好长好长时间才收到李军的一封信,他调到广西一个野战军做副连长。野战部队生活非常紧张,没有更多的时间胡思乱想。读过李军干干瘪瘪、只有几行字的短信,赵欣又落泪了。她想念李军,更想念自己的儿子,前途一片迷茫。在208,在黑龙江,在一千七百万知青涉足的边边角角,又有哪一个知青清楚自己的人生前途呢?

早春,刚刚转暖十几天的荒原又被西伯利亚一个猛烈的寒流打回严冬。风,没有第一年小辉冻死在水泡上那么狂烈,雪,却是下乡以来最密集、时间最长的一次。白天黑夜几乎一样昏暗的空气中,先是细密的颗粒,继而转为浓厚的硕大雪花。也不知是谁积累起如此厚重的乌云和怨气,雪整整下了三天四夜。两尺多高的雪掩埋一切。只有208唯一一座砖房、72 家房客的大宿舍仍然顽强挺出雪面,承受着巨大的孤独。斜度45度的瓦顶远远望去活像一个白雪覆盖的山包。四柱烟筒如同四座雪亮的巨大岩石。烟筒口被雪掩埋,没有一缕轻烟冒出。

八点钟,72 家房客无一人去食堂吃饭,九点钟等在门外的十几个男知青开始狂呼乱喊:“懒蛋们!起床啦!干活啦!”

一向勤劳早起的女知青仍然毫无动静,人们开始恐慌。犹豫几分钟,江泉、大列巴小心翼翼推开大门。一股浓烈、没有烧尽的石油味迎面冲来。江泉连续打了两个喷嚏,继续向屋里喊叫:“起床啦!干活了!”

似乎听到一两声微弱的答应。住在100米以外老朱家的小刘晶听见乱叫乱喊,挺个大肚子,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奔了过来。她毫不犹豫冲进屋,猛然间传出撕破人心的喊叫:“煤气中毒啦!快救命啊!……”

大雪堵住烟筒,石油燃烧的废气憋在火墙和火道之中,拼命从微小的缝隙中钻出。双层玻璃,加上糊得严严实实的窗缝,饱含二氧化氮的毒气只能弥漫在大宿舍里。它们钻进

72家房客的鼻嘴口,将她们在熟睡中送进地狱……

小伙子们不顾一切冲进女生宿舍。石油味中混杂着刺鼻的新鲜屎味尿味,有人大小便失禁了。终于,吵闹声惊动了昏睡麻木的神经。72 家房客开始挣扎苏醒。一阵强烈的恶心直冲几个姑娘喉头,失控的嘴急急对着两铺炕中间的走道,毫无顾忌拼命呕吐。有人想爬出被窝,却动弹不得。有人试图睁开眼睛,却晕头转向。被死亡威胁的姑娘们开始尖叫,呻吟,骂人,哭喊。这些人还好,都活着。糟糕透顶的是仍然有不少人还在昏迷之中,她们毫无感觉。小伙子们乱嚎乱叫:“敞开大门!打开窗户!……”

打开窗户谈何容易。这该死的黑龙江,窗户是两层,两层之间还填满锯沫。再加上雨雪的侵蚀,厚厚的窗糊纸,根本无法打开。住在窗户附近的人最有运气,中毒最轻,勉强披着棉袄跑了出去。有人滚到地上,爬不起来。医生的儿子继续大喊大叫:“把人拖出去!快拖出去!不能在屋里等死。” 一向纤细轻柔的姑娘们变得死沉死沉。还能动的,大家互相搀扶。走不了的,被拖被抱连滚带爬。有人光着脚,有人只穿睡衣,有人披着棉衣,有人索性裹着棉被,争先恐后滚出了大宿舍。寒风让她们清醒,让她们得以呼吸。零下20 度又把她们冻僵。小伙子再次冲进大宿舍,胡乱抢出一堆棉被、棉衣和大头鞋。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姑娘包着花花绿绿的棉被,在寒风和雪地里大口大口吞吸着冰凉的空气,不知道自己是死还是活。有人紧急找来梯子,爬上屋顶,清除烟筒口的积雪,疏通了烟道。

靠近火墙最近的两个女孩只能哼哼,不能睁眼。被抬到雪地中,她们在寒风中、在人们的喊叫中仍然不肯苏醒:一个是哈尔滨知青蒋婷婷,另一个是江泉那个忠实女友、最皮实的李伶;可怜的她尿了一裤子。


作者简介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

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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